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屬雞,本命年,算起來已經72歲了。
北方的農村流行一句話,“小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這一刻,生而為“女”,我很抱歉。
“重男輕女”這件事,從來不需要誰點破,那是貫穿我整個童年的經歷,是社會、生活和家庭聯(lián)合起來給我上的第一堂課。
哥哥是叔叔的第一個兒子,家族的長子。
小時候,奶奶只買冰棍給哥哥,她說女孩子吃會肚子疼,于是我知道了男女有別;我們從小下廚,每次家庭聚餐便和奶奶一起在廚房忙前忙后,然而若圓桌不夠大,我們只能窩在小矮桌旁的馬扎里,而哥哥會占據(jù)一個永遠留給他的位置,于是我知道了男尊女卑;后來,哥哥有了嫂子,可在廚房忙碌的依舊是我,于是我知道了奶奶對哥哥可以愛屋及烏……
沒錯,我一直介意,介意她也是女性,卻成為男權社會的附庸,介意我明明和哥哥流著一樣的血,但在她面前卻永遠無法和哥哥抗衡。
對哥哥,也因為愛的失衡,成為我們嫉妒的對象。
如果生活可以簡單到,愛就一直愛下去、怨就一直怨到底,大概也可以省去很多事兒,可它矯情地說:我偏不。
要知道,在北方的三線農村里,作為爸爸的第三個女兒,我一出生,就是“重男輕女”的產物。超生罰款近五千元,小時候爺爺一直調侃說我是買來的,我差點信以為真??墒窃诰攀甏酰业拇_算得上“身價不菲”。
我們慢慢長大,哥哥姐姐住校了,奶奶的餐桌上只剩我一個人,我終于占據(jù)了整張圓桌,奶奶的飯菜卻從不敷衍,于是我知道她也愛我,哪怕這份愛是退而求其次。
后來我也住校,她又騎著自行車穿越一整個村子只為給我送一袋葡萄干。你能想象一個年近六旬的老太太顫顫巍巍騎著一輛鳳凰牌的自行車顛簸在路上的場景嗎?該死的墨菲定律又一次驗證了它的科學性——不久后,奶奶真的在騎車路上摔了一跤,直接臥床休養(yǎng)。
當然,這不是葡萄干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是愛一個人,總會有風險。
在床上休養(yǎng)的一天,我見到一個和奶奶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奶奶的雙胞胎妹妹。兩個花甲老人,在我這個親孫女看來也并沒有什么不同。大概,她們經歷了同樣的苦難。
奶奶和妹妹從小是在不同家庭長大的,原因很簡單,貧窮。
因為生了兒子,家里無力負擔太多孩子的口糧,女孩兒不出意外的被送走。
如果我是“重男輕女”的受害者,那么奶奶就是這種丑惡風氣的重傷者。傷到被迫改名換姓,傷到離開血緣至親,傷到這種思想成為她生命的烙印,不知不覺用在了我們身上。
對抗被烙印的命運,對抗深入骨髓沿用一世的生活觀念,她已經在盡力愛我們。甚至盡力到卑微。
今年年初,不知多少單身男女被催婚,我也不例外。但讓我意外的是奶奶的態(tài)度,她說:我跟你商量個事兒啊,你可不要訓我啊,你要不要相個親啊……
那一刻,我笑出聲來。
另外,工作近三年的我,今年過年還收到了壓歲錢——奶奶給的一百塊。
她愛我,我知道。一直以來,我不接受的是和哥哥比永遠占下風的那份。
可無論是愛我的她,還是更愛哥哥的她,都是她。
而且明明她給我的是愛,但我卻因為這份愛不夠多而對她產生了“怨”。這到底,是什么樣的邏輯?
小時候,我曾和姐姐在奶奶面前叉著腰,唱童謠般的一遍遍說著“奶奶~奶奶~你偏心眼兒~”,現(xiàn)在我們也不時談起,卻當做笑料。我們從來不會否認哥哥分享了奶奶最多的愛,但愛,終究是沒有一個計量單位的。我們也終于都長大到不計較別人給予的多與少,而是懂得回饋。
之前牛角尖里的我,只顧著和哥哥比,卻忘了要和奶奶比。我不在乎你給別人的多少,我只知道我要給你更多。
我知道很多女孩子因為重男輕女而遭受的苦難堪比樊勝美,相比之下,我沒有受到實質的傷害,我的經歷自然不值一提,所以無法代表更多人的立場。只是,我需要表明我的存在,我這種家庭的存在,我奶奶這樣的被男尊女卑思想影響一生也對抗一生的老人的存在。她是受害者,也是不自知的踐行者,但這并不是她的錯,也不是那個享受了更多愛的哥哥的錯,而是時代的錯。
我已經在一個幾乎稱得上美滿的家庭里長大了,而且作為一個在“重男輕女”風氣下誕生的90后,也在生活中遇到了很多趣事。在大學實習的留學生課堂上,我介紹自己并非獨生子女而有兩個姐姐的時候,我聽到了全世界各個國家的通用語言“哇哦……”
哥哥也剛剛有了自己的女兒,侄女出生第一天,他對著她柔聲說道:寶寶快點兒長大啊,爸爸給你做好吃的,爸爸做飯可好吃了……
本來在奶奶的照顧下五谷不分的哥哥,卻在嫂子懷孕后,變身烹飪達人。
沒有誰的錯誤毫無緣由。時代的錯誤,總要交給時間去修正。我們是這場錯誤的親歷者,也是目擊者。
奶奶,我已經不介意你愛哥哥比我多了。因為只要你愛我,我便無比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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