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由承德到衡水的火車開了一夜,從夜晚駛進黎明,窗外一略而過的風景慢慢變得清晰,大山已然從視線中消失,天和地都變得無比開闊,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棉花,看到了延伸到遠方、沒有盡頭的莊稼地,看到了地平線上的日出。
幾天之后,石家莊的高中同桌打來電話,說她那幾天一直失眠,總覺得看不到山,心里很不踏實,我說我也是,果然我們都是山里的孩子。
我小時候和外婆一起生活在小山村里,童年里所有快樂的回憶都與山林河流草木鳥獸有關。村子不大,總共二三十戶人家,一條小河從村子中間穿過,帶來潔凈的水和小魚小蝦。大人們從河里取水做飯洗衣,孩子們在河里洗澡摸魚,一條河,是全村人生活的依托。
外婆家在山腳下,門前的空地上站著兩棵高大的梨樹,據說那是媽媽的爺爺種下的,幾十年過去,斯人已逝,它們也已長得蓊蓊郁郁。那樹上的果實是最普通的酸梨,個兒大,味兒酸,皮又厚又硬,摘下來之后要用棉被捂著,等到果實發黃,果肉變得軟爛,才算是熟透了。這種酸梨有一個獨特的吃法,冬天里放在屋外,想吃的時候就拿進屋里,放在冷水中解凍,敲掉那層冰殼,黑乎乎軟綿綿甜滋滋的凍梨就可以享用了。
我吃過很多種梨,雪花梨,大鴨梨,蘋果梨,香蕉梨,香水梨,晚秋黃梨,每一種都比酸梨果肉細膩甜美可口價格昂貴,但我最愛的,還是那皮厚肉糙的酸梨,它隨便地長在田間地頭,不需要精心的打理,對水和養分沒什么特別的要求,果實不用小心翼翼地包裝儲存,隨便放在谷倉的荊條筐里,就能保存到來年春天,就像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山里人,最樸實也最頑強。
那時雖然已是90年代,但依然有人家用耕牛犁地。孩子們都喜歡踩那些新翻的泥土,但跟在牛屁股后面亂走,難免會踩到牛糞,跟泥土一樣軟綿綿,濕乎乎,還是溫熱的。回家之后自然免不了被教訓一頓,外婆總是一邊罵我淘氣,一邊幫我脫下弄臟的鞋襪和褲子,然后把我扔在火炕上,不許我再出去亂跑。
我趴在窗臺上,看外婆在院子里洗洗涮涮,呼吸著耕牛遍地時節空氣里特有的泥土的清香,想著不久之后,大梨樹就會開出雪白的花,引來無數嗡嗡響的小蜜蜂,然后在某個起風的午后,花瓣像下雪一樣飄飄灑灑地落下來,落在我的頭上、身上和紫色的小米花上,想著想著,就傻傻地笑出了聲。
大山沉默而慷慨,春天有鮮嫩的蕨菜,夏天有甜美的桑葚,秋天里的蘑菇撐開小傘,冬天可以撿到用來生火的干枯樹枝,偶爾還能發現小松鼠遺漏的橡子,如果你運氣不是特別差,你就能輕易地在山里偶遇羽毛艷麗的山雞,跑得特別快的野兔。有一次跟大人們一起去山里采桑葚,一條山間小溪里撲楞楞飛出一個黑影,水面上還有幾個小小的影子,一晃就消失在水草叢里。同樣的場景在今年夏天重現:原本打算到衡水湖看荷花,荷花還沒開,卻看見路邊的一個小水塘里,野鴨媽媽領著五六只小鴨子在水面上晃晃悠悠,我高興得大叫,嚇得它們一下子全都鉆進蘆葦叢里,就像很多年前那樣。
兒時的記憶一下子蘇醒過來,山村生活的點點滴滴在眼前不斷浮現。那時外婆家沒有電視,睡覺前唯一的娛樂就是聽外婆講故事,伴著陣陣松濤和貓頭鷹的叫聲,跟外婆在一起的每一個夜晚都是溫暖恬靜的。后來外婆去世了,我到鎮上跟爸爸媽媽一起生活,再也不用起早貪黑,每天走五六里山路去上學,買菜不用到幾天才有一次的集市上去,電視上有各種精彩好看的節目,自來水可以直接喝,冬天取暖是用煤炭而不是木頭。大山外面的世界似乎真的更舒適更美好,只是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聽到松濤,聽到貓頭鷹古怪的叫聲,一次也沒有。后來,我再也沒有回到那個小山村,一次也沒有。
有一陣子,《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在各個頻道熱播。跟第一季的各種美食相比,第二季更側重表現人物,因此遭到很多網友吐槽,說第二季不如第一季好看了,我很不服,在心里為制作團隊暗暗叫屈。“民以食為天”,中國人自古就把飲食放在舉足輕重的位置,這絕不是因為我們的祖先特別貪吃嘴饞,而是因為,在那樣一個生產力極低的時代,食物關乎人的性命,而任何一種食物都來之不易。
那些不曾生活在山里,生活在農村的土地上的城里人怕是永遠也無法體會農民與大自然相處的艱辛,更無法感受到他們對土地、山林、河流和海洋的深情。他們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也敬畏自然、順應自然,那些生長在鋼筋水泥叢林里的人們當然無法理解,美食當前,紀錄片中的主人公臉上的表情究竟包含了怎樣的喜悅與無奈。
時間就像鐘表的秒針一樣只有前進沒有后退,我們在大踏步地遠離那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社會,機械化的生產漸漸代替了人工的勞動,生產效率得到提高,這使我們生活在一個現成的年代里。我們需要的一切東西能輕易得到:面包,米飯,爆米花,只要付錢就可以。
我們漸漸忘記了,生活不是科幻小說,沒有能夠直接長出面包的樹,淀粉原本是馬鈴薯,面粉是小麥磨成的,大米的前身是水稻,爆米花是玉米的另一種形態,而這些植物,都是長在土地上的,它們要經歷播種、施肥、除草、除蟲、收獲、脫粒、晾曬、加工等等一系列復雜的過程,每一個過程都充滿了艱辛而又必不可少。從一粒種子,到餐桌上的食物,個中辛苦,不是金錢能夠衡量的。
我們中國人常說,落葉歸根,可這個“根”到底是什么,直到離開故鄉,我才終于明白,所謂的“根”,不是出生的血地,不是老宅子,甚至也不僅僅是故鄉,不僅僅是中國,它是更抽象也更深刻的東西。
中國自古就是農業大國,我們的一切都來自土地,我們的一切都依賴著土地,這種與土地的密切聯系才是我們的根,這也是不管我們走到哪兒都懷念兒時,懷念故鄉的原因,因為兒時往往是我們最接近土地、接近自然的時期,而故鄉,則是土地這一廣意概念的具體化。而這種對土地的感情,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長篇小說《飄》里,斯嘉麗的父親對女兒說:土地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值得你去為之勞動,為之戰斗,為之犧牲的東西,因為他是唯一永恒的東西。不管我們成為怎樣的人,為人類做出怎樣偉大的貢獻,以怎樣的方式離開塵世,最終,我們都會變成鈣和磷,回到土地里,滋養著來者,只有土地才是我們最終和永遠的歸宿。
隨著歷史的發展,城市化進程不斷加快,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土地。走出大山,走出農村曾一度成為一種潮流,好像只有走出去,才會擁有更美好的明天,城市的喧囂和繁華無時無刻不在誘惑著人們。一幢幢樓房完工,一條條河流干涸;一間間工廠建成,一塊塊農田荒蕪;一座座新城崛起,一個個村莊消失。城市的發展在不斷地擠壓農村的空間。那種原本只屬于城市的、喧囂浮躁的生活,甚至開始進入寧靜恬淡的農村。
城市霧霾和食品安全讓人們開始懷念農村清新的空氣和自家菜地里的綠色蔬菜,開始向往農村生活的寧靜恬淡。于是各種農家樂和生態園如雨后春筍般層出不窮,那些城市人說著,葉落歸根嘛,可是吃過一兩次大鍋燉菜和玉米面餑餑,拔了幾顆草,澆了幾棵樹,摘了幾斤草莓蘋果黃瓜生菜,他們終究還是要回到城市,回到他們原本的生活。終究,他們是沒有根的人。而這時,他們以為的農村,其實也早已不能被稱作是農村,因為它們有太多城市的影子,充滿了太多商業化的東西,真正的農村,不是為了服務城市而存在,而是為了服務土地而存在。
那些不曾真正走進農村的人,總是對農村有著太深的誤解和偏見:他們認為農村人沒文化,素質低,卻看不到他們的淳樸和友好;他們認為農村人的生活悠閑自得,卻壓根兒就不知道從春種到秋收,他們要付出多少辛勞;他們只看到農村的貧窮落后,卻想不到如果沒有農村,城市的生活也將無法正常運行,想不到每一個城市最初都只是個小小的村莊。正是這些農民用勞動為城市提供衣食住行,維持著城市的正常運轉,他們建造了城市,供養著城市,他們才是城市的主人。所以最應該得到尊重的人,不是知識分子,不是統治階級,不是養尊處優的城里人,而應該是那些最底層的勞動者,那些最樸實的農民。而那些城里人所謂的優越感,不過是空穴來風,就像沒有根的大樹,經不起風雨,一擊即碎。
城市是喧囂的,浮躁的,城市的柏油路面讓人無法貼近土地,霓虹燈擋住了星星,昏黃的路燈掩蓋了清冷的月光,再也沒有蟋蟀的叫聲,再也看不到螢火蟲,再也沒有回去的路。也許會有那么一天,人們開始懷念土地,開始漸漸意識到,此處是人為物役,身心疲憊,遠方是無所欲求,闊然無物,每當夜晚輾轉難眠,總會有個聲音在腦海里響起: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不若歸去?不若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