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末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書香瀾夢第78期“忍”專題活動。

楔子

見了他(她),她(他)會變得很低很低,低至塵埃里,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人類真是愚蠢,欲以螢末之光,博一世深情相待,須知塵埃里開不出花,終將如微塵般散去,卻成全了我。

我是螢末,誕生于沒有自我,忍氣吞聲一生,最終卑微而死的人類尸體,佐以木火之氣,極陰之水養之,日久而生精,我是妖,萬中無一。

擇卑微無志,盲從自輕之人,以妖氣惑其心神,放大她(他)心底的恐慌和負面情緒,終至失魂,從而獲得更多妖力。

1.

“對,你原本就是這世上無用之人,去吧,跳下去,你將獲得解脫,來生,做個有用的人吧。”我嘆息一聲,女子站起身來,清凌凌的湖水倒映出一個女子柔婉的模樣。女子三十余歲的年紀,湖藍色的細棉布裙子,雪膚烏發,不著珠翠,身形瘦削,此時低垂著眉眼站在岸邊,竟似欲踏浪隨風而去一般。

河的兩岸楊柳依依,幾葉烏篷扁舟,艄公慢悠悠地撐著槳,載了零零星星的收獲歸家而去。陰沉沉的天空蓄了半日的云始終沒落下雨來,空氣發著悶,像個憋了一肚子氣的青蛙,不時地發出一兩聲“隆隆”聲。

挨著河邊的路并不算窄,細細的河砂墊底,各色石塊鋪墊,蜿蜒向前。路上行人如織,著草鞋的、繡鞋的、厚底皂靴的,皆是步履匆匆走在屬于自己的路上。

“前頭就是周莊鎮了。”一道粗礫的男聲傳來,驚得岸邊女子一激靈,她扭頭望去,一個身材壯碩的青年男子正對身旁一行人中一位高挑挺拔的青年男子說著,“轉過那棵大柳樹就到了。”

“除了隱忍,你一無所有不是嗎?你只有這具身體,去吧!”我的聲音充滿了蠱惑。

清晰的“噗通”聲里,水花四濺,我仿佛已經看到即將飄出身體的魂魄,暢快地笑了。

“哎呀,不好了!河邊有人落水啦!”尖利的聲音中,那行人中的一個男童指著河面,一抹湖藍色在里頭浮浮沉沉,仔細一看,正是方才那回眸的女子。

漁舟已經走遠,河上再無他人,女子在水中撲騰了兩下,便漸漸沉了下去。一抹青氣中,我悄悄隱于女子心口,靜靜地等待著我的美味。

“大哥哥,大哥哥你救救她好不好!她剛才回眸的樣子好可憐啊!”小童拽著壯碩的青年搖著。青年急道,“我不識水性啊!”

“救人呀!救人呀!”小童圓鼓鼓的小臉通紅,急得又去扯瘦高個男子的袖子。

“千尺,我也不會游泳。”高挑男子懶懶地說著撇撇嘴,“更何況好言難勸該死的鬼,既是自盡,你我何必壞她因果。”

“你……”小童急得臉色發白,終是一跺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只要你藥品集齊,我答應為你煉制那藥,這總成了吧。”側身又扯住那高挑公子,“再耽擱下去那女子就沒命了。”

女子海藻般的頭發四散著,一絲掙扎也無。我看著緩緩升起欲從頭頂飄出的魂魄,正欲飛出,忽然像被凍住一般,感覺一股極大的危險颶風般襲來,我慌得急忙藏匿在女子心尖。大片的水花中,一個頎長的身影炮彈般墜落下來,一把撈起女子沖出水面。

“浮屠公子,真是好本領。”壯碩的青年男子抱拳說道。

瘦削高挑的男子薄唇緊抿,靛青色的長袍和烏發前一刻還滴著水珠,轉眼間煙氣蒸騰中已變得干爽。周圍看他的人眼光中一瞬間都帶上敬畏之色。

地上的女子雙目緊閉,面色蒼白,眉眼清麗。只兩眉之間縱深的眉間紋透著深深的疲憊凄苦。男子也不避嫌,將她翻個身,往背心上猛擊了兩掌,女子頓時吐出兩口水,悠悠醒轉過來。

“咦,你夫家可是姓杜?”壯碩的青年驚聲問道。

“認識?”小童問他。“識得她夫君,開著酒樓,我時常打些野味送去,置換些銀錢,算是半個熟人。他忙時會喊他娘子來與我結賬,一來二去混個臉熟 ,不過最近半年她像是再沒來過。”

“喲,還真是杜家娘子。哦!鐵心,怎的是你救了她?”一個圓胖的婦人擠了進來,鐵心輕輕搖搖頭,“是浮屠公子救了她。”

圓胖女子點頭致意,蹲下身子將一件大方巾先裹到她身上輕聲問道:“杜家娘子,可識得我,眉娘。”地上女子一動不動。

“杜家娘子向來以夫為天,溫和賢惠。小兩口除了沒有子嗣,日子過得也算不錯,怎的會如此想不開……”圓胖女子說話間,杜娘子緩緩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卻像丟了魂般,只呆呆道:“我是無用之人,死了就解脫了,都解脫了。”

“你果真是跳河自盡吶?”小童驚訝搖頭。

“我是無用廢人,死了更干凈。”地上女子仍是呆呆重復著這句話。

浮屠公子插著雙臂興味地看著地上的女子:“有意思,真有意思。”

“杜娘子,你究竟是遇著什么難處了?”叫鐵心的青年男子不忍地看著她,“半年不見,可是家中出了變故?”

“我是無用的廢人,死了更干凈。”女子依然重復著同一句話。

“這可如何是好,怕是失心瘋了不成?”圓胖女子皺眉撓頭,“眉嬸子說得有道理,浮屠公子,她會不會是落水時被什么東西勾走了魂魄,才如此?”叫鐵心的青年看著站立的青衣男子。

“水里倒是沒東西,只怕是這女子心中有東西。”青衣男子話一出口,我感覺一股無形的五彩勁氣直沖心尖而來。下意識地我順著女子經脈潛入地下,瑟瑟發抖之余看著自己僅剩一半的青影不由慶幸自己見機得早。

“原來公子竟是大夫,哎呀這可太好了,合該杜娘子命不該絕。”眉娘讓開身子。

“又不給人治病,他可算不得大夫。”小童圓鼓鼓的小臉皺成一團,輕聲嘟囔著。鐵心愣住:“不給人治病?莫非公子是獸醫?”

小童開心地“噗嗤”笑了出來。高挑的青年卻并不解釋,只將杜娘子的手腕捉到手里,片刻之后睜開眼,放下杜家娘子的手,對鐵心道:“先把人送回去吧。”

鐵心點頭。

“第一,把人送回去。第二,跟她家人打聽打聽她最近可見過什么人,去過什么地方。”

“竟讓你溜了。”高挑的青年摩挲著纖長的手指,看著鐵心,“你辦妥這兩件事后,我或有醫治她的法子。”

眉娘點頭:“公子真是好人。”男子起身,看著通往周莊鎮的路說:“走吧。”

我瑟縮在地,有心回去療傷,卻甚是不甘。思慮之間一只野貓從頭頂踩過,一瞬間我附在貓咪身上。野貓渾身一哆嗦,眼神越發精亮起來,弓著身子“嗖”地一聲跳上屋頂,向鎮上竄去。

周莊鎮木屋水榭,棕黑色的是老屋,胡桃色的便是新建的屋舍。錯落有致地依水而建,沒有太高的樓宇,來往的行人也大多衣著樸素,神情安閑,有江南水鄉特有的歲月清凈的味道。

我在屋宇上方四處脧巡著,一個桌子上疊起一撂空碗的攤子吸引了我的視線。矮墩墩的老板正“呵呵”地笑著,“客官,還要來一碗不,這碗云吞啊算小老兒送的,謝謝您喜歡小老兒的云吞。”

原本已經靠在椅子上的小童瞬間坐直身子,“公子。”說著胖胖的小手已經伸了出去,“啪!”手上挨了一筷子的小童癟了嘴退了回去。“千尺,莫貪口舌之欲。”青衣公子收回手依舊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卻在老板端來云吞時迅速坐直扒拉到自己面前,風卷殘云般吃了起來。

小童一張小臉調色盤般變幻著,“你……你!”了半天,小臉憋得通紅倒引得店老板更是笑了起來。

我靜靜地趴著,放輕了呼吸。沒一會,青衣公子打了個飽嗝,“真是人間美味啊!”小童大大地翻了個白眼,看著店門外道:“鐵心大哥去了老半天,也該回來了吧。”

青衣男子不語,“公子,那娘子可是有什么不對,哼!定是她身上有你需要的。”

“嘖嘖,連千尺都變聰明了呢!”青衣公子用兩根手指捏住小童胖乎乎的小臉,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那女子有妖脈。”

我驀地感覺毛皮一緊。將自己縮在煙囪后面。

小童張圓了小嘴。“若非如此,我焉會出手,我有預感,此妖萬中無一,千尺,我的材料此番怕是能齊了。”青衣男子咂摸著嘴,暢快地耍弄著手里的筷子。

“不對,此女并無妖氣,難不成我天眼失靈了?”小童喃喃地摸著自己的額頭。

“她是人沒錯,但誰說人不會中妖毒?”

“妖毒?你是說此處有大妖?”小童霍地起身,我抬起爪子蒙住眼睛,“嗚嗚,我一剛誕生妖靈的小妖,怎得如此倒霉。”

“淡定,淡定,千尺。”筷子在青衣男子手里飛快地旋轉,“只這妖的來歷頗為難得,若那鐵心能問到有用的東西,我能找到此妖本源,那是她命不該絕,我收了妖,她治了病,皆大歡喜。如若不然,那便是她合該有此一劫。”

話音剛落,鐵心匆匆忙忙從門外跑了進來。

“浮屠公子,我……我回來了……”鐵心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大口喘著氣,臉色十分不好看。

老板有眼色地趕緊給他倒了一杯水退下。

“說說。”青衣男子問道。

鐵心一口氣喝光了水,憤憤不平開口:“沒想到啊沒想到。”

“什么沒想到?”小童急問。

“我送人去杜家才知道,那杜老爺早擬了一紙休書,說杜家娘子未有子嗣,名正言順將她逐出家門,幾天前還迎娶了一位新夫人。”鐵心連連嘆氣,“那杜家娘子對夫君言聽計從,大聲說話都不敢,哪知這杜老爺糟糠之妻說棄便棄。”

“休妻?”青衣男子笑了,“這就對上了。”

“什么對上了,是杜娘子可憐死了,那杜老爺還怪我多事,說這女人已同他家一刀兩斷,婚嫁隨意,生死無關,把我跟她一道轟出來了。”

“哼,聽到了吧,婚嫁隨意,生死無關,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如此卑微隱忍又怎樣呢?我讓她解脫有什么不對。”我撓撓臉恨恨地望著下方。

“真是可憐。”小童喃喃自語。

“可不嗎?昔日枕邊人尚不如他家丫頭有情義。”鐵心嘆氣,拿出一小包碎銀,“喏!那丫頭給的。說主母不曾薄待過她,如今落得此番光景,她人微言輕,敢怒不敢言,只能略盡心意。”

“那丫頭還說什么了?”青衣男子問。

“她說杜娘子為人極溫和,老爺說什么她應什么,從無違背。對下人也從不刻薄的,因自己沒有子嗣,幾乎拜遍了廟里的菩薩,對老爺更是恭順。

前幾年還主動張羅給杜老爺納妾,可惜那女子還沒正式入門就病死了,這下更招了杜老爺嫌棄,對她越發冷淡了。”

鐵心頓了頓,將聲音壓低了些,“再后來,那杜娘子看到了老爺寫好的休書,啼哭一宿,次日焚香更衣獨自一人去了很遠的一個小廟許愿。可自打從那廟里回來,人就不對勁了,一言不發的,丫頭問她什么都不應答,只說自己定能侍候好夫君。但老爺卻是越發看她不順眼了,每天咒罵,說她是廢物,怎么不去死。”

“竟有如此惡人。”小童瞠目結舌。

“她是從那時開始失魂的嗎?”青衣男子慢聲問道。“嗯!公子真是料事如神,杜娘子就是從那時變得癡呆的。大概六七天前,杜老爺終于扔出了一紙休書,將她掃地出門,第二天便接了一個女子回來拜堂成親,至于原配的生死,他是再不過問。還是那丫頭替主母在外頭租了一間小房安置下來,然而她也不能久留,只能安慰幾句,放下些碎銀子,也算是盡了主仆的情分了。”鐵心不勝唏噓著。

“那小廟供的何方菩薩?怎生拜了反倒生事呢?”小童詫異地問著。

“是近一年才興起的一個小廟,供的女媧娘娘,很多婦人去參拜,聽說是有神跡的。”鐵心慢吞吞的,“可讓我看來,哪里是神仙,是妖魔才對!”鐵心的神情突然變得有些激動。

青衣男子瞟了他一眼未語。

鐵心滿臉糾結,欲言又止,片刻之后,他突然一揖到底:“浮屠公子,請您救救我兄弟。”

2.

“呵!這么巧,他竟是張家那小子的哥哥,我咋磨一下嘴,算日子那小子應該也快變化完成了,又是一道美味啊!”我看著屋檐下的三人,不甘地磨著爪子,尤其是那個青衣男子,他射出的五彩勁氣讓我心驚膽寒。

張家的院子靜悄悄的,左側廂房門窗緊閉,光線暗淡。縮在床上的……“少年?姑娘?”小童一臉目瞪口呆地看著,只見床上的少年披散著頭發,尚能看出小小的喉結,胸前卻是鼓鼓的,正拼命把被子往身上拉,眼神里都是羞慚和戒備。

我悄悄從摳起的瓦下望著,“啊,已經快完成了呢!”

“我弟弟自小便生得比女子都好看,性子綿軟又善讀書,被人嘲笑娘娘腔是常有的事。好在有書院的夫子護著,他又諸多忍讓,倒也平安長大。可誰知自打他交上那個朋友……”

鐵心眼中無奈又難過,“弟弟竟然愛上那個少年,可恨那少年竟然宣揚得滿書院皆知,且對弟弟說,只要你變成女人,變成女人,他就答應他。”

“女人?所以他真的變成了女人?”小童驚得話音都變了。

“開始他只是拒絕再讀書,我想緩緩也好,避避風頭。

可誰知三個月前他說要去廟里散散心,結果回來后再不說話,反反復復只有一句:“要是變成女人就好了,譚郎說我本該就是女人才對。”

我瞇起一對貓眼,“他忍得如此痛苦,我讓他得償所愿有什么不對。我只是收一點點利息而已。”

“她也去了女媧廟?”青衣男子肯定道。

鐵心點頭:“有村里的人看到,還笑話他,一個男子卻來拜女媧。”他回來沒多久一天夜里我被他搖醒,他哭著給我看,竟連男兒的命根子都縮沒了。更是,更是長出了……”壯碩的男人蹲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床上的少年雙眼空洞地轉了過來,“哥哥不哭,我只要變成女人就好了。”

“公子,你救救他,太可憐了。”小童抹著眼淚扯青衣男子的袖子。

“唉!世人皆癡妄。”青衣男子看著床上那個微微發抖的少年。

“我知曉公子不是凡人,您既能醫治杜娘子,必是身懷絕技,還請公子慈悲為懷。”

說著,鐵心“撲通”一聲跪下來磕頭不止:“我一介凡人怕是什么都給不了你們,只求你們憐我兄弟相依為命,幫幫我們!”

小童趕緊去扶他:“鐵心哥哥快起來,若你兄弟的怪病與杜娘子的怪狀真是同出一門的話,公子一定會出手救治的。”說罷,他扭頭看向青衣男子:“對吧!”

“女媧廟……失心……”青衣男子仿如沒聽到小童的話,喃喃自語中走到床前替那少年把起脈來。

“果然。”男子唇角翹起,露出魅惑的笑容。片刻之后,青衣男子起身,對鐵心道:“把那女媧廟的位置告訴我。”

弦月半掛,夜風簌簌,這個春夜里我卻冷得打了個顫,飛快地躍下屋頂,在黑夜中化作一道青光向女媧廟逸去。

3.

浮屠站在這座不大的女媧廟前,從懷里掏出一個漆黑如墨的小瓶,折了根柳枝蘸了瓶中的液體向東西南北四個方位拋灑著,空氣中隱隱透出一股腥味來,還夾雜著一股澀香。

氣味飄至老槐樹前時,我剛剛覆身到尸體之上,這味道竟險些將我打得潰散開來,我咬牙望向廟外,“哪里來的惡人壞我好事。此人心志堅定,道行又高我太多,再留在此必是討不到好的。”我留戀地再看了一眼尸體,“就差三個魂魄,我就能重新聚魂,得到新生。”

“此廟看著并無任何異常啊!香灰尚是熱的,可見白日里香火不絕。”小童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我縮成一團憤恨不已,這四方天地似有一堵無形的藩籬阻擋,我出不去了。

“就是太鼎盛了呀!”這個令我恐慌的聲音越發近了,我終于下定決心將埋在老槐樹下的瓦罐悉數起出,無數的青氣在空中蜿蜒著向我飄來,我的身影變得越發凝實,漸漸幻化成一個面容姣好,神態嫻靜的中年女子,與地上的尸體快速融為一體。

我堪堪將一切準備停當,就聽到背后傳來腳步聲,“什么味道,如此香甜?”小童清脆的聲音夾著細碎的跑步聲轉瞬間停了下來。“喲,這是哪家的小公子,生得如此俊俏。”我手里拿著抹布慢慢轉過身,眼里露出驚訝的表情。

青衣男子一臉玩味的表情不錯眼地盯著我,鐵心一把將小童護在身后,戒備地打量著我。我理了理衣角,彎下腰賣力地擦著桌子。然后轉身從“咕嘟咕嘟”冒熱氣的大鍋里用木勺舀了三碗放在小桌上,又將凳子抹了又抹,“三位小兄弟,春季夜露深重,何不嘗嘗蓉姑姑的油茶,配上我親手做的紅豆糕,綠豆酥,真真是周莊一絕呢。”

小桌上三碗油茶冒著氤氳的熱氣,核桃花生果仁和熟面經熱油澆滾,開水沖泡熬煮,香氣撲鼻,經久不散。

“真的好香啊!”鐵心跟小童異口同聲道。

“兩位小哥真是識貨,蓉姑姑在周莊賣油茶果子那可是頭一份呢!”我笑得越發和氣。

只有青衣男子依舊站在一邊,并不出聲,我咬咬牙,上前些招呼:“這位公子也請坐,蓉姑姑的油茶好吃不貴,您嘗嘗看。”

“這么晚了,嬸子怎么一個人如此辛勞呢?”青衣男子看了看熱氣騰騰的小鍋并不落坐。

“我一個尋常的婦道人家,白天只怕搶不過別人的生意,只好受點累,趁夜做點生意。”說著,我笑瞇瞇地看著他們,“您瞧,這女媧廟啊最是有靈,入夜來拜也是有的,這不,咱們就遇到了不是。”說著,我將碗往他們身邊又推了推。

“也好,那先一人來一碗吧。”青衣男子終于坐了下來,鐵心拉著小童松了口氣也隨著坐下。

“好嘞。”我利索地轉身裝了一碟紅豆糕和綠豆酥放在他們面前。

“蓉姑姑在這兒擺攤多久啦?”鐵心輕輕吹了吹自己的茶,“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呢。我在鎮上長大,怎么沒見過你啊!”

我擦了擦手局促地說:“小哥說得對咧,我本是北方人,隨夫家遷來周莊的。在這兒擺攤將將一年有余。”

青衣男子繼續吹著茶:“蓉姑姑如此辛勞,你夫君呢?”

“他讀書很忙的。”我回頭一笑,“公子,我的茶要趁熱吃,涼了就不香了。”

小童喝了一口,連聲道:“好好吃。”

“是嗎?”青衣男子不相信的樣子,對鐵心道:“你嘗嘗,真好吃的話我再吃。”

鐵心舀了一勺放進嘴里,點點頭:“還不錯。”

“小哥你放心吃,蓉姑姑的手藝頂頂好的。”我走到桌前,把一些干果仁推到青衣男子面前,“公子不試試?”

青衣男子終于兩指拈起一個果子,我暗自竊喜,裝作不經意地坐在一邊剝著核桃果子。我能感到青衣男子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吃吧!快吃呀!”我不停默念。

“我觀蓉姑姑面相,當有一小女,是個有福之人呢。”

“當真?”這具身體竟然不聽操控地撲到了桌前,“這么多年了,居然還有執念留存,人啊人,真是可憐又可敬。”我心中懊惱,順勢坐在青衣男子身旁。

“當真,浮屠公子尤其擅長相術。”小童嘴里“吸溜吸溜”地喝著油茶,看了我一眼。

“那公子替我看看。”

“蓉姑姑想看什么?財運?”青年淡淡地看著我。

我收回目光,愣了愣神,“看看小女姻緣吧。”

“姻緣啊!”青衣男子目光從我的眉間一寸寸往下滑過,“蓉姑姑,你半生坎坷,未得善終,你的女兒……”青衣男子目露悲憫之色,“她在你死后不久也沒了,早就化為飛灰塵土了。”

“你胡說,我殺了你。”我瞬間起身,卻不防裙裾被青衣男子壓住,我驀地甩頭,滿頭青絲如觸手般向他纏去,青年身體如一尾泥鰍般靈活地從發絲間穿過,化指為劍,一道道五色勁氣打在我身體周圍“噗噗”作響。

我倉惶躲避間,叮鈴鈴,叮鈴鈴,小童腕間金鈴無風自動起來,與此同時,小童大叫一聲,彎腰吐了起來,鐵心亦是在一旁吐得臉色發白。

再看桌上的粥碗,里頭哪里是什么香噴噴的油茶,只是一碗渾濁的水,水里還飄著一層海苔似的青絲。

幾十回合下來,空氣中腥澀的氣味越發濃郁,我漸落下風,身上痛癢難耐,躲避的速度也慢了下來,心知今日必是討不著好了,心下一橫,化為一團青氣云朵般向青衣男子裹去。

“千尺。”青衣男子腳尖點地急速后退,小童手腕上的金鈴“叮鈴鈴”響起。一團金光從青氣中穿過,我的身體在空中潰散開來,我勉力凝聚最后一絲妖力覆在地上女子的身上,緩緩坐起。

“為什么?”這具身體像戳破了的氣球,不斷有絲絲縷縷的青氣溢出,“我并不曾主動害人,只是滿足他們的執念罷了,這有什么不對。”我不甘極了。

“嘖嘖,瞧你這委屈的樣子,既已能凝聚成人,且能以妖力惑人心神,怕已經吞噬了近百個魂靈,怎的,那些無辜的生命當真該死嗎?”

“上百個!你這妖孽,我弟弟也是你害的,你還我弟弟。”鐵心跌跌撞撞沖了過來。

“別動,她身上此時皆是妖毒。”小童一把拉住。

“嗬嗬!”我發出嘲弄的笑聲,“他們自己生了病,與我何干呢,我只是讓他們看清自己內心而已。”

我轉頭狠狠地盯著青衣男子,“想我螢末,萬中無一的妖,即是技不如人,我認了便是,但就算拼著自爆,你也休想得到我的妖丹。”

“螢末,你說的對,你是萬中無一的妖精,成妖不易,你即是生于此女,消散之際難道不想回饋于她嗎?她亦算是你之母體。”青衣男子說到這,頗有些意興闌珊的味道。

我萎頓在地,沉默不語,內心的哀傷一點點漫出來,我知道這是屬于蓉娘的殘念。

“我可以答應你一個愿望,你將妖丹給我,算是贖罪可好。”青衣男子憐憫地望著我,我卻不知他是在望我還是蓉娘,不過也不重要了。

“也罷,你幫我找到她的小女,將她們一起葬了吧。”話落,我只覺心中一輕,我知道,蓉娘最后一絲殘念也消散了。

我抬起手來,一顆黑曜石般的幻彩珠子飄浮在半空,“拿去,望你守諾。”片刻之后,青氣漸漸淡了,只聽得“咔咔”幾聲,尸骨化成黑色的粉末消散在空氣中。

后記

浮屠雙手一合,再打開時,那珠子已沒了蹤跡,掌心只留一小撮黑粉,在月光下閃著藍藍的熒光。

他從布囊里掏出一個瓷瓶,將黑粉小心翼翼地倒進去,這才心滿意足地沖著千尺大笑:“想不到能有此際遇,千尺,藥齊了。”

鐵心松開鼻子,忍不住干嘔了幾聲,苦著一張臉問道:“我們方才吃了那些,會中妖毒嗎?”

“浮屠你既早已知曉她是妖。”千尺說著又一陣惡心,委屈道,“那你還讓我們喝!”

浮屠摸摸他:“放心,螢末既已死,它的妖毒自也就解了,一泡屎的事情,安心啦。”

鐵心又一陣狂吐。千尺則一臉不甘心道:“這怎么可能!如此濃烈的妖氣,我沒道理毫無覺察啊!”

“不能怪你沒用,是這妖怪太特別罷了。”浮屠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浮屠舉起手里的瓷瓶,“此妖特別在它只能誕生于生時活得極度卑微的一群。沒猜錯呢,蓉娘應該就埋在這老槐樹下,槐樹屬陰,原本就是絕佳的養陰之所,又恰巧周莊鎮的人在老槐樹對沖之位修了廟宇。日日香火不斷,以木火之氣喂之,井水亦屬陰,極陰之水也有了,如此天時地利,螢末也算得天之造化。”

“天什么造化,妖精惑人又害人。”鐵心扯著袖子擦了擦嘴。千尺嘆息一聲,道:“哎,蓉娘真是可憐,公子你答應蓉娘幫她找女兒,我們連她夫君是誰都不知道,如何去找?”

浮屠轉身卻對鐵心一揖,鐵心慌忙避讓,“使不得,公子是我兄弟二人救命恩人,有事您吩咐就成,這如何使得。”

浮屠卻斂了神色,“那就勞煩鐵心兄弟尋鎮上老人問問,這蓉娘當年即做的一手好茶點,鎮上老人當有印象才對。

至于千尺,浮屠奸笑轉身,“答應我的藥是否可以煉制了?”

瞬間,千尺圓鼓鼓的小臉皺成一個團子,躊躇半晌,“公子,你也知曉這九轉還魂丹有違天道,卻為何……”

“我啊,天道又如何呢?千尺,我也是人呢!嘻嘻。”浮屠的神色從苦澀瞬時回復到嬉皮笑臉的模樣。

翌日晌午,在離小廟很遠的山林里,起了一座不打眼的新墳。充作墓碑的半截木樁上,一片空白。

天擦黑時,鐵心從鎮上帶回了蓉娘的所有過往。

蓉娘姓穆名婉蓉,長安人士,商女出生。三十年前與她的夫君相識于微末,彼時她的夫君安公子科考落榜,窮困潦倒。她憐他孤苦身世,慕其才華,央告父親成全,二人成婚不久,隨夫君回歸故里遷至周莊鎮。

蓉娘生性溫良,加之自卑于出身,對夫君無有不從,生怕自己一句話說錯便惹對方不悅。誰料她夫君徒有讀書人的清高,卻無讀書人的擔當。眼見著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蓉娘只得利用家學開了一間油茶果子鋪,拋頭露面賺些辛苦錢。其夫一邊花著她賺回的錢,一邊又嫌棄她商女出身上不得臺面,但她仍無半分爭辯,總以為自己只要處處低頭忍讓,便能與他白頭偕老。

后來他們的小女福安出生后,蓉娘更是覺得日子有了盼頭,家里家外全靠她一人操勞。在無數次落榜后,終于在福安七歲時她夫君走了狗屎運,中了舉人得了個小官,蓉娘沒盼來一家團圓,卻等來了一紙休書,女兒也被來人接走。絕望悲憤之下,第二天蓉娘便投繯自盡了,她夫君草草將她埋到這槐樹之下,連塊墓碑都不立,便奔赴他的新生去了。

“那福安呢,她的女兒福安。”千尺抓著鐵心衣袖搖著。

“嗨!沒娘的孩子命如草,沒幾年,福安就生病沒了。”

三人呆坐著,一時無言。

“真可憐。”千尺半晌嘆息一聲,“那她那狠心夫君呢,那個姓安的負心人可得到報應。”

“報應個屁。”鐵心忍不住大罵。“他過得好得很,前幾年還攜家帶口回來祭祖,娶了富家小姐,生了一子一女,真正的富貴榮華。”

浮屠轉身在空白木樁上刻下一行字:“蓉娘,福安之墓。”

拍拍手起身,“走了,千尺,既已經知曉福安下落,干活去了,早了早往生。”

離開周莊鎮的清晨,鐵心來送行,他的弟弟身體已經恢復正常,杜家娘子神智也清醒了,現在暫住他家,雖還是郁郁寡歡,但至少沒有尋死覓活。

臨別之際,鐵心磨嘰半晌,終還是對站在船上的青衣公子抱拳:“那怪病即已治好,可這二人依然神思恍惚,郁郁寡歡,浮屠公子可有法子?”

浮屠負手站立船頭不語,梢公撐起了船緩緩地駛離岸邊,千尺焦急地拽著他的衣袖。浮屠無奈地低頭想了想,執筆寫下一行字,裹著石頭扔到岸上,“世人皆癡妄,唯自渡而已。”

天空蔚藍,烏篷船咿咿呀呀地順流而去。

鐵心站在岸上攥著紙條揮手,直到看不見他們了,才低頭看浮屠留給他的字。

黃麻紙上,只得一句話——人生何必卑微如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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