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火車站附近,一處雜亂不堪的大雜院住著幾戶人家。唐月娥和同是租客的胖嫂共享一間四面透風的廚房。見唐月娥突然買了肉,切菜的胖嫂有些奇怪。
“月娥,你家來客人了?”
唐月娥嗯了聲,不愿多說什么,在煤球爐上下起面條。院墻邊一間用石棉瓦搭建的低矮小屋傳來男孩哭啼聲,下肉絲面的唐月娥回頭望望,輕嘆了聲。
胖嫂朝小屋望望,“家里哪來的孩子?”
“是俺弟的。”唐月娥的聲音有些不自然,“他和弟媳去上海打工,叫俺給他們臨時照看。這孩子八成餓了。”唐月娥盛面的動作帶著慌張,“俺先吃了,胖嫂。”
逼仄的屋里除了一張磚塊架起的木板床和一個撿來的破方凳外,全是紙皮、空瓶等廢品。一盞昏暗白熾燈照射下,單杰坐在床邊用手背擦淚嚶嚶啜泣。
世上總有種神秘力量左右人的命運。在二七廣場一無所獲,唐月娥從車站圍墻的一個洞口鉆進站內。每天必須撿夠五塊錢的廢品,這是她當天伙食的開支。一列紅色快車臥在鐵軌上,旅客帶著大小行李紛紛從車門、車窗竭盡全力擠進車內。聽見男孩的哭叫聲,沿軌道邊撿拾廢品邊走來的唐月娥抬眼尋望。
另一輛貨車鳴笛要進站,唐月娥忙爬上月臺。紅色列車緩緩開走了,男童的哭聲依舊,唐月娥的目光循聲轉去。
月臺邊,一個孩童正用手背抹淚哭喊媽媽。唐月娥望望遠去的紅色客車,遲疑了下后來到男孩身邊。“是個丫頭?”她當時想,然而等抱回了家里,發現竟然是個小子!
“來,俺喂你。”唐月娥伸手去抱床上的單杰。
單杰突然猛抓過來,“額不要你,額要額媽媽……”
唐月娥的手背上留下幾道血印,她生氣了,抬手給單杰一巴掌,“不許哭!再哭就把你賣了!”
單杰被嚇住,睜大淚眼驚恐地望著唐月娥。唐月娥也呆了下,看看自己手又摸摸單杰臉,“疼嗎?”她心疼了。
單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夜深了,被窩里熟睡的單杰眼角還掛著淚痕。唐月娥坐在床邊為他掖好被子,歪頭凝視眼前這個長相清俊的孩子。一種從沒體驗過的母愛涌上心頭。其實從站臺帶走這孩子的那一刻,她曾猶豫過,也想送去派出所。然而內心的不舍讓她最終做出另一種決定:這孩子是老天送給自己的禮物,是她未來的依靠!
幸福源自于對渴望的滿足。每個不幸的人有著各自的不幸,而每個幸福的人也同樣有著各自的幸福源泉。唐月娥的幸福很簡單,就是像普通女人一樣做個母親!有時別人眼中再平常不過的東西,對另一個人卻是奢侈的夢想。次日清早,她用寬大棉衣罩住單杰,背起他一手提著蛇皮口袋出了門。與在大門口掃地的胖嫂打了聲招呼,隨后蹣跚腳步朝火車站走去。
臨近中午時,兩名截訪的縣公安找上了門。“這女人住在那間小屋里?”中年公安向胖嫂展示唐月娥的照片。
“是,”胖嫂有點吃驚,“她犯了啥事?”
“沒啥。”青年公安瞄了眼房門上的掛鎖,“她人呢?”
“今個一早帶孩子走了,說是去上海找她弟了。”胖嫂說。
唐月娥在月臺上撿到獨自哭泣的單杰時,知道那列客車是發往上海的。既然視這可愛男孩為上蒼賜給自己的禮物,是自己的一切,她自然不可能去上海,而是選擇了去天涯邊的廣東。
二千多年前秦始皇滅了東方六國后,把統一的目光轉向了南邊百越之地。數十萬大軍滅了百越后就地戍邊,這是第一批來自北方的人。宋代前又有大批逃避戰亂的中原人遷徙至閩粵,形成了后來的客家族群。星轉斗移白駒過隙,如今唐月娥帶單偉來到這里,躲避的不再是戰亂,而是他的親生父母。
沒有邊防通行證進不了深圳特區,唐月娥求小巴司機帶自己去關外最偏遠的地方,于是兩人來到了大鵬半島。當年的大鵬還沒作為旅游勝地開發,舉世聞名的大亞灣核電站就坐落在這里。在核電站與大鵬鎮中間有座鵬城村。村后的山腳下有一處廢品收購站,在一堆廢品里尋找玩具的強子轉頭見唐月娥提著菜籃從大門進來,用手背擦擦臟兮兮的臉叫了聲“娘!”
從中原來這里的一路,唐月娥連哄帶嚇也無法讓單杰喊一聲媽媽,只得要他稱呼自己為“娘”。年幼的單杰還不懂得“娘”的含義,但很快接受了另一個小名:強子。
這世界雖然充滿苦難,但也充滿克服苦難的故事。海倫·凱勒如是說。自從有了強子以后,唐月娥走路也能抬起了頭,這個世界在她眼里已不再那么的可憎。老天對自己是公平的,她這么想。前夫的事擱在了一邊,對未來的希望如雨后陽光照亮了她的心靈。“當心劃破了手。”唐月娥和藹交代了一句,提菜進了廚房。
“中午吃啥?”正喝粥的老孟抬頭望望進來的唐月娥。
唐月娥放下籃子,“給你做個紅燒肉,強子也饞了。”
“你們娘倆吃吧,我出去有事。”老孟擱下碗,抹抹嘴低頭出了門。
唐月娥帶著強子剛來此地時曾蝸身于半山坡上的一個破窩棚,母子倆以撿拾廢品為生,也因此結識了這家廢品收購站的安徽籍老板老孟。
當年的深圳,四川人開菜館女人開發廊,湖南男子幫人收數女人賣發票干醫托,河南青年當保安入工廠,上了年紀的安徽人多干廢品收購,各有各的生意場和實力圈。曾經在家鄉干過村書記的老孟便是從老鄉手中接管下的這個廢品收購站。
因為好酒,文化不高的老孟吃光了村里十幾萬公款,被免職后責令由其個人承擔。迫不得已他只身來到深圳,搖身一變成了破爛王。唐月娥剛來時雖然裝扮土氣,可一顰一笑中冒著中原女人的質樸。常言道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有了兒子后,唐月娥反倒在生理上有著強烈需求。或許是安徽人與河南人互稱半個老鄉的親近感,不久她和老孟便好上了。雖然年屆五旬且結扎過的老孟在床上顯得力不從心,但畢竟是個心理依賴。唐月娥曾想過嫁給他,無奈他家中還有妻子和兩個閨女,老孟也沒有離婚之意。
老孟很喜歡強子,沒事時常教他些棍棒拳腳——他年輕時在部隊當過偵察兵,而強子學會的三招兩式日后還真派上了大用場。中午娘倆剛吃過午飯不久,老孟開著面包車回來,從車里抱下一個襁褓裹著的女嬰。“是誰的孩子?”唐月娥接過女嬰細細端詳。
“阿豹叫抱來的。”阿豹是當地潮州幫老大四爺的手下,老孟逢年過節都得去孝敬四爺,不然來拉貨的車子就進不了收購站,“他叫我丟到海里去。”
“這不是造孽嗎!”不能生育的女人從不嫌身邊孩子多。“要不咱們留下養吧,畢竟是條命啊。”
見老孟同意了,“強子快來看,娘又給你生了個妹妹!”唐月娥招呼強子來看。
從此強子多了個叫婷婷的妹妹,不久老孟專門回了趟老家,花錢為兩個孩子買了戶口,戶口本上兩人乳名前都加了一個孟姓。
一次,剛學會走路的孟婷被調皮的男童推倒在地,孟強毫不猶豫地撿起半塊磚頭照那男孩頭頂砸了下去,隨后背著妹妹跑開。老孟不僅沒有責怪孟強,還特意獎勵了他五塊錢,說:“做的對,你有責任保護妹妹!”
老孟聘請了兩名老鄉收貨上貨,進出賬目從不讓唐月娥過問。閑著無聊,唐月娥帶著孟強把半山腰的破窩棚整修加固了一番,在窩棚邊開了塊菜地,種上一棵野生的木瓜樹苗。有一天帶著兩個孩子澆完菜回家的唐月娥見還沒到飯時老孟便躲在廚房里獨自喝悶酒。“今個咋啦,這時候就喝上了?” 她好生奇怪地問。
老孟心事重重地瞄了眼蹣跚學步的孟婷,“月娥,萬一我出了事,你能把他倆養大不?”
“你能出啥事?”唐月娥緊張起來。
晚上安頓好兩個孩子入睡后,老孟這才道出事情原委:四爺看老孟的生意紅火,不再滿足于收保護費,想一文不掏拿走60%的股份。“這不是巧取豪奪嗎,”唐月娥萬分不服,“要不咱們去告他?”
“聽說核電車隊都得給他交過路費,咱能告得贏?”老孟搖頭苦嘆,“惠州那邊一個星期沒來拉貨了,我明早去問問啥情況。”
天亮后,老孟開車走了一夜未歸,讓唐月娥好為他擔心。
堆場里集滿了各類廢品,收購站掛上暫停廢品收購的牌子。安排好孟強看家,唐月娥背起孟婷去了菜市場。
新建的菜市場緊挨核電專家村,有不少老外也在此買菜。唐月娥牽著孟婷來到豬肉檔,選了一斤多的五花肉付過錢后,突然發現孟婷不見了!
唐月娥瘋了般地在市場內呼喊尋找,賣菜的大嫂告訴她:剛才看見個拉客仔抱著位女童出去。等唐月娥狂奔出市場后,外面早已不見了拉客仔的影子。
這一刻,唐月娥在崩潰中哭暈在地,雜貨店的老板用電話為她報了警。
唐月娥記不清自己是怎么摸回廢品站的。她剛進大門,卻望見老孟雙手被拷由兩名警察帶向院子里的警車。老孟瞅著呆若木雞的唐月娥,張開的口動了動,也許是不愿牽連到她而沒能說出一句話。警察的對講機里傳來指揮中心的呼叫,大意是有人在大鵬鎮中心發現個走失女童,如夢初醒的唐月娥趕緊奔上前拉住要上車的民警。
原來剛被唐月娥剪了一頭短發的孟婷身著哥哥穿過的男童外套,被拉客仔誤以為是男童而偷走,半途發現是個不值錢的女娃,便把她拋棄在人多的街道上自個溜了。
跟隨警車到了派出所的唐月娥一眼望見還在哭泣的孟婷,撲上去緊緊抱住她放聲哭號。“都怪娘不好,差點把你弄丟了……”
領略到單明輝夫婦丟子之痛的唐月娥從派出所領回了孟婷,也打探到老孟被抓的罪名:偷稅漏稅!
一日后廢品收購站被阿豹接管。不等被趕出門,唐月娥便帶兩個孩子住進了半山上的窩棚,重拾撿廢品生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