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跟一個不是很相熟的朋友閑聊，問到家中兄弟姐妹，回答說，還有個妹妹，姐妹倆，朋友很詫異，一直念叨，農村里但凡是有兩個女兒的，怎么都會再生一個，一直到有兒子為止，為什么你們家就兩姐妹沒有再生一個？
苦海翻起云涌，一剎間悲涼和殤慟襲來，我抑制住快要不能呼吸的萬千情感，輕描淡寫的回道，不是沒有，曾經是姐妹三個，有一個，死掉了。。。
曾經的禁忌，不能說出口的話題，無人分享的思念和寂寞，就這樣，在心底翻起，這情感，不能流露于外人面前，他們不能理解你的眼淚，不能流露于至親面前，他們會同樣哀痛，徒添傷悲，只在午夜夜深人靜，才能爆發出來，宣泄出來，靜靜流淚，還唯恐驚醒了身邊睡著的人。
我多么想念你，我的妹妹，最好年華逝去的鮮活的生命，我多么思念你，從此我喜歡上了看人，希望于萬萬人中再看見你，這絕望與希望糾纏著，誰也勝負不分，誰也不忘不棄。
我親愛的妹妹，時光是個厲害的東西，消磨了悲痛，淡化了記憶，曾經以為這一生都無法再快樂起來，但是也終究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愛人，準備組建自己的小家；曾經以為這一世都無法忘記你，但是現在已經描摹不出你的樣子，回想不起你的聲音，能記起的只有那個瘦長的影子，和低看時睫毛垂下的影子。
對你，我始終有深深的遺憾和不能原諒自己的罪惡感，此生都無法救贖自己。
自小，由于家中老大，加上學習成績好，自然被優待，養成了我自大自私的性格，而妹妹，永遠穿的是我的舊衣服，生活在我的陰影下。妹妹出生時是家里最艱難那幾年，胎里弱，出生后沒有奶水，吃廉價米粉長大，油鹽短缺，導致長大后一直瘦弱。我那黑瘦的妹妹，在初中我們一個學校念書時，我曾經很多次拉著同學的手跳到你面前，指著你對同學說，快看快看，這是我的“東亞病夫”妹妹。然而你并不喜歡這稱呼，每次都板起了臉，我還渾然不知。
可是我那不甚健康的妹妹，是多么的單純善良，我愛以刀子嘴豆腐心來形容你，說話好強，但是心腸是好的不能再好的，心思單純的像一塊水晶。初中住宿條件差，冬天天寒地凍，我們兩個久久睡不暖睡不著，于是我鉆到另一頭，把你冰涼的腳往我腋下攏攏取暖，你感覺到我的動作后，把我冰涼的腳放到你的衣服里面，用體溫幫我取暖。當時我感動得無以言說，那個細節一直不能忘記，時至今日，我不記得還有哪個人能這樣毫無顧忌的把一雙冰冷的腳塞到自己的衣服里，那體溫，在記憶中是那么溫暖火燙，任何時候想起來，都能溫暖自己。
我那善良的妹妹，吃飯的時候總是垂著眼，濃密的長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那是一個美好的小細節，偶爾眨一眨眼，睫毛扇子就忽閃忽閃，像一只單純無害的小獸。聽說很小時，留妹妹一個人在李子樹下玩，幾只羊從門前過，在地上留下了一些羊屎，還不懂事的妹妹以為是糖果，撿起來往嘴里塞，爸爸發現后哭笑不得的去她嘴里摳，每講起這件事，爸爸都要眉開眼笑。妹妹小時候戒奶戒不掉，總是吸吮大拇指，大拇指都被吸歪了，鄰居奶奶想了個辦法，用干凈紗布包起手指來，包的粗粗的，塞都塞不到小嘴里。我還依稀記得，妹妹一邊哭一邊盯著包裹的大拇指，一邊哭一邊看一眼拇指，看一眼大人，那場景，也是引人發笑的。我初中時，妹妹還在念小學，騎自行車帶她去我學校，然而忘了把自行車鑰匙給她，她膽小單純，擔心打擾我上課，就把自行車搬回家了。我聽起是又氣又笑，無法想象她那么瘦弱，怎么把一輛自行車一路休休停停的搬回家的。
我那單純的妹妹，自我記事起就跟她一起睡，而小妹因為年紀小一直跟爸媽睡，所以我跟妹妹睡了那么多年的感情，自然特別深厚，但是我們是天天打架的人，我一直欺負她，忽而有一天她奮起反抗，導致我們勢均力敵，然而我還是有爸媽的偏愛和體力的優勢，還會惡人先告狀先發制人，總是能打贏她。妹妹從小就老實，媽媽的棍子都打到頭上來了，只會一直往后縮，縮到角落里抱著頭哭，而我一早就跑出門跑的媽媽追不上了。妹妹從小膽子小，怕黑，又愛哭，哭的媽媽心煩意亂，把她丟到門外，關起門來偷偷看，只見她左看看又看看，一片黑，哭的更慘更響了。
某一年，過完春節后的某一天，忽然看見妹妹的臉圓鼓鼓的，配著她的短發波波頭，好看極了。爸媽都疑惑，過個年長這么胖了，吹氣球也沒這么快呀。后來檢查出來，是慢性腎炎導致臉腫虛浮的。西藥吃藥打針收效甚微，于是媽媽求助于中藥，從此妹妹吃了半年的中藥，苦得聞一聞會頭暈的黑色汁液，一碗碗灌進腹中。吃菜不能放鹽，只能吃少量炒熟的細鹽。每次吃藥時都是一場哭鬧，每次吃飯都是一次折磨，而少不更事的我，還總是拿著咸鮮可口的菜去招她羨慕。。。妹妹咳嗽很久不止，有一次媽媽從老人那里聽來個偏方，用熱豬尿和冰糖可以止咳，于是我們從此多了一個把柄嘲笑她，說她喝豬尿，她越難過我們越得意。。。
有一次小妹取熱水壺的時候拿偏了，把一壺熱水澆在了自己的腿上，當時就大哭大叫，我們湊過去看，媽媽叫趕快把褲子脫下來，褲子是脫下來了，連著的還有一整層皮也被脫下來，血肉模糊，那是我看過的最血腥的場景，我當時嚇傻了，妹妹嚇哭了，等我反應過來，我們仨一起大哭，媽媽看著我們，哭笑不得，她哭的是小妹燙傷的如此之重，她笑的是我們姐妹懂得團結相親相愛了。
三個女孩磕磕絆絆長大了。我臨近高考，為了方便照顧我的生活，媽媽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妹妹們都變成了有力氣能干活的勤勞好姑娘，跟著媽媽上山下田干農活，能夠自己騎自行車從家里運青菜和木柴到出租房。只有我，一直被偏愛的太多，總是被特殊照顧的那個。而我依然與妹妹同眠一張床，總是能安然入睡。
我去到縣城念高中時，媽媽與爸爸一起外出務工，妹妹們成了留守兒童，她們堅強的互相扶持著，放假了自己做飯吃。我進入高中后，跟H成了好友，親密無間無話不談，H家庭條件好，總是給我買各種零食。那段時間跟H形影不離，放長假也帶她回去，忽視了長久的期盼我回去的妹妹。妹妹先回學校，我后來帶H去附近逛街，H買了時令新鮮櫻桃，去看妹妹，H說把櫻桃送給妹妹，我當時心內十分不舍。風云突變之后想起此景，我總是恨自己怎么可以如此自私，怎么會有不舍的想法，吝于給與這么一點心意給妹妹，妹妹從小便苦，沒吃過什么好東西，沒追過什么好劇。然而當我們一起追的臺灣偶像劇播了大結局，她卻再也看不到，也無法講給她聽了。而當我當時悔悟自己的種種，痛恨自己的種種時，我卻自私的別扭的認為H當時影響了我跟妹妹的相處，與她決絕，使得她受了魚池之殃。
某一天，一個男同學忽然跟我說，誒你知道不，你老家那座漫水橋上沖走了兩個讀初中的小女孩，都上新聞了。那會兒沒有電視看，沒有報紙看，沒有手機，還是排隊打公話的時代，我唏噓著，讀初中了，這么大了，不會照顧自己，讓自個兒被沖走，多對不起她們父母啊。而我前天才跟妹妹們通過電話，得知他們正在考試，準備放暑假了去舅舅家小住。
而從來就熱愛學習勁頭十足地我，不知怎么忽地就生了倦怠，什么都懶懶的，好像有點空虛精神無所依靠的感覺。找閨蜜訴說，閨蜜眼睛亮晶晶的看著我說，有件事我要等到咱們考試完了補課完了放暑假了跟你說。而那段時間我好奇心盛再怎么威逼利誘，她始終清清嗓子咳幾聲不肯說。我想，應該不是什么大事兒。。。
到了媽媽生日，打電話過去祝福，竟然發現爸媽回家了，驚喜之余，也沒有細究。快要放假了，忽然爸爸來學校接我，帶我到附近的出租屋里，看見媽媽和小妹都在，爸爸說快要進入高三了，還是在學校附近租房子照顧我的生活。我很高興，整天都很高興。最后幾次回家看妹妹時，那時候是春天，妹妹要求我們姐妹去拍一張照片留念，于是我們都穿著新衣服去拍照了，我記得大家都拍的很好，笑的很燦爛。而我發現家里的東西都搬過來了，就很興奮地翻相冊，想看那張照片，卻沒找著。我沒覺得奇怪，還自己找理由來勸服自己。小妹跟我不是很親近，好像也不是很高興，整天板著臉在那看書。我就跟媽媽撒嬌，說妹妹怎么還在補課啊，我都想她了，不跟她一塊睡不習慣啊。父母都是堅強的人，他們打定主意瞞著我的時候，戲演的多好啊，我就那么歡欣且傻傻的相信了。
我是真的很久沒見妹妹，真的有點兒想她了，我理所當然的覺得她沒有來是因為在補課，多么天經地義啊，還用問嗎。等到我終于考完試補完課放暑假了，爸媽請了H和閨蜜來吃飯，吃完飯爸媽說，跟你同學一塊兒出去玩吧，她們有話跟你說。我當時那么納悶，天天跟我一起的同學有話跟我說我爸媽怎么會知道，同學拉著我走的時候，我看見媽媽終于忍不住的眼淚，我看見爸爸終于繃不住的堅強，我看見小妹低頭的哭泣，我當時如遭雷劈。從始至終，沒有人跟我說這件事，只在那一瞬間，我自己領悟到，所有的細節串一串，推斷出一個我不想承認的事實，我的妹妹，沒有了。
我的妹妹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了，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我被同學們駕著，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我只知道眼淚仿佛流不盡，自責后悔傷痛遺憾一陣一陣，從來沒有過的打擊一陣一陣折磨著我。我看見飛駛而過的車輛，一輛又一輛，我想，要是我走過去，被撞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見到妹妹了。然而我被駕著，茫茫然不知道怎么走過去。我的妹妹沒有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長得比我還高，瘦弱的刀子嘴豆腐心長發的妹妹，再也見不到了。全世界都在騙我，我的妹妹肯定在等著我，她期待的崇拜的壞姐姐還沒有回去看她。
在那個漫長又黑暗的長夜，我大睜著雙眼，不信任的看著房頂，眼淚沒有止盡的流著，我覺得我只是一副軀殼了，我從此以后的生命都不會亮了。
最后一次回家看妹妹，小姨給我們三姐妹買了新衣服，是顏色鮮艷的短袖，我知道妹妹在學校喜歡穿長衣長褲，所以把衣服帶回家時，她們高興地試過衣服后，我帶走了妹妹的那件新衣服。這樣我就有兩件新衣服穿，我多么得意。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到處找新衣服，我只知道，我多么后悔沒有留新衣服給她，妹妹從小到大穿我的舊衣服，都沒有幾件屬于自己的衣服。而妹妹不在了我卻被瞞著的時光里，小姨看見了我穿著買給妹妹的新衣服，那份不悅當時我不能理解，現在卻無比通透，并深刻憎恨著自己。
小妹說，妹妹用五彩的糖果紙做了紙蝴蝶，用彩線穿起來掛在窗戶上，說姐姐肯定覺得好看，我這是做給姐姐的。后來，憤怒傷心的小妹扯掉了那串紙蝴蝶，因為做蝴蝶的人，不等著看蝴蝶的人了。
彼時漫水橋的水沒過小腿了，鄰村的人騎摩托看到兩個女孩走到漫水橋中央，忽然上游水位大漲，頓時兩個女孩就被沖到了橋下，他聽得分明，兩個女孩在大聲呼救，然而水大河寬，他只能騎摩托到村里告訴村民。這一折騰，救命時間就過去了，奔騰的河水里，哪里還看得到人影。我的妹妹，花一樣的年紀，無情的大水就這樣奪走了她鮮活的生命。
河對岸的同學來找妹妹玩，妹妹騎著自行車去到橋邊，發現漫水橋開始漫水了，于是把自行車送回來，又去到橋邊，兩個女孩手拉著手準備過河對岸，結果此生都到不了對岸。我不知道焦急的家人親戚怎么沿著長長的堤壩尋找的，也不知道他們當時的心態多么焦急無助絕望。后來在遙遠的鄰鎮的橋口找到了妹妹，車子直接運到家，從舅舅門口過絕塵而過，在門口等候的爸爸媽媽被死死拉著不讓追上去。村里嬸母們告訴我，妹妹的長發跟水草糾纏在一起，爸爸一邊哭一邊拿手指想要理順妹妹的頭發，村里嬸母還說，妹妹沒有什么變化，皮膚還是那樣柔軟，神態也很自然。。。小姨說，妹妹的一只手保持著向前伸起的姿勢，可能是想抓住什么水草，也可能是在伸手呼救。
我無法去想水流怎么沖擊著我可憐的瘦弱的妹妹，我不敢想象妹妹那時候的心情多么害怕，她有怎樣努力的求生，她有怎樣的驚慌，她有沒有想到這個不爭氣的姐姐來救她。。。
找到妹妹的那天，我正在打電話到舅舅家，聽見那邊很多人，姨媽接了電話，我隱約聽見有人哭泣，但是姨媽說沒有，姨媽說一大家子在吃飯，我可以想象出那場景，很多人很熱鬧，妹妹們在吃好吃的，于是我叮囑姨媽，聽同學說有小女孩被河水沖走，叫我妹妹們不要去河邊玩。這一幕幕，都像黑白片，那么諷刺，那么戲劇。
我不知道這幕戲的過程，那么多人想要對你隱瞞，對那么多善意的謊言和隱瞞，我還能說什么呢。我知道此份哀痛，對親眼看見的人和聽說的人，都是生命力無法磨滅的遺憾。不管什么時候想起我親愛的妹妹，都會心痛的無法呼吸。
高三的第一堂語文課，老師給我們講了袁枚的祭妹文，同桌永遠不會理解，為什么她旁邊這個女生脾氣這么怪異，不跟人說一句話，在那堂課上，哽咽不成聲，眼淚流成河。整個高三我都是懵懵懂懂的，我責怪自己，隱藏自己，不跟人說話，不分場合的傷心落淚。然而，那些歲月終于過去，回想起來，始終是年少不更事。
父母對孩子的愛和抱歉更多，爸媽對妹妹的傷痛更甚，我們學會了絕口不提，我們習慣了各自傷心，沒有人敢提起這道禁忌話題，這是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達成安慰的遺憾。現在我們有了那么多漂亮衣服穿，每年都數不清的各種電視機看，手機更新換代越來越快，然而我的妹妹一直停留在那些艱苦歲月里，沒有能享受到現在生活的種種。在那么好的時光里戛然而停，永遠停在16歲。
我的妹妹，16歲的妹妹，花一樣的年紀，剛學會愛美，還那么稚嫩。我們一起從小睡到大，一起在被窩里打鬧，一起在夏天的清晨去拔花生，一起在灼熱的正午去山上尋野果，一起做過那么多事說過那么多話。而今我卻一點一點遺忘了這些。
最難熬的那幾個日夜，我在睡夢中看到妹妹坐在教室里，四月份微涼的天氣，她穿著薄紗的短袖，我摸了摸她的手臂，冰涼的，我問她冷不冷，怎么穿的這樣少，她卻不喜歡我的觸碰似的，躲開了，也不說話，遠遠地站著看著我，我忽然就急切的想要抱一抱她，夢卻就此醒了。
我每次回到老家，看到那些行將破敗的房子和圍欄，就會想起小時候的時光，每次走到那座橋上，就會恨這爛橋的狠心，然而我們終將長大，夢里還會回到小時候胡鬧的時光，現實卻終究是淡忘了回憶，平緩了哀傷。
正月十九是妹妹的生日，如果妹妹還在，就24了。
--正月十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