原罪:屠情(上)

楔子

二十年前,大宋江南府赤心縣發生了一件轟動全縣的奇事,時任知縣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千金嫁給一名剛從牢獄里釋放出來的屠戶,聽說還是按察使大人保的媒,一時羨煞了多少販夫走卒。可好景不長,半年后,按察使大人以貪污受賄罪名,判處知縣死刑,一年后,娶了知縣千金的屠戶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殺死,知縣千金也下落不明......

1.

二十年后,在赤心縣中心集市,有個專門賣豬肉的檔口,生意特別好,攤主是個二十五歲的小伙,人稱石頭,長得壯壯實實,做生意從不少斤缺兩,遇到行動不便或者有事忙著的顧客,他都會幫人家送貨上門,深得廣大買主的好評。

不過,最近他有點不對勁,經常在豬肉攤前莫名其妙地傻笑,對待顧客也沒有那么上心了。正午時分,一個中年人站在石頭的豬肉攤前,有點生氣地道:

“石頭,干嘛了你,讓你給我割三斤肉,喊了幾聲都沒反應?。 ?/p>

“不好意思啊,趙叔,在想點事情。”石頭回過神來,連忙賠笑道,利索地給趙叔割豬肉,稱重量后,額外加了一大塊肉,然后用紙包好遞給了他。

趙叔本來臉色不好看,見石頭給自己加了一塊肉,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接過肉后,煞有其事地道:“石頭,你是不是想娶老婆了,要不要我讓李媒婆給你介紹一個?”

石頭沒想到趙叔突然會這樣問,臉上微紅,看了一眼旁邊豆腐攤前的那名年青女子,連忙擺手道:“不是啊,不是,還早呢。”

趙叔觀察到石頭剛才的動作,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道:“原來你小子是看上了豆腐西施。怪不得,怪不得了?!边呑哌吂笮?。

豆腐攤前的那名女子聽到趙叔最后一句話,臉上一紅,雙手往腰上一叉,啐道:

“趙酒鬼,你別走,再胡說八道,小心老娘撕了你的嘴。”

“西施,你這老娘也太年輕了吧?”

“噗嗤?!倍垢魇┤滩蛔⌒Τ雎晛恚统鲆晃?,朝石頭扔了過來,嗔道:

“砸死你這不正經的?!?/p>

石頭用油膩膩的手一接,原來是一只香囊,上面繡著一雙鴛鴦,正散發著清香。他一愣,沒想到她竟然把自己的貼身東西扔過來,剛想出聲把香囊還給她,卻見西施在攤前招呼一名穿錦服的胖子。

“西施,你最近還好么?”錦服胖子盯著西施白皙的臉蛋,小心翼翼地道。

“很好啊,你呢?””西施嬌笑應道,纖細修長的雙手也沒有停下來,靈活地持著刀,很快就把一大方塊豆腐切好,放進胖子帶來的瓷器中。

“我也很好,就是我爹管的有點嚴,不讓我來見你。”胖子臉上露出一絲憂郁之色,“再切一塊?!?/p>

“你也不用天天過來買豆腐,你的心意我領了。”西施誠懇道,她有些可憐這胖子,雖然出身于富貴之家,卻過得并不快樂。

“西施,剩下的碎銀,不用給我找了,當是我孝敬柳大娘的?!?/p>

“多謝了,錢少爺,虧你還記得我娘。”西施笑著答道,毫不客氣地收下銀子。這胖子名叫錢多多,縣上大財主錢富貴之子。

“哪能,我一直記住你娘的好,也記住你的好,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光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卞X多多有點激動地道。

“那時候,你娘和你,都喜歡叫我小胖,而不是錢少爺。”錢多多說到最后,語氣竟有點傷感。

“少爺,該走了,否則老爺又生氣了。”一名家丁從錢多多后面走上來,小聲道。

錢多多聽到家丁的話,身子一哆嗦,有些不舍地看了西施一眼,隨家丁走了。

石頭的豬肉檔離西施的豆腐檔只有半丈距離,他把胖子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里,也明白胖子對西施的感情。其實,石頭與胖子、西施從小就認識。

西施本名柳艷,她從小沒有爹,隨母姓柳,繼承了她母親柳大娘的美貌,柳葉眉,丹鳳眼,鵝蛋臉,皮膚白皙,最難能可貴的是,體貼懂事,比同齡人顯得成熟。

錢多多比柳艷大兩歲,從小就失去親娘,導致他性格有些內向懦弱,他在眾多姨娘中感受不到那份溫情,十歲的時候認識了柳艷,便天天往柳艷家跑,為了吃上柳大娘做的飯菜,他連家都不肯回,每次都得家丁們生拖硬拉才離開。

石頭在他們仨中年齡最大,他家住在柳艷家不遠,從小與柳艷投緣,每次約柳艷出來玩耍,錢多多都會像一個跟屁蟲跟在她后面。三人雖然一起玩,可錢多多只依戀柳艷,與石頭的感情也不深。后來錢多多被父親錢富貴禁止與柳艷來往,而石頭與柳艷兩人感情卻不受影響,青梅竹馬,轉眼十幾年過去了,長成了壯實小伙與美麗姑娘,也一起在集市開了檔口做生意,柳艷因為人美,被稱為豆腐西施,石頭覺得這名字很符合她,索性也不叫她原名,像別人一樣叫她西施。

2.

午后申末時分,西施給石頭扔過來一句話:

“喂,石頭,我娘交代了,一會收檔后,讓你到我家去吃晚飯?!?/p>

“那個,恐怕不行了,我收檔后還有其他事情。”石頭腦海里閃過一個人的面孔,有些歉意地拒絕了西施的邀請。

西施沒想到石頭會拒絕,表情有點愕然,她很清楚他的情況,自從幾年前他父母相繼去世后,他便一個人獨居,平時收檔回家還要自己做飯,所以母親經常讓他過來吃飯,他也從來沒有拒絕過。

西施突然聯想到石頭最近經常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傻笑,覺得不太對勁,因為女人的第六感告訴她,石頭肯定有事瞞著自己,于是她試探性地問道:

“有人邀請你去吃飯?”

“沒有啊,我,我給別人送豬肉去?!?/p>

“你可以先送完肉再來我們家?。俊?/p>

“不了,時間趕不及?!笔^不敢看西施的眼睛,他害怕西施再問下去自己會說漏嘴,因為他并不善于說謊。

西施的明眸中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沒有繼續發問,盡管她長大之后性格變得有點辣,但依然是那個善解人意的可人兒,她從不勉強別人,特別是對石頭。

石頭見西施沒有說話,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他想起了還有東西要給她,于是從籮筐中拿起一個紙包,走到西施面前,道:

“這是兩只豬蹄,你拿回去孝敬大娘。”

“謝謝啊?!蔽魇┬Φ溃舆^紙包放在自己的提籃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開始收拾攤位。最后,她帶著滿腹的疑問與石頭道別,自行回家。

石頭看著西施獨自離去的背影,眼里流露出羞歉之色,可他又控制不住內心要去見那個“她”的欲望。他收拾好行當,朝蘇魏的府邸走去,他要借著送豬肉的機會,去看一眼那個才色雙絕的蘇小姐。

3.

蘇小姐,名蘇櫻,字文姬,芳齡二十,半個月前隨父親蘇魏來到赤心縣。

石頭清楚記得,他第一次見到蘇小姐的情景:

那天巳時時分,石頭推著一車豬肉經過一座閑置已久的無名府邸時,卻發現府邸門前停了幾輛馬車,幾個丫鬟正往院內搬東西,一名家丁正把一塊木質“蘇府”的牌匾釘在大門上方。石頭不由好奇地停下來觀望,也就在此刻,一個懷抱古琴的女子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彎月眉,剪水眸,瓜子臉,一襲長長的秀發用精致的流蘇點綴著,自然垂于肩后,她身材修長纖細,穿著一件天藍色羅裙,走起路來裊裊婷婷,端莊高貴,儀態萬千。

石頭完全看呆了,他從小生活在社會的底層,接觸的大多是些小家碧玉,縱然美麗如豆腐西施柳艷者,也沒有她那種高雅恬靜的氣質。

藍衣女子往石頭這邊望來,發現石頭在看自己,她不僅不生氣,還很有禮貌的微笑示意,最后輕邁蓮步走進了院內。

石頭見藍衣女子朝自己微笑,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心砰砰直跳,待她消失在自己的視野里,他又有點悵然若失,拉著車子朝集市走去,腦海里卻滿是那女子的倩影。

石頭剛離開,從墻角里走出一個身穿黑衣的精壯男子,他看看蘇府,再看看石頭遠去的背影,從懷里掏出一支毛筆和一個本子,在上面記錄著什么,記錄完畢,重新放回懷中,他轉過幾條街,走進“天香樓”的3號包廂,把本子上的一頁紙撕下卷起來,綁在提前準備好的鴿子腳上,把鴿子放飛了........

幾天后,一只鴿子飛進“天香樓”3號包廂,精壯漢子取下鴿子腳上的紙條,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十五日,天龍寺,屠戶救美。

4.

赤心縣郊外有座叫天龍寺的寺廟,每逢陰歷十五,縣里的人都喜歡趕往寺里上香。

屠戶石頭前一天接到一熟客的訂單,讓他在十五日己時送三十斤豬肉到寺里。

這天,石頭提前半個小時推著車子出發,經過林間道路時,發現一輛豪華馬車被幾個蒙面大漢圍住,地上東倒西歪地躺著幾名家丁,馬車上一名綠衣丫鬟拼命地伸手護著馬車上的帷幕,驚慌地喊道:

“你們....你們別亂來,我們家老爺可是京城的一品大官?!?/p>

“那又如何?哥幾個就是想看看馬車內的小姐長啥模樣。”一名身材略胖的蒙面大漢淫笑道。

“你們不是要錢么,都給你?!本G衣丫鬟臉色慘白地道,顫著手把錢袋子扔了過去。

“我們不僅要錢,還要人呢?!币幻芍樀木珘汛鬂h冷冷而道,彎腰撿起了地上的錢袋。

“我跟你拼了。”一名上了年紀的家丁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朝其中一名蒙面漢子撞過去,可他還沒有近身,便被蒙面漢子一腳踢在肚子上,撞倒在馬車的輪子上,慘叫一聲,便痛的說不出話來。

“蘇管家。”馬車內傳來一聲嬌呼,聲音清脆動聽。

“嘿嘿。”幾名蒙面人一起發出怪聲,一步步靠近馬車。

石頭見到這些蒙面人欺人太甚,實在忍不住,他拿起車上的殺豬刀,疾步上前吼道:“住手。”

“呦,想英雄救美啊。”一名蒙面漢子冷笑道。

“是又如何,朗朗乾坤,欺負一名弱女子,你們算什么英雄?!笔^正氣凜然地道,他心里并不害怕,常年屠宰畜生,他的身手還是不錯,自信能對付眼前這幾名莽夫。

“甭跟他廢話,一起上?!睅酌擅嫒艘黄鸪^撲了過去。

石頭一刀在手,膽向兩邊生,一拳打在一名蒙面人臉上,一刀讓另一名蒙面人掛了彩,一腳踢飛了第三名蒙面人,幾個回合,那幾個蒙面人已倒在地上。

“算你狠?!泵擅嫒伺懒似饋?,狼狽地逃跑了。

“多謝公子救了我家小姐”綠衣丫鬟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款款施禮。

“客氣了。”石頭憨厚地笑了笑,這時他看到馬車窗口的簾幕揭了起來,露出一張清麗絕色的臉,她正是石頭在蘇府門前見過的那名藍衣女子。

藍衣女子盈盈一笑道,“多謝英雄相救,請恕小女子不便下車施禮。”

“不用,不用?!笔^臉又紅了,連忙擺手道,“我不是什么英雄,叫我石頭就可以了?!?/p>

“我家小姐姓蘇。”綠衣丫鬟道,調皮插了一句,“我叫小綠?!?/p>

“哦,蘇小姐。”石頭問道:“敢問蘇小姐要去哪里呢?”

“我們要前往天龍寺上香,未曾想到到了此處竟會遇上匪徒,幸虧得石英雄相救,要不.........”蘇小姐緩緩地道。

“我也是要到天龍寺去,如果不嫌棄,可以同行?!?/p>

“太好了。多謝石兄弟。”蘇小姐道。

這時蘇管家和幾名仆人已經爬了起來,整理好衣物,眾人便繼續前進。

5.

天龍寺后山,有棵百年老樹,據說香客們只要把自己的心愿寫在小綢帶上,掛到樹上,便得神靈保佑,愿望很快會實現。

此時已是已時末,在百年老樹三丈之外,有一名身穿紫色儒袍的中年文士靜靜地看著人們爭先恐后地往樹上掛著心愿小綢帶,腦海里回憶起二十年前的往事:

那天也是陰歷十五,他把她的心愿綢帶掛到樹上后,便柔聲問道:

“嫣然,你許的是什么愿?”

“經綸,你知道的?!?/p>

“恩,我知道,你會等我的。”

“你不要讓我等太久,要不爹爹那邊我扛不住?!?/p>

“放心,我一定會中舉,很快會回來娶你?!?/p>

一年后,那名叫經綸的男子回來了,可嫣然已被她的父親,也就是當時的縣令許配給了一名剛出獄的屠戶,并在按察使的保媒下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他怒不可赦,找到縣令欲尋嫣然下落,卻被縣令百般羞辱,他幾經周折,找到屠戶家,卻發現嫣然已誕下一女,他便心灰意冷地離開了.....


轉眼二十年過去了,他已經是權傾天下的蔡太尉,他利用手中的權力,把當年之事調查清楚,跟隨著“仇人”的腳步,回到了赤心縣。

看著既熟悉又陌生的百年老樹,蔡經綸無限感慨,他整理了一下心情,正想離去,卻被一對母女的對話給吸引了:

“娘,你的蔡體寫得真好,你是不是跟創立蔡體的那個人學過?!绷G站在百年老樹前,手上拿著一個心形綢帶,她正看著署名處一個“艷”字,嘖嘖贊嘆道。

“蔡體講究形神結合,娘這字形似而神不似,跟人家可是相差十萬八千里?!绷竽镄χ?。

“娘,你都沒有見過人家真跡,怎知道相差十萬八千里呢,說不定他寫得都沒你好。”柳艷調皮道,非要把母親吹上天,“娘,要不你創立一種柳體,那時我們娘倆可以靠賣字為生了。”

“別亂說,趕緊把它掛上去?!绷竽锬笾畠旱谋亲拥馈?/p>

蔡經綸只能看到柳氏母女的背部,聽到她們討論自己創立的“蔡”體,臉上露出了一絲驕傲之色,他的字體雖然風靡天下,卻沒有人完全得其的精髓。

他這一生只收過一個徒弟,那就是柳嫣然,那個他一直在找的情人。

蔡經綸正想走上去和柳氏母女說幾句話,不料一個精壯漢子走到他身前行禮道:

“大人,計劃已實施?!?/p>

“好。”蔡經綸點點頭,道:“下面的事情我已安排公子去辦。張平,你專心給我去找那個人。”

“是?!?/p>

交代完畢,蔡經綸抬頭一看,柳氏母女已經沒有了蹤影,他走到她們剛才站立的地方,朝樹上一看,看到一條心形綢帶上一個“艷”字時,他全身一震,這字的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都太熟悉了,因為這是他二十年前創立“蔡體”時采用的寫法,和現在的“蔡體”有細微的變化。那時他還沒有成名,沒人模仿,只有柳嫣然才會他這種寫法。

他著急地拆開心形綢帶,可里面什么字都沒有,唯一的線索便是一個“艷”字。他大聲道:“張平,你去找赤心縣令周云,讓他把所有帶有艷字的女子名字全部給我找出來。一個不得遺漏?!?/p>

“是!”

6.

蘇小姐遇匪的事情引起了蘇魏的重視,他讓下人備轎,到了縣衙問罪。

縣衙內室,蘇魏坐在上首位置,對著一名身穿官服,低頭哈腰的官員道:

“周縣令,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做按察使時,你還是柳縣令手下的一名刀筆小吏。”蘇魏淡淡的語氣中帶有一股無形的官威。

“正是,承蒙大人當年提攜,下官才有今天的地位?!敝茉乒Ь促r笑道。

“當年我掌管十個縣的刑事,赤心縣的治安最好,怎么二十年后的今天,在青天白日下,居然有匪徒攔路強搶民女?!?/p>

“下官失職,下官失職?!敝茉祁澛暤?,額頭直冒冷汗,盡管他知道蘇魏已被罷官,可一想到當年蘇魏做按察使時的鐵腕手段,周云如今尚心有余悸。

“僅僅一句失職就可以了事了么?”蘇魏的提高聲調道。

“下官全力追查,一定給大人一個答復?!敝茉期s緊道。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碧K魏起身往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問道,“對了,柳縣令的千金后來有沒有出現過?”

“???”周云愣了一下,暗忖,怎么又是找她?

“沒,沒有,下官沒有見過她?!?/p>


蘇魏走后,張平從側室閃了出來,道:

“你似乎很怕他?”

“你是不見過他當年的手段,實在是太可怕了?!敝茉凄?。

“他手段再高,不照樣給蔡太尉踢出京城么?”

“對,對,”周云聽提到太尉,馬上變得恭敬起來。

“把太尉交代的事辦好,我走了?!?/p>

看著張云離去,周云心里變得忐忑不安,朝廷頒布的新法馬上在縣內施行,正值這敏感風口,一個因反對變法被罷官的御史大夫,一個是支持新法,風頭正盛的太尉,齊齊出現在縣內,莫非要在這里掀起一場風雨?

7.

石頭救了蘇小姐的第二天,蘇管家與小綠丫鬟便攜帶上等布帛、水果等禮物到石頭家中答謝,并交代石頭,讓他每天日落之前送十斤豬肉到蘇府。

石頭也從蘇管家與小綠的口中了解到,蘇魏原是京城高官,因事得罪朝廷,被驅逐出京,閑居于此。

石頭前三次送貨上蘇府,蘇管家都會在門口接收,第四次上門時,蘇管家讓他直接去廚房,石頭也因這便利,得以走進蘇府,他才發現,原來這院落內,亭臺樓榭,花草樹木,別有一番光景。

石頭把肉送進蘇府廚房后,正往回走,行到院中一棵大樹下時,聽到一陣悅耳的琴聲,他不禁駐足細聽,只見琴音時而高亢,有如萬馬奔騰,激情澎湃,時而低沉,有如小橋流水,婉轉纏綿.。

在別人的眼里,石頭只是一個毫無起眼的屠戶,可實際上他上過私塾,從小酷愛音律,精通各種樂器,只是他不喜歡顯擺,所以只有豆腐西施柳艷等少數人知曉。

石頭已經聽出來這是漢朝司馬相如的《鳳求凰》,果不出然,他聽到一個男子朗聲道:

“文姬,你這首《鳳求凰》,造詣已在我之上了。”

“子才,你過謙了,這曲子乃是你教我的,不及你萬分之一。”一個清脆溫婉的女聲答道。

石頭沒想到彈奏者竟然是一名女子,不禁大為敬佩,他撥開前面擋住視線的樹枝,循聲望去,只見一丈之外有個“琴心亭”,亭里古琴前坐著一撫琴的女子,她正是蘇小姐!

與蘇小姐的雍容華貴相比,站在她身旁三尺外的那名年青男子就顯得很不堪了,他的年齡大概是二十七八,面容消瘦,空有一雙劍眉,卻毫無英氣之感,眉宇間籠罩著一股濃濃的哀愁,他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舊長袍,整個人顯得毫無生氣。

石頭甚是奇怪,蘇小姐怎會與這般庸俗的人為友,就在他納悶間,那名男子又道:

“想那司馬相如,也是幸運之極,既得嬌妻,仕途更是平步青云,而我呢,哎!”那名男子重重嘆了一口氣,語氣中盡是無奈之情。

“子才,你又何必喪氣呢?以你之才,今年秋闈必能中舉?!碧K小姐溫柔安慰道,眼里滿是鼓勵之色,在她心里,劉子才的才學鮮有人能比。

“文姬,你不明白啊。當今之科舉,已毫無公平可言,那些有錢人家早已買通考官,即使他們寫得不知所云,也能中舉,而我們這些貧寒之士,縱然是錦繡文章,也會被束之高閣?!遍L袍男子臉上露出憤懣之色,他又嘆了一口氣,道:“三年復三年,我已經考了九年了,今年我已經不打算考了。”

“子才,你不要這樣,你知道爹爹一直對你寄有厚望的......”

“老師他要是肯打點一下關系,我也不至于如此?!遍L袍男子打斷了蘇小姐的話,語氣中略有點怨氣,不過他也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馬上用溫和的口氣道:

“老師他一生剛正不阿,從不肯投機取巧,舞弊徇私,我也不該有此奢求?!?/p>

“爹爹性格太剛了,容易得罪人,幸好有你在他身邊出謀劃策,我聽說,王宰相的新法很快就會頒發實施了,是嗎?”

“是啊,那將是一場風雨,是福是禍,誰也說不清,也許.....”劉子才欲言又止,目光突然朝石頭這邊看來。

石頭心一驚,趕緊把頭縮了回來,借著樹枝擋住對方的視線,疾步離開。在回家的路上,蘇小姐的倩影一直在石頭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他有點羨慕那個落魄的灰袍男子,能這么近距離地站在她的身邊,隨意地和她對話。

石頭沒想到的是,他所羨慕的事情很快就落在自己的身上了。

8.

昨天午后,和前一天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石頭依然聽到亭子里有美妙的琴音,不過這次的曲子有點不一樣,曲調平緩從容,如同清風輕輕拂過花叢,一只蝴蝶悠然起舞,從一棵枝頭飛向另一棵枝頭,從一片花瓣飛向一片花瓣....最后百無聊賴地落在草地上......

石頭沉淪在曲中情緒中,聽出琴音中一絲落寞之色,曲罷之時,他情不自禁嘆了一口氣,卻不曾想到,彈琴之人聽力超群,蘇小姐脆聲隔著樹枝問道:

“前方何人,為何嘆氣?”

石頭回過神來,知道自己不能像上次一樣偷偷溜走了,他繞過樹枝,從大樹下走了出來,上前兩步,朝著亭子的方向,拱手道:“在下唐突了,望蘇小姐莫怪?!?/p>

蘇小姐見是石頭,微笑道:“原來是石頭兄弟,如不介意,可到亭內一敘。”

“好。”石頭略微猶豫了一下,便走進亭子。

蘇小姐示意石頭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小綠丫鬟送上一杯香茗。

“石頭兄弟,上回多謝你救命之恩,因家教甚嚴,不便上門親自道謝,還望見諒?!?/p>

“蘇小姐,區區小事,請莫客氣?!?/p>

“上回我聽小綠回稟,你家中有洞簫之類的樂器,現在看來,你應該也懂音律?!?/p>

“略懂,剛才小姐所彈曲子,表面上看全曲無高亢低沉之音,平平無奇,如微風拂過花叢,諸花不動,然而音律中有跳動的旋律,如飛蝶起舞,悠然自得,歡快之中,卻有遺憾,花間獨舞,難免落寞。如果我猜的不錯,這正是山林居士宋遠橋的《蝶無伴》”

“正是,正是?!碧K小姐臉露喜色,眼里散發神采,道:“宋遠橋年青時貪戀功名,拋下佳人外出奔波,待功成名就后,伊人已逝,他頓感人生無趣,遁入山林,創作此曲。”

就這樣,兩人以音律為題,敘了很久,直到晚飯時刻,石頭才起身告辭。

9.

酉時時分,柳艷回到家中,其母柳大娘沒看到石頭,便問道:

“石頭怎么沒來?”

“他說有事要辦,不來了?!绷G有氣無力地道,勞累了一天,她感覺很疲憊,便趴倒在一張竹制臥椅上,腦海里還想著離別時石頭那閃爍的眼神。

“你這孩子,趕緊起來,好好坐著,姑娘家言行舉止要優雅些?!绷竽飳櫮绲匕雅畠荷碜臃^來,坐直身子,摟著她的肩膀問道:

“石頭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可清楚?你們年齡不小了,已不能再拖,原本今晚讓他來,就是想問下他的意思?!?/p>

“不知道他呢,最近老是奇奇怪怪的?!绷G沒好氣地說。

“怎么了?”柳大娘見柳艷語氣有異,想起別人說的一件事,心中一緊,急忙問道。

“我總覺得他有事瞞著我,但他不肯說,我又不愿意追問他?!?/p>

“女兒,我聽隔壁李嬸說,她最近看到石頭老往蘇府跑,我原以為是送豬肉,聽你這么一說,我覺得這里面還有其他事情?!?/p>

“能有什么事情?”柳艷被其母說得心中緊張起來。

“娘聽人說,蘇老爺有個女兒,才色雙絕,當初在京城之時,登門求親的官宦子弟數不勝數,有一個姓蔡的大官,還讓皇帝下旨,讓蘇家女兒嫁給自己的兒子,結果被蘇家拒絕了?!?/p>

“這么說,蘇家這女兒不簡單啊,可這跟石頭有什么關系呢?”

“女兒,你就是缺心眼,人家蘇家女兒是看不上石頭,最怕石頭被人家迷魂了頭,不能自拔?!?/p>

“啊,不會吧。”柳艷喃喃自語,心里沒底,緊鎖雙眉。

“好了,不想了,這也可能是我多慮了,我們吃飯吧?!绷竽镆娕畠阂桓背蠲嫉臉幼樱呐乃募绨虬参康?。

“哦,對了,娘,這是今天的收入,有一大塊銀子,是小胖給的?!绷G把錢袋掏出來,放到母親是手上。

“哪個小胖啊?”

“錢富貴的兒子錢多多啊,小時候常來我們家玩?!?/p>

“哦,他啊,我上個月見到他,他還硬塞給我一兩銀子,這小伙挺有心的,只是他爹爹管的嚴,他性子還是沒有變,有點懦弱膽小。”

10.

就在柳氏母女閑話家常的同時,大財主錢富貴正在自己書房里教訓自己的兒子。

“多多啊,爹爹跟你說了多少遍了,讓你不要去搭理那個賣豆腐的妮子,你怎么就是不聽呢?”錢富貴粗聲粗氣地說,肥胖的身子坐在一張豪華的太師椅上,搖搖晃晃。

“西施有什么不好呢,孩兒就是喜歡她?!卞X多多低頭站著,委屈而道。

“你和她不是一路人,我們家大業大,她呢,就一個窮人家的女兒,我是怕你被人家騙了。”錢富貴大聲道,有種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她能騙我什么呢,況且她又不是那樣的人?!卞X多多也不甘示弱地道,也許是被錢富貴訓多了,他有種逆反的心理。

“你這傻孩子!爹爹白手起家,創下這家業容易么?你怎么不用這腦子想想,有多少人覬覦咱們家的財產。”錢富貴氣得直吹胡子,他霍然站起來道:

“周縣令已經答應了,把女兒許配給你。我不許你再見那賣豆腐的?!?/p>

“我不,他那丑女兒,去年不是出嫁了嗎?”錢多多差點哭出聲來。

“她跑回來了?!卞X富貴語氣溫和了不少,看了一眼兒子,道:“和周縣令結親,我們的家業就多了一層保障。我這也是為了你著想?!?/p>

錢多多不再說話,他知道父親決定的事,是無法改變的,他只能默默流淚,暗暗難受。

11.

拒絕豆腐西施邀請的石頭,那天也如愿以償地見到蘇小姐,還有她那位朋友劉子才。他們依然是談論音律,與蘇小姐的興趣盅然相比,劉子才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敢興趣,對石頭的態度也極為冷淡,石頭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種“不愿與你為伍”的蔑視。劉子才很快借故離開了,留下石頭與蘇小姐繼續談論。

晚飯時間,蘇小姐沒有邀請石頭留下吃飯,石頭也知道,兩人身份懸殊,他不可能與蘇小姐共進晚餐,蘇小姐也不愿意讓他和下人一起進餐,是故石頭識趣起身告辭。

得與佳人暢敘一兩個時辰,石頭的肚子縱然餓得直叫,可精神上卻是心滿意足。他踏著輕快的步伐回到家門口時,發現門是開的,他知道是她來了。

果不其然,踏進門內的石頭發現柳艷正托著下巴坐在餐桌邊的凳子上,餐桌上擺著幾樣熱氣騰騰的小菜。

柳艷見石頭進門了,臉上露出了笑容,很開心地道:

“你終于回來了,這菜我剛剛熱過,趕緊過來吃。”

正饑腸轆轆的石頭見到一桌的飯菜,除了食欲大振之外,他心中是滿滿的感動,如果說蘇小姐是酒足飯飽后的一杯香醇的美酒,令人回味無窮,那柳艷便是饑渴萬分時的一杯冰水,潤化心扉。

“艷艷,謝謝你。”石頭動情地說,這個他少年時對柳艷的稱呼,已經好久沒用了。

“哈哈,不可客氣,這菜是我娘做的,我只不過是借花獻佛?!绷G很爽朗地笑道,“別說了,趕緊吃吧。”

看著石頭狼吞虎咽的樣子,柳艷覺得剛剛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見他嘴角有食渣,她便用手帕細心為他拭去。

片刻時間,桌上的飯菜便一掃而光。柳艷收拾好餐具,便對石頭道:

“好久沒聽你吹笛子了,你給我吹一首吧?!?/p>

悠然的笛聲在夜幕中響起,借著風力,飄過大街,掠過屋頂,與蘇府傳出來的錚錚琴音遙相呼應,別有一番情調。

可誰也不知道,此時的天香樓上,有一個身穿華服的年輕公子,聽著這妙音,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12.

翌日,當石頭到集市開檔時,發現集市的公告墻前聚了很多商販,他擠進去一看,原來是官府貼了最新告示,大意是朝廷為了推行市易法,在集市附近成立市易司,將收購外地的各種物資,商販可以憑借房屋田契等抵押物,從市易司中取得物資售賣,待賺到錢再把錢還給市易司,當然要收取一定的手續費與利息。不少商販看到公示,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似乎對此舉十分滿意。

石頭看完公示,便擠了出來,往自己的攤位走去,他看見衙門的王師爺正在攤前和豆腐西施柳艷聊天,他見到石頭來,便露出笑容道:

“石頭,你隨我來,有貴人找你?!?/p>

“什么事?”石頭一邊疑惑地問王師爺,一邊朝柳艷點頭示意,他見柳艷臉上笑容很濃,似乎告訴他真有好事。

“你去便知道?!蓖鯉煚敳挥煞值乩^的手腕往集市里面走。

他們來到一處干凈的雅間,看見室內案桌前坐著一位衣著華麗,豐神俊朗的年青人,年齡與石頭相仿。

王師爺先向那名公子恭敬的行了禮,道:“蔡大人,這就是你要的石屠戶,石頭。”說完,推著石頭的身子道,“這是京城來的蔡大人,你趕緊跪下叩頭?!?/p>

石頭雖然很討厭這些大官,但畢竟民不與官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正想跪下,那名公子卻道:

“不必了,坐下來說話?!闭Z氣中有一股令人不可違逆的威嚴。

石頭看了看王師爺,并沒有坐下。

“王師爺,你也坐下?!?/p>

蔡大人看穿了石頭的心思,便命令王師爺道。王師爺便拉著石頭坐在下首的凳子上。

“石頭,聽說你略懂點文墨?”蔡大人淡淡問道。

“正是,草民小時候上過幾年私塾?!笔^心里納悶,不明白對方為何有此一問。

“想必你也看到外面的告示,官府的市易司已經成立,以后會有很多商販前來辦理抵押,我們需要雇用一些懂文墨的人來寫契約,考慮到你和這里的商販熟悉,溝通方便,我們想雇用你,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石頭暗忖,給官府干活看似風光,卻要看官老爺臉色行事,多不痛快,他正在猶豫中,王師爺很不耐煩地道:

“這是天大的好事,蔡大人看得起你才讓你干,相比賣豬肉,這活既賺錢又輕松,你別不知好歹啊?!?/p>

“當然,在不影響官府工作的前提下,我們允許你賣豬肉,兩份收入,足夠你過上好的生活。”蔡大人又拋出了這個誘人的條件,這對任何下層人士來說,都是很難拒絕。

“好吧。”石頭答應了,他心里有種不踏實的感覺,他不明白這蔡大人為何把這個肥差事交給自己,因為集市里懂文墨的商販不止他一個。

“石頭,聽說你常去蘇府,你可認識蘇小姐?”

“這....”石頭沒想到蔡大人有此一問,猶豫了一下,道:

“確實,草民常去給蘇府送豬肉,因略懂些音律,有幸見過蘇小姐幾面?!?/p>

“哦,那太好了,蘇小姐也是本官的故交,本官有一封信,想勞煩你送豬肉的時候幫我捎過去交個蘇小姐,可好?”

石頭剛剛受了別人的恩惠,此刻不好拒絕對方,只好答應下來。

只是石頭沒想到,當蘇小姐看完這封信的時候,竟會那邊的驚慌失措。

13.

蘇府,琴心亭,黃昏時分。

蘇小姐一行一行地看著信箋上的字,表情從滿臉笑容,逐漸變得憤怒,最后眉頭緊鎖,當她看到落款處“蔡盡忠”三個字時,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雙手微抖,癱坐在椅子上。

一旁的劉子才見蘇小姐臉色不對,上前搶過她的信箋,一目十行的瀏覽,看完后,咬牙切齒地道:“好一個無恥的蔡奸賊,竟然千里迢迢追蹤到此!”

“文姬,你不要怕,有我在。”劉子才柔聲安慰蘇小姐一句,轉過身來,對著石頭,厲聲喝道:“他到底給了你什么好處,你竟然做他的走狗?”

石頭根本不知道這封信會對蘇小姐傷害這么大,面對著怒氣沖沖的劉子才,他有點語無倫次地道:

“王師爺,不,是市易司的蔡大人,蘇小姐的朋友,不,他自稱蘇小姐的朋友,讓我送信的?!彼美⒕蔚难凵窨粗ㄈ輵K淡的蘇小姐,著急地擺動著雙手,道“蘇小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是被那個人騙的?!?/p>

“怎么回事?”一個蒼老沉穩的聲音傳來。

石頭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兩鬢花白老者走進了亭子,他面容清瘦,兩腮略凹,眉宇之間與蘇小姐有幾分相似之處,身穿一件灰袍,給人一種嚴肅古板的感覺。

石頭也注意到蘇管家正躬身站在老者的身后,朝自己使眼色,大概是想告訴自己這老者身份不簡單。

石頭隱隱猜到老者的身份,趕緊躬身行了個禮,低頭不語。

“老師。”劉子才見了老者,便跨步上前彎腰施禮,雙手把信箋奉上。

石頭從劉子才的話中確認了老者的身份,看到自己送來的信箋到達蘇魏的手中,他心里有點慌,以為蘇魏看完信后會像劉子才那般勃然大怒,可是他猜錯了。

蘇魏看完信后,臉上并沒有太多的變化,他走到蘇小姐的身邊,輕輕地攬著女兒的肩膀,拍了拍,慈聲道:“櫻兒,這不關你的事,他是沖著爹爹來的?!?/p>

“蘇管家,送小姐回房休息?!?/p>

“是,老爺?!?/p>

石頭看著蘇小姐緩緩地走亭子,連一個告辭的眼神都沒有給自己,心里感到很難受,他覺得自己已經做了一件蠢事,一件很可能失去蘇小姐這個朋友的蠢事。

“石頭,上回你救了我女兒,老夫還是很感謝你的?!碧K魏先是淡淡而道,語氣突然加重,“但是,你這次做得就不對了,你能給老夫一個解釋么?”

“蘇魏,在下確實是給別人利用了,”石頭抬起頭,迎上蘇魏鷹隼般的眼神,心中一顫,可想到這是唯一辯白的機會,他便鼓起勇氣,將與蔡盡忠見面的全過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蘇魏眼睛一直緊緊盯著石頭,希望能從對方的臉部表情或者語言邏輯中找到他說謊的“證據”,可蘇魏失敗了,憑借著自己幾十年的閱人經驗,他確認石頭只是一個涉世不深的年青小伙,他說的都是實情。


其實那天蘇櫻遇匪后,蘇魏曾懷疑石頭與匪人一伙,是政敵的“英雄救美”之計,他曾派人詳細調查過石頭的情況。這些天石頭頻繁出入蘇府,蘇魏也在暗中觀察他,今日當面考察,蘇魏基本斷定石頭不是“敵人”,他意外發現,石頭竟然被蔡盡忠雇來寫契約,這將對自己及時了解市易法的推行情況有極大的幫助,想到這里,蘇魏心中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你們兩個隨我到書房?!?/p>

劉子才聞言,看了看老師,眼里流露出一絲不理解的神情,老師的書房乃是商議機密事情的地方,自己尚且不被允許參加所有的書房議事,為何老師這般草率地讓石頭這樣一個市井之人前去?

對石頭而言,他除了滿腹疑惑之外,還有一絲被尊重的感覺,他上過私塾,自然明白,被允許進入別人的書房,這是一種尊重與信任,他從小生活在下層社會,從沒有受過此等“待遇”,特別這“待遇”是來自一位曾經的朝廷大官。

13.

當石頭尾隨蘇魏走進他的書房時,有點意外地發現,已經有七八個文士打扮的客人在室內坐著,在小聲議論著什么,見蘇魏來了,都安靜下來。

石頭從這些文士的眼神中發現,他們對蘇魏非常尊敬,對劉子才則是漠視,對自己簡直不屑一顧。

石頭見蘇魏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自己便識趣地站在靠門的墻角,他也發現,劉子才在書房內也沒有“一席之位”,他站在蘇魏左下首的地方。

“各位,”蘇魏清清嗓子道,“開始議事。”

這一次,石頭從他們的話語中知道,他們正在研究如何限制新法推行者的權力和應對新法可能產生弊端。

會后,石頭獲得蘇老爺的“特殊關照”,讓他每天前來府中匯報市易法推行后契約簽約情況。

與蘇府那批人議事幾天后,石頭發現,他們并不看好新法,正在收集民情準備上書朝廷。



14.

子夜,天香樓,燈火輝煌,鶯歌燕舞,客人滿座,熱鬧非凡。

兩名打手把一名身穿舊袍,醉熏熏的男子扔到大街上,并狠狠道:

“窮書生,竟然敢吃霸王餐,若不是看在蘇老爺的份上,早就把你廢了?!?/p>

“老子有錢,誰說老子沒錢?!弊砟凶訏暝榔饋?,朝著兩名打手的背影嚷道:“連你這等看門狗都欺負我了,你們可知道,我劉子才是什么人么?”

劉子才搖搖晃晃地走在黑暗的大街上,口吐醉語:“劉子才是誰,是我么?我是誰,我就是一廢物,哈哈,廢物?!闭f到最后,他突然痛哭起來,他仰天凄道:“老天,我寒窗苦讀,滿腹才華,你為什么就不能給我一個施展才華的機會呢?”

“老天不會給你,蘇魏也不會給你,但是我可以給你?!币粋€沉穩的聲音從黑暗處傳過來。

“誰?”劉子才大驚,酒醒了一半。

“給你指名方向的人?!辈探浘]走了出來,微微一笑。

“蔡太尉?!眲⒆硬耪J得蔡經綸,勉強站直身子行了個禮。

“劉子才,我一直很賞識你,你若是投于我門下,也不至于混成現在這個樣子。”

“哎。”劉子才嘆了一口氣,便沉默不語。

“你呆在蘇魏身邊十幾年了,他步步高升,而你呢,還是十幾年前的樣子。他如果肯為你在皇上面前說句話,以你之才,至少也能當個按察使。可是他什么都沒有做。你就甘心這樣浪費你的青春,浪費你的才華呢?”

劉子才默默聽著蔡經綸的話,內心苦苦地掙扎著,他既想出人頭地,又不想出賣蘇魏,可是他只有一個選擇.......

“聽好了,這是你的投名狀。帶它來天香樓見我。”

蔡經綸把一張小紙條塞到劉子才手上,便消失在黑暗中。

劉子才走到有燭光處,打開紙條一看,心中一震,陷入猶豫中....

15.

清晨,靜謐的蘇府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給打破了,蘇管家睡眼朦朧地拉開門栓,大門還沒有全開,一個人便撞了進來,差點把蘇管家絆倒。

“快,快,大事不好了,趕緊通知蘇大人?!蹦侨寺曇艏贝?,語氣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慌與恐懼。

蘇管家聞言,睡意頓無,定睛一看,原來是常來蘇府議事的張尋,他滿頭大汗,臉色蒼白,手里拿著幾張寫著墨字的紙張,蘇管家見這他副模樣,知道事態嚴重,便道:“你先到客廳等候,我馬上去請老爺。”

半刻鐘后,蘇魏穿著睡袍走進了客廳。

正在客廳上著急地踱來踱去的張尋,一看到蘇魏,也顧不上禮數,立馬跨步上前,把手上的紙張遞給了蘇魏,驚慌失措地道:“蘇大人,大禍臨頭了!”

多年的宦海生涯已讓蘇魏變得處事不驚了,他淡定地接過張尋的紙張,走到客廳的主位坐下,拿起紙張,先一看眼文題《辯奸論》,然后一目十行地瀏覽: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

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雖有愿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蘇魏越看越心驚,這篇文章很明顯是針對正在主持變法的王右丞相,句句如針,充滿人身攻擊,他不由不為文章的作者捏把汗,細細看來,這字體怎么這么熟悉?

他看到最后一段,不禁冷汗涔涔:

今圣上年少,好高騖遠,欲成不世之功,為奸相所蔽,興倉忙之法,悲呼,世無敢言之口,唯有痛哭之民!

“張大人,你這是從哪里撿來的,撰文之人膽子也太大了!”蘇魏抬頭問張尋,他開始為文章作者的命運擔憂了。

“我一早起來發現滿大街都是。”張尋臉上露出慌色,顫聲道:“蘇大人,這不是你寫的么?”

“你說什么?”蘇魏神色大變,猛地拿起紙張,朝右下角望去。

當他看到一個猩紅的印章上赫赫寫著“蘇魏”兩字時,一向冷靜淡定的他差點暈過去,怪不得他覺得字體熟悉,原來是有人模仿他的字體,用他的印章,對,印章,只要印章還在,他還有辯解的機會!

蘇魏瘋一樣地朝自己的書房跑去,那一刻他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找到印章,一定要找到印章。字體可以模仿,印章卻是不可復制!

驚魂未定的張尋突然看到蘇魏的異常舉動,也被嚇住了,還好蘇管家在旁,叫道:

“張大人,請隨我來!”

16.

蘇魏跑進書房的時候,昨夜的蠟燭還沒有燃盡,散發著微弱的光芒,他也顧不上點新燭,馬上打開裝印章的抽屜,可里面空空如也,他又翻遍了案桌,書架,還是什么都沒有。

“老爺,你在找什么?”蘇管家關切的問道,點燃了一支新蠟燭,書房內瞬時光亮了不少。

“印章,我的印章呢,昨晚還在啊。”蘇魏喃喃自語,回憶起昨晚的事情,大家議事之后,他給好友寫了一份信,蓋上自己的印章,然后放回了抽屜......

“蘇大人,你的印章被偷了?”一向反應靈敏的張尋好像明白了怎么一回事,“莫非有人故意模范你的筆跡,寫了這邊文章,然后蓋上你的印章,欲陷害于你?”

蘇魏沒有回答張尋的問題,反而問道:“大街上有多少?”

“每家每戶的門上都塞著,商鋪,地上都有?!?/p>

“蘇管家,趕緊叫醒所有的家丁丫鬟,隨我到大街上撿紙。走,張大人?!?/p>

蘇魏走出院外的時候,清晨的第一縷光照剛好照在大街上,街上已經陸續有人走動,他們手上都拿著一張紙。蘇魏不顧形象地從一個個行人手中奪走紙張,可街上的人越來越多,散落街上的紙張越來越多,紙上的內容都一樣,就是署名蘇魏的《辯奸論》。

蘇魏懷抱著一塌紙,挺起身來,卻發現周圍很多人正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他抬頭看看太陽,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便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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