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錢生,中原人。愛花成癡,癖好非常。聞有異種,必購之,雖天涯海角不憚也。一日,有海外客寓其家,自言有絕品三四種,為海內所無。錢心動,即刻治裝,從客至海外。客多方為之尋覓,得兩芽,懷藏如至寶。

歸至中途,遇一少年跨神駿,從油碧車,豐姿俊朗,漸近與語。少年自言“木姓”,言談清雅,因問木所從來,木實告之。少年曰:“花無妍媸,養之在人。”因與論藝花之法。錢大喜,問:“將何往?”答云:“姊厭海外,欲卜居中土耳。”

錢欣然曰:“仆雖不才,家道頗渥,如君不棄,無煩他適。”木趨車前,向姊咨稟。車中人推簾語,乃二十許絕代佳人也。顧弟言:“屋不厭陋,而院宜得廣而清靜。”木代諾之,遂與倶歸。

錢第南有花圃,僅小室三五椽。木喜居之,日過北院與錢治花。花已枯,拔根重植之,無不復生。木日與錢共飲食,略無芥蒂,相談甚歡。錢妻尤氏,亦愛木姊,相過與談,甚融洽。木姊小字蘭馨,素雅淡,足不出戶,恬靜怡然。

木一日謂錢曰:“君家固優裕,然仆日以口腹累知己,胡可為常!為今之計,莫如市花自謀衣食。”錢素慷慨,聞木言,不以為意,曰:“吾以君高雅之士,當視金銀如糞土,今作是論,無乃辱不才之甚也?且花者,冰清玉潔,何市耶?”

木笑曰:“無論高卑,遑論賢愚,一日三餐,豈可廢也?況無功受祿,寢食難安。雖至戚親朋不能久也。”錢默無言,木起而出。自是,但凡錢所棄垂死以致槁木之花,木皆攏聚而去。由此歡談聚飲日少,久邀而一至。

未幾,花開鼎盛。聞其門庭若市,錢怪之,過而窺。見世人買花者眾,手掬懷抱,絡繹不絕。其花顏色姝麗,繽紛異常,目所未睹。艷羨、嫉妒、恨,意欲與木絕交。而復慕其佳種異屬,遂扣木扉,以探究竟。木出,攜手攬腕以入。但見廣庭皆花畦,除椽之外無余地。刪乂者,則折它枝益補之。其蓓蕾盈畦,佳妙非常;近而細審,皆己向之所遺棄也。

木具佳肴美酒,設席花側,曰:“仆向貧,未能守素抱樸,現市纖卉以有微資,聊供一醉。”移時,室內喚“玉郎”。木應而去,俄而糕點,精致芬芳。因問:“貴姊何以未字?”答曰:“時未至。”問:“何時?”曰:“春分。”復詰:“何意?”笑而不言,盡興而散。

翌日,又詣之,昨日垂死枯槁之花已生機盎然矣。奇而怪之,曰:“善哉!技蓋至此乎?”因求其術。木曰:“天機不可驟泄;且君衣食不賴此,何求也?”錢怏怏而歸。

又數日,門庭蕭然,木以破氈裹殘花,捆載數車而去。越明年,驚蟄后,始載白下、武林異卉而歸;于市井設花肆,旬日盡售,復歸蒔花。向日之購木花者,遺根留種,而春來枝葉徒長,即使蕾現而羸弱,不復舊觀矣。乃復購于木。

木以是富貴,始增舍而終起廈。心隨意屬,營作不息。昔日花畦,亭榭儼然;更于舍外買地營建,墻圍以內,皆藝花,且名之曰“放形軒”。至秋,載花南去,“雨水”未歸。未幾錢妻病,似欲不起,錢生憂。好事者相機而進曰:“蘭馨何如?”錢未置可否,竟日郁悶嘆息。蘭馨聞之,但微笑,不置一詞。

木無消息,如石沉海。馨藝花如常,略無倦怠。花色動人,遐邇聞名,以是得金不可勝計。復于村外治膏地百頃,聲勢日壯。

未幾,木自南歸,兩車從焉。一車江南異卉,而一車油碧,有佳人垂首下。“眉彎新月,羞暈朝霞。”木言于錢曰:“此女海姓,乳名胭脂,吾妹也。”

錢甫一見,意蕩神飛。蘭馨出迎,見而笑語,即便攜手,趨而入室。女似有意,回首望錢生,嫣然微笑。錢不能持,骨軟筋酥。木曰:“君有意于胭脂乎?”錢如夢方蘇,窘極。良久曰:“娘子病中,焉有他想?”

木曰:“吾有白辛夷三枚,沸水煎之,飲旬日而見奇效。”錢依其言,方三朝而尤氏起。錢大喜,曰:“但聞辛夷通竅,不意亦可回生也。”自是煩憂盡去,一如素常。惟心中惦念胭脂,抑郁日久,竟自成疾。

一日于榻中獨臥,形銷骨立,奄奄欲斃。忽聞門外嬌語:“錢郎在否?”少間,有人推門入,錢視之,胭脂也。

錢生既驚且喜,然結舌難語一詞,惟“嗯嗯”,猶痰在喉,不能遽吐。女秋波婉轉,眉目傳情。錢半晌方曰:“佳人知我乎?”女趨榻近錢曰:“玉郎知君,特差妾慰問,豈有他哉?”

錢聞言惑而詰問:“玉郎為誰?”女亦驚怪,“君不知木玉郎耶?”錢恍然而悟。佳人近在咫尺,異香氤氳,沁人肺腑。錢見女二手交疊于股側,玉指纖纖,豐腴潤澤。遂捉至懷,女亦不甚拒,錢大悅之。摩挲良久,曰:“得佳人如此,此生無憾矣!”女笑曰:“知君莫如玉郎,然奈尊嫂何?”錢默然。

女自懷出一枚果,大小如櫻珠,赤紅燦然。“妾無所有,愿奉此果為君壽。”錢心竊喜,繼而悵然。女又曰:“君自安泰,何需神傷。春分在望,好事必諧。”錢詰其故,女笑不言。俄頃,起而出。回首飛眸,錢不能自已,起而追,頓踣于地。恍然夢覺,嗟嘆不已。探手入懷,櫻珠在焉,心有余慰。居無何,病漸愈。

又數日,木來訪錢。入門笑語:“解語花妙手回春,信不謬矣!”錢出,慚而對曰:“何揶揄耶?”便邀入室,具道契闊。錢曰:“胭脂海姓,弟木姓,何謂也?”木笑云:“蘭馨、胭脂、玉郎,金蘭之誼也。”

錢曰:“聞江南花事繁盛,可有佳品攜歸?”木曰:“仆來正為此,旬日春分,姊營作停當,至時邀君游賞。”錢喜甚,曰:“春分必至!”盡歡而散。

春分日,“放形軒”內百花齊放,燦若云霞;異香氤氳,隨風蕩漾;蝶舞蜂喧,歌吟弦彈;游人如流,恣意漫漲。軒內有明波一道,自西而東,時有落英,順流浮蕩。

水側一樓,名曰“凌云”,錢木二人于樓內明窗暢飲。酒散雅芳,若存若亡。飲無何,木問于錢曰:“君可知此酒何名?”錢曰:“不知。”木曰:“此酒名蘭醞,姊所釀也。”

錢曰:“仆素豪飲,最喜酷香,飲則足杯。此蘭醞近嗅無香而入喉甘芳,回味馥郁;輕品細咂余芬悠長,而浪飲無味,何也?”木聞言撫掌稱善。曰:“君得蘭醞之妙矣!此酒冬醞春釀,浸以蘭草,其香至雅,以是有“王香”之謂也。”

二人相談甚歡,各自微醺。錢面頰飛紅,心神迷離,恍惚之間,睹木白衣暈粉,忽而作紫。而環視周遭,惟見四壁林立者皆毛穎,粗細不等,大小各異,怪之。曰:“彤管皆是,何不見墨紙耶?”木微哂云:“胸懷錦繡,凌云作賦,楮墨何為也。”錢不之信,乘醉曰:“無乃言過其實乎?”

木略不遲疑,手張管來,憑虛飛毫,點染淋漓,氣勢如虹。但見素衣云飄,袂運當風。移時,賦列云端,花團錦簇;文圖具茂,瑞彩崢嶸;清流激湍,仙禽盤旋。儼然山外之山,天外之天。云端隱約字曰“凌云自惜…流水何慚…”賦竟,木玉山欹側,沉醉座間,毛穎著地,略無點墨。

錢大駭,忽聞弦歌之聲飄自云端。但見遠峰聚黛,近水清明,不自覺已在賦圖之中。此間異卉奇葩,皆未嘗聞睹。有蘭草莖如毛竹節,花箭若菽穗,幽芳遠播,近之頓失;有一望春甚巨,花開疊浪,色分五彩,云蒸霞蔚,頗為壯觀,其枝節縱橫,著花無算,皆碩大無朋。遠望若錦繡之山。清流之側有一棠,雅芬爛漫,清麗無雙;花色如酡顏,含苞似瓔珞,垂珠若蜜露。

時近薄暮,弦歌徐歇,錢忽感腹內饑餓,遂徑向弦歌處逶迤而行。行不甚遠,見女子錦衣垂首哭路側,哀泣非常。睨之,姝麗也;大悅,方凝目注視,女忽垂涕曰:“夫行陌路,何止而他顧?”錢曰:“四野空曠,子啼悲切,余心實不忍也。”女忽破涕為笑,曰:“君何善忘耶?我胭脂也。”錢近而細審,果胭脂也。

錢惑曰:“聞佳人從玉郎、蘭馨于忘形軒,何哭為?”曰:“蘭姊不能見容,玉郎兩難。今夜有客過訪蘭姊,妾位卑言淺,未能遽登大雅之堂,顧影自憐,以是慟耳。”錢憫而情動,以手撫其背曰:“佳人勿悲,可引我至蘭所,吾面詰之。”曰:“蘭姊清流,不可。”錢曰:“無妨。”女默然止泣,遂導錢之蘭所。

正行間,暗香如縷,時斷間續。當其時,山光西落,池月東上,萬籟俱寂,隱聞笑語。遙望一閣,燈火璀璨。胭脂曰:“此萃芳閣也,姊及客皆在彼。”至閣仰望,輒見窗影憧憧,月映甚悉。止步窺覘,則桃李芳華之仙姝三四。一著縞衣,云髻高綰;一著赤裳,墮髻半偏;一著黃衫,明麗無雙。間或一青衣,嬌俏玲瓏,往來穿梭,如仆似婢,不甚了了。

適錢生饑渴難耐,遂言于女曰:“莫如速往,以觀究竟。”不聞女應,轉首尋視,女失其所矣。連呼數聲,四下寂然;驟然驚懼,遽奔明閣。

時近子夜,笑語猶歡。生舐窗覘視,姝麗艷絕,袂裾飄拂,異香氤氳;佳肴美饌,器皿良精;其間青衣,似男若女,莫辨雌雄。生愛慕殷切,扣門而入,二女大驚,惟縞衣者含笑承迎。曰:“君來何遲也?”生視之,蘭馨也。錢問:“赤裳者誰?”蘭曰:“我友香影,亦妾義姊。”言未已,赤裳羞怯,玉面酡紅,生睨之,似嗔還喜。生為之眩迷。

蘭又曰:“黃衫吾妹,小字逸英。”錢注目之,黃衫端麗秀雅,神采燦然。生不能自制,目若膠住,竟不能移也。蘭忽笑曰:“何癡癡也?良宵苦短,秉燭有時,辜負者何?”錢聞言如夢方蘇,曰:“卿等秀外慧中,冰清玉潔,使人見之忘俗,愛而忘死。仆亦何幸,得此良緣,無乃夢乎?”蘭曰“寸心未得,豈望尺進耶?”青衣忽云:“只管絮語,漏且盡!”俄爾燈熄,移時復燃。生再環視之,閣內僅香影一人矣。

生殊茫然,頃之,從容而近就之,女略閃避。生捉其袂,復握其腕。曰:“不期見卿,令人喜泣,當不見棄,以慰懷思。”女嘆曰:“蘭妹誤我!今反客為主,宜乎?聞君情切,觸妾衷腸,莫非天哉?”遂相與好。

如斯數夕。一夕,女曰:“君固至情人也,然妾所以交君者,以愛惜而非狎昵。風雨因時,歡好有節,豈饕餮無厭哉?”言已告別。生曰:“見卿愛慕,視為天人。今夕何夕,以有佳匹。詩云: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又曰: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今家富余財,世稱才俊,但凡有欲,無不從心。卿所言者至理,吾所訴者世情也。”

女聞言乃止,曰:“君之言世情,行樂耳!非我所謂。秋風客曰: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又云: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君以為何如?”

錢默而赧。若有所思,問:“蘭馨、逸英何之?”女曰:“蘭妹性殊落落,寧靜淡泊,不似妾情癡也。英妹秀雅多嬌,明麗于外而馥郁其內。”女忽止言,曰:“君甫得隴,復欲望蜀耶?”又云:“時至,長別矣。”問:“何之?”泣曰:“自有定數,難與君言。或可有幸,當會于“雨水”。”言已,失其所在。

生悵然若失。遂援筆書曰:“春意無限濃,玉骨忽作冰。寂寂竟何待?漠漠煙雨中。”不覺吟哦。忽窗外有人曰:“孤曲焉能無和。”恍惚之間,黃衫立于室,乃逸英也。女觀詩,口占一絕云:“千嬌百媚花,佳興與人同。姚黃魏紫色,取次一抹紅?”生聽之,面有慚色。

女曰:“妾無香影之艷艷,但可聊慰情思。”生喜甚,欲近就與狎。女正色曰:“君以妾為何人,香影初淡,欲熾如斯乎?”于是生始恭謹。曰:“佳人何來?”曰:“來自九秋。”生復曰:“可友乎?”女笑云:“君一何癡也!兄弟相猜,姊妹見疑,況男女之友乎?幸而有緣,青睞相向,聊慰慕思,可也。豈專擅獨寵,至零落憔悴,背靠而噎泣哉?”生無言以對。以是百無聊賴時,女輒一至。至則宴飲唱和,至時遂去,生亦聽之。

過數日,女竟不至。一日,距閣不遠有香徑,生徘徊徑上,意頗惆悵。忽聞有“吱呀”木錯之聲,仰首視之,但見芳閣搖動,頃之坍圮。生駭而驚躥。道側有殘垣,雜花其上,頗雅麗。生憊甚,時已正午,腹內饑渴,遂依墻而踞。無何,以手捫心,有物焉;出而視之,胭脂之贈“櫻珠”也。芬芳沁脾,嚼而食之;酸澀無比,心下慘然。少頃,潸然淚下。

忽有女子現垣上。笑曰:“君何至此也?”轉首視之,則胭脂也。生既驚且喜,以袖拭淚曰:“向何見棄,至落魄如斯,何忍也?”女復笑曰:“君子叢中,鶯繞蝶旋,綢繆備至。安有胭脂一席哉?”生赧然,曰:“何揶揄耶?見諒則個,弱水三千,見佳人而思一瓢飲也。”女躍而下,牽生袖曰:“距此九里有故人居,可暫憩之。”遂偕行。

行不數武,生力竭,心慌氣短,不能稍動。嘆曰:“涸轍之魚,無相濡沫者也。”遂踣于地,女戲曰:“一瓢可渡否?”言已,屈身負生,生佯避之。女曰:“男兒丈夫,何扭捏耶?”馥郁熏蒸,酥骨銷魂,生伏女背,閉目神游,癡若嬰兒。

俄至一處,溪水涌波,畫橋通幽。朱門在望,錦花點染,蓋故人齋也。女曰:“至矣。”生聞言,恨極。暗曰:“九里何速也!”既下,循橋入戶,至一院落,時聞女子笑語,隱約蘭馨也。方止步,一人出窺,頗類向之青衣,見生而旋踵。生亦駭然,欲回奔。女強曳之,徑趨入內,生大窘。

既坐,杯盤羅列,甚豐。青衣行酒,雖近視之猶不能辨雄雌,生謂蘭曰:“小子無狀,受恩匪淺,實出望外。”蘭笑曰:“何恩,孰望?”

生曰:“仆凡塵俗子,得貴姊弟青睞,以慰頑癡,殊有榮焉,是為恩澤;不意傾蓋如故,摯誠待我,是為望外。”青衣忽曰:“見色起意,輒攬私懷,以為報乎?”生反唇譏之曰:“撲朔迷離,汝亦識雌雄乎?!”蘭未發一言,僅微哂而已。

時肴果紛紜。蘭玉指纖纖,拈果一枚與生。曰:“此果名曰安神,君可一嘗。”有異香一縷,直擊生之肺腑。時蘭語笑嫣然,生竟癡迷,若泥塑木雕,呆若木雞。青衣睨而嗔之,不覺。少間,惟聞胭脂大呼曰:“捉賊!”生驚震,茫然顧盼曰:“賊安在?”合席粲然。胭脂笑曰:“果固可安神,然賊在君心,焉安?唯捉而已矣!”生窘極。

蘭曰:“小妹唐突,望君見諒。君之多情,吾知矣。所謂情深者不壽,欲濃者難永,君其明察之。”生曰:“謹受教!我非不知其理,奈何情動于中,發之于外。實真處尋真,非妄處作假也。”蘭曰:“如斯,我屢思胭脂無其偶,今亦有天緣,君其屬意否?”生遑然,睨注胭脂,女和羞,垂首不語。蘭又曰:“既兩無疑猜,此處不乏第宅,亦無煩親迎,可即日合巹也。”是夜,禮成。

居無幾何,胭脂忽謂錢曰:“妾一念而入塵網,有年矣。昔言君心之賊,我亦有之。若非俗緣,焉得煩惱?今珠胎暗結,內中酸楚,益視塵俗厭苦。請從此別矣。”生聞言大慟,泣曰:“卿何出此言?吾心皎皎,日月可鑒;子明澈慧雅,洞我肺腑,雖夫妻亦知己,何言別也?”女聞言亦悲。

翌日,朝視胭脂,顏色憔悴;又三朝,形容枯槁;旬日,黯然魂銷。神游之際,曰:“吾去矣,腹內子誠酸澀,亦天作之因也,我深以為憾,奈何?君心之賊,捉而復放,放亦又捉,捉放一念,略無竟時。如之奈何?玉郎,我至友也。見其人而知我,君不必有撼。蘭姊,落落而清雅者也,可尊而敬之……區區微末,得君魂夢,亦實堪慰……”言已溘逝。錢泫然淚流,哀哀欲絕。是夕,風播雨浪,駭人心目。

先是,蘭及青衣于數日前別處析居,生自胭脂不起,尋而未果。遂自為營齋葬,臨穴哀楚,不可盡摹。居無何,漫行宅外,迷失道。時夜色昏昏,誤涉艱險,鴟鳴狼嘯,碎人肝膽。躊躇四顧,影影綽綽,如鬼似魅。遙望燈火闌珊,疑必人家,遽奔投之。

仰見雅闕,以掌拊門。內有應者曰:“何處野人,深夜至此?”生聞言,喜極欲泣。回首來路,猶自惶懼;扉甫辟,生跳撻而入,戰栗曰:“扃扉!扃扉!”一健仆探首門外,無它異。笑曰:“何惶恐如斯也?”生稍安,曰:“惟覺鬼魅隨身后,忒嚇煞人也。”生既入,室甚雅致,堂張明燭,搖曳可親。少坐間,淡芳氤氳,有麗人自內出,見而驚怪,乃蘭馨也。生起而立,不能自已,望蘭淚泫,委屈非常,蘭止之。坐謂生曰:“無需言,胭脂事吾盡知之矣。”言語如常,略無戚色。

蘭復問曰:“何以深夜至此?”錢以實告。蘭遲疑片刻曰:“彼處原不宜久居,今且暫歇于此,別作計較。”言訖,乃使仆引之去。昧爽驚起,枯葉覆身,闕室倶失;但見巉巖突兀,藤蘿懸空而已矣。

錢四顧茫然,惟覺腹饑。方是時,薰風搖影,石路光明,遂勉力而行。約里許,見長流蜿蜒,其側芳草凄美;一樹枯槁,似曾相識,遙望對岸一高喬,葉大如輪,憔悴黯淡。生恍然而悟,此非來路之艷棠、望春耶?

生方疑惑,俄,陰云四合,風雨大作。雨擊輪葉,聲若鼓震;風撼枯槁,支離破碎。生大驚失色,猝然無避。移時,由頂至臀,淋漓如注。須臾電閃,繼之驚雷,生抱首下蹲,目不能開;復覺水浸履內,自下而上,漫而欲沒其頂;生遽起而立,水旋及腰,漸蕩于頸。錢駭極,張口大呼“玉郎救我!”

忽耳際有聲曰:“君猶醉耶?”生倏忽清明,欹側座內,已然樓中矣。環視四壁,毛穎盡失,賦圖泯然。對坐一翁,皓首蒼顏。生驚曰:“玉郎安在?”翁曰:“我即玉郎也。”生疑,不之信。

“蘭醞何幽,以至于斯。”翁自言語。生曰:“果玉郎耶?何小飲而猝老乎?”曰“君猶記春分耶?”生曰:“何謂也?”曰:“春分其半,猶天命。夫子言,五十知天命,豈能違乎?感君之癡,結于知遇,時至而別,豈非宜哉?”錢訝然。曰:“雖然,與玉郎交如飲醇酒,不覺醺然。蘭醞幽味,玉郎才情,何言一別?且胭脂新逝,蘭馨無跡,放形內外,豈非寂寥也。”

翁微哂曰:“君何癡直!凌云自惜,難掩憔悴,流水可奏,對彈巍峨。今之所賦,畢生精華,遽放形外,以酬癡心;然千嬌百媚,零落憔悴,鐘情點染,宜乎有節;竊以為,色者若魚,欲則為鉤,魚無窮而鉤不盡,一何哀哉!試問蕓蕓,孰執其具也?勉為答之,必心也。心何以動?性命機括,暗播潛流,陰陽雙輪之交互永續耳。”

生茫茫然,忽愀然曰:“我以子豐神俊朗,雖比潘郎、衛玠不遑多讓。文采飛揚,相如、子云,不過如斯。今胭脂、子姊雖異姓而同氣,子言濤濤,略無悲戚,豈人子能如斯乎?!”錢言訖,忽而悲從中來,念及胭脂,凄然淚盈。

木略遲疑,正色曰:“我固非人,實木筆望春之神也。胭脂義妹,亦吾從屬;麗彩艷艷,一朝枯槁,垂珠零落,實堪可憐!草木本心,君心自度,豈襲“草木無情”之陳詞哉?!”

生愕然。惑曰:“玉郎既神,何一小酌憔悴如斯耶?”翁嘆曰:“吾之形容,乃君之鑒也。所謂目不能自視,耳難以內聽,亦類乎是。緣盡于斯,惟一言告君,速離放形軒,造訪蘭姊可也。”言已而沒。

錢惶恐,循階而下。身處軒內,四顧寂然,向之花木,零落蕭然。疾趨出,行不甚遠,驀然回首,但見樓隱軒失,惟蓬草彌布耳。生殊悵然,行數武,逢一老媼,蹣跚其步,踽踽獨行。生心有所動,不自已問曰:“阿婆何往?”答云:“尋夫。”又問:“夫何之?”曰“與友飲。”生奇之,復問:“夫何名?”答:“錢某。”

生且驚且疑。細審媼,失聲曰:“莫非娘子?!”媼亦惑曰:“汝何人?”答云“錢某。”媼怒曰:“蒼髯老賊!何欺人太甚也?”生急辯白。言未已,媼忽拊膺大慟,仰天而呼曰:“上邪!何其忍也?”泣下沾襟,哀哀欲絕。生愧悔交集,以頭搶地,大放悲聲。泣曰:“我負娘子多矣!以頑癡誤卿,白頭翁,桑榆景,其獲罪于天哉?!”

翁媼擁泣,哀感天地。哭移時,相攜而歸。未幾,尤病,以沉痼不起,數月尋卒。生悲不自勝,不思飲食。方七日,嘔血盈碗,漸不支,奄奄一息。忽自念心事未了,遂強起。無奈力竭,以是昏昏。然心下明澈,亦無所悲,竟爾起立,往見蘭馨。

俄頃,至南圃,小室三五椽,一如舊制。有女素衣淺裳,于花畦間操作,整枝芟蕪,俯仰自得。近視之,蘭馨也。錢訝然,趨前問曰:“曩日繁華,一何零落如斯也?”蘭不與言。又曰:“前情歷歷,汝忘耶?況玉郎有言,何陰晴反復,判若兩人,無乃絕情之甚乎?”

蘭仍無語,起而徑入一室。須臾出,袖一書與錢曰:“君自鑒便知。”生拆而閱之,書曰:“蘭姊敬啟:海外、中土,窗紙之隔耳。姊幽雅淡泊,惟塵俗之棗芬可相仿,然失之赤子多嬌,徒遭敲打也。姊無此累,散逸縱橫,庶幾仙矣。

錢生為人,癡于色相。猶蜂蝶之于嫩蕊,雖內吸外附,實色盲者也。或曰,花瓣千層者,多不結實,豈惟荷乎?雖然,蓮子穿心,何若菡萏嫵媚也?宜于目者蕩情,俟去心火而定情思,豈非謬哉?!且桃灼棠艷,梅媚芍妖。以致清芬玉樹,幻彩群英,次第爭競,雖由氣使,亦賴本心也。無之,淡素乾坤,蒼然世界,有何可戀?錢迷于色,自然心性,癡頑如斯,一何可憐!

弟不才,忝列姊后。傾情一賦,穎鋒倶失,一團錦繡,賦予知心。既凌云則不能自惜,效相如而有等差,作賦圖而實子虛者也。幻形棠菊,強邀蘭姊,弟之罪也!胭脂點染,已然隕零;賦竟遽悴,畫圖萎泥,理之固然。弟不怨無憾,惟一事相浼,錢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實堪可憐。弟微末之材,徒然其表,實無德馨。雖稱玉郎,未敢作冰,麻苧綾羅,唯姊自裁。弟玉郎謹白云云。”

錢木然呆癡,不明所以。蘭忽曰:“君猶饑乎?”答云:“未知。”蘭自言曰:“玉郎一何癡耶!草木本心,與人無擾,一旦執頑,形消氣滅。神耶,人歟?神人之際,軒窗輕紗耳。既歸,又何糾紛耶?”言已,凄然淚雨。

錢口欲言而囁嚅,少頃,蘭以手拭淚曰:“君何許人,令玉郎邂逅傾心。自憔悴而猶惜汝,且君韶華頓失,桑榆晚照,何憫也?所以與君觀書者,蓋玉郎摯誠,妾未能欺心也。”生曰:“我負玉郎,愧對胭脂;輕薄香影,尤慚拙荊。仆固醉心于嬌媚,然發乎中情。如胭脂云,目者漁色,鉤安于心,執釣具者,心賊也。魚者紛紜,心賊盈縮,機括輪旋,未省老之將至也。汝之問饑,非饑。屢饑于色,實沉疴耳。”蘭聞言太息,曰:“君之言淪肌浹髓,肺腑燭照,向之所疑,渙然冰釋矣。”

時畦花滋茂,光彩艷艷,微風輕拂,馥郁流布。一椽側有木本兩株,頗類梅棠,綠蔭深沉,肅然靜默。生注目移時,心有所動。蘭馨忽曰:“清幽不可久滯,君且速去,遲則變生。”錢猛然而醒,猶臥榻上,惟身不能自如輾轉。滾爬勉強,索水一甌,飲之,漸平復如初。自是三日一飲,五日乃食,旬日休糧;又月余,復飲食;逾年,絕谷。間或往來于南圃北宅,蘭馨春去秋來,或秋別春至。過則手談,略無言語,而留不過午;錢之蘭所,朝談暮歸,相得甚歡,怡然自樂。

逾三載,蘭竟不至。錢往視之,惟椽三五,荒蕪數畦,登堂入室,內外尋覓,終不見蘭。錢頹然乎畦間,如失魂魄,忽聞異香,沁人心扉。遂踏蕪尋香,至一室后,但見清泉一眼,茂蘭蓬叢。素瓣點染,近就無香。錢再拜而祝,遂別。既出,回望,無它異。忽悟今日“雨水”,而“雨水”無雨,惟見椽側梅棠競相齊放。錢注目良久,揖謝而去。

散道氏云:“草木本心,千嬌百媚。凌云作賦,假托相如,放形內外,惟酬知遇乎?外顯內斂,寄意芳色,雖草木亦寂寥耳;芳心微微,人心惟危,因癡頑而流浪生死,人神豈有等差;氣節于時,人制于性,雨水無雨,端陽霏微。因勢順流,豈有定規哉!”

太玄羽人曰:“心腹之賊,根深蒂固。根深不可輕撼,蒂固難以遽斷,且賊性反復,伺機蠢動;賈勇于羸色,羞慚以瞬息;饕餮以窮形,厭足而盡相,其惟色乎?”

東山樵語:“海外幽蘭,遷播中土。一紙書而定慧心,木錢之癡,清芬化之。昔日影、英,雅逸風逝;惟胭脂悴零,傷人心目;青衣而莫辨雄雌者,撲朔迷離,其誰是歟?管城子之前身乎?此亦非吾所宜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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