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假,媽第一次來荷蘭探親,感嘆此地的夏天仿佛江南的初秋,她辛苦馱來的連衣裙,竟無用武之地。我說,不,這就是荷蘭的夏天,如果你能安心住到十月,滿地的板栗,滾得到處都是,怎么撿也撿不完時,才是秋!媽的表情有些許向往:“真有那么多啊?荷蘭人不吃啊?那我就幫你去撿!”可是,她終究食言了。因為牽掛爸,匆匆地住了不夠兩月,未等到秋來,媽就回國了。
意外的是,這個秋天連日多雨,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板栗,成堆成堆地霉爛在地。大自然的饋贈,就這樣,又得再等一年。少了往年燈下剝食板栗的香甜,窗外黑黑的夜,呼呼的風,像極了冬天。板栗之于我,就是荷蘭的秋天,俗人俗想如是焉。
而千年前,日本平安中期,有個叫清少納言的女子,她筆下的秋天卻婉麗多情:“秋則黃昏。夕日照耀,近映山際,烏鴉返巢,三只、四只、兩只地飛過,平添感傷。又有時見雁影小小,列隊飛過遠空,尤饒風情。而況,日入以后,尚有風聲蟲鳴。”雖曰隨筆,意境之美堪比宋詞。
夕日、烏鴉、雁影、風聲蟲鳴,令人想起南宋詞人吳文英的幾首秋詞。比之北宋詞壇名家,諸如晏殊、歐陽修、蘇軾等顯赫身份,四明人吳文英可算卑微低下。他沒有科舉功名,一生幕從達官顯貴,為他人做嫁;他見識不廣,足跡不出江浙,驚世才華唯寄情于詞曲;更不幸的是,他的詞作長期遭人貶低——鏤金刻彩、晦澀難懂,同時代的詞人張炎甚至以“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譏諷。
直至近代,吳文英才得以正名。朱祖謀編《宋詞三百首》,收其詞二十五首,數量之多列眾人之冠;而經由“詞學宗師”夏承燾考證,在宋史沒有傳記的吳文英,他的生平事跡方星星點點為世人所曉。吳文英,一末世微民,原來不僅僅羈旅之愁、男女之情,竟是連家國之憂,他都不乏的。
南宋詞人受周邦彥影響,慣于以思索安排為詞,因此往往勾勒研煉有余,感發秾摯不足。而吳文英的詞卻兩者得兼,他的慢詞致密而沉著,猶如一盛裝亮相的麗人,珠翠也,華服也,再辨其質——國色也:
煙波桃葉西陵路,十年斷魂潮尾。古柳重攀,輕鷗聚別,陳跡危亭獨倚。涼飔乍起,渺煙磧飛帆,暮山橫翠。但有江花,共臨秋鏡照憔悴。 華堂燭暗送客,眼波回盼處,芳艷流水。素骨凝冰,柔蔥蘸雪,猶憶分瓜深意。清尊未洗,夢不濕行云,漫沾殘淚。可惜秋宵,亂蛩疏雨里。——《齊天樂》
這是一首秋詞,也是一首悼亡詞,所追念者,杭州亡妾。上片寫故地重游,西陵路、桃葉渡,當年正是在錢塘江邊與她分別。如今古柳仍在,佳人卻杳。登亭遠眺,暮靄中一片渺茫的秋色,與人共憔悴。下片寫亡妾之美,眼波、素骨、柔蔥,歷歷在目……相思難忘唯借酒,神女卻不再入夢。漫漫秋夜,我只能在沾滿淚痕的枕上,聽著滴瀝的雨聲和著蟋蟀的哀鳴。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此詞:“一片感喟,情深語至。”據推斷,吳文英詞中的懷人之作,涉及兩段感情經歷。一死別,與杭州亡妾;一生離,與蘇州愛姬,比如“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是怎樣的癡情守望,令石階一宿間竟愁滿青苔?荒涼若此的,究竟是石階,抑或人心?細想去,這真是動人!
與所愛女子,生離死別的傷心,吳文英細細品味了;面對南宋,殘山剩水的悲哀,他又怎能不感慨: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云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宮里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波無語,華發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八聲甘州?靈巖陪庾幕諸公游》
這是吳文英在蘇州做倉臺幕僚,與一班幕友同游靈巖山,所作的懷古之詞。靈巖山留有不少吳王夫差的遺跡,比如西施住過的館娃宮,走過的響屟廊。因此,不待細讀,夫差與西施,勾踐與范蠡,一段興亡故事已入腦海。起首問:“是何年、青天墜長星?”一問概括遠古至今,儼然天問,媲美于張若虛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然而,更妙的是,緊跟一“幻”字。是啊,春秋霸主的種種,輝煌與失敗,仿佛一場夢幻。亙古不變的,是那長廊畔,風掃落葉,發出的沙沙秋聲。
如此氣象,豈能算小?雖然,這真是一篇經意之作,吳越爭霸外,還暗藏不少典故。“酸風射眼”出自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說的是曹魏代漢,當年漢武帝所設,承接露水的銅人被移走,銅人不舍故國而淚下;“膩水染花腥”來自杜牧《阿房宮賦》:“渭水漲膩,棄脂水也。”講述秦朝因奢華而速亡。皆是眼前秋景結合歷史興亡,彌合之力可謂天衣無縫。
吳文英的時代,北宋已滅亡幾十年,他所痛慨的,想必是南宋的半壁江山,又將岌岌可危!這真不是危言聳聽,吳文英去世后,不過十數年,南宋滅亡。因此,他是看著國家一步一步走向危亡。
像范蠡這樣,清醒有智謀,能扶大廈之將傾的“五湖倦客”,如今安在?可是,蒼波默默無語。懷奇才而不遇,身卑微而憂國,鬢發花白的他,只能無可奈何地憑欄眺望。“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這是秋日黃昏的實景,也是南宋王朝日落西山的寫照。
而收尾處“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消極中有奮起,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可見,周濟評吳文英詞:“騰天潛淵”,并不虛言。高遠與幽深間,他果然能轉換自如。至于家國情懷,雖不及辛稼軒、陸放翁深切,但貌似晦澀的字面,內中實藏有一份真慨。
吳文英還有一些清新暢快的小令,其中一首秋日思歸之作膾炙人口,連挑剔的張炎都贊疏快,不質實: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唐多令》
這類令詞一目了然,原不必多費唇舌。然而,有幾處別致,不妨一述。開篇一問一答說離愁,拆字法將“愁”一剖為二:“心”上“秋”,有民歌風味,詼諧雙關。時值秋天,天涯羈旅、孤寂蕭涼、懷人不寐,又或“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種種離人心境之悲凄,請君細品!“縱芭蕉不雨也颼颼”則有言外之意,何況雨乎?明月與歸燕,秋詞中常有物象,反襯思歸,不算稀奇。倒是收尾對垂柳的埋怨:你只一味地將我歸家的船兒系住,卻挽留不住我的心上人!頗新穎有趣。
《四庫全書提要》云:“詞家之有文英,如詩家之有李商隱也。”或指兩人皆精于煉字造句,卻又運典隱僻,令人難探端倪。然而,若得有心人細加吟繹,其中情韻真回味無窮……
其實,宋詞的含蓄之美,亦是我華夏民族之特性。那日,送媽去史基浦機場,入閘處恰巧也有一對母女依依惜別,只不過是金發碧眼。她們擁抱、親吻、彼此大聲地說著“我愛你”,與邊上的我們,猶如冰火之別。目送媽離去,她一次也不曾回頭,但我知她在流淚。我想挽留,卻不能,因為在遙遠的東方,年邁拄拐、步履蹣跚的老父正翹首企盼……彼時八月底,我的心上卻飄滿落葉。
文|筠心
圖|網絡
作者:筠心,喜歡讀舊書的70后,從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國,美篇簽約作者。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