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荷爾蒙爆炸
在西雅圖三年的時間里,我去九十四號國家公園守林二十多次。
守林是一件相當乏味的事情,面對一片上百公頃的森林,你一天大概只能清理一公里范圍內的入侵物種。你并不是在和人抗爭,而是在和自然抗爭,這顯得愚公移山。
“男人最不能做的事就是放棄,要么生,要么死,”老莫用他幾乎半瞎的眼睛看著我,“要不是我的同伴們和我在這破森林里用鐮刀和鋤頭鏟了五十年,這兒早就不是一片森林了!”老莫是這片國家公園的義務衛士,他在上世紀70年代組織起來的保林隊如今已都是老弱病殘,包括他自己。現在這個組織依靠著附近大學相關科系發配來的生力軍殘存著,而生力軍們唯一的領袖和頭馬就是老莫。
老莫的家就在離公園不到一英里的一個山坡。他每天都開著那輛大尺寸輪胎的雪弗蘭皮卡氣急敗壞地來到公園,就好像那些喜馬拉雅山藍莓是他的殺父仇人一般。
是的,作為一個增援的守林人,我們面對的敵人就是我們的同根生。從中國遠道而來的喜馬拉雅山藍莓。這些東西在美國沒有天敵,肆意妄為,侵山占土,蠶食營養。它生長茂盛,藤莖之上滿是荊棘。聽老莫數落的時候我就覺得特諷刺,原來中國土地上孕育的物種特性那么統一。
守林的時候受傷是常有的事,光是要避免被自己傷到就得煞費苦心了。鋤頭,鐮刀,大板斧,為了對付入侵物種有時我們還需要用上二戰時研發的生化武器。當然,森林里的威脅也是巨大的,西雅圖特有的蜜蜂會在地下筑巢,一旦踏入雷池非死即傷。我也曾經遇到過個頭不小的蟒蛇,沖動地對我宣示領地。不過,最可怕的肯定要屬棕熊了,若是在初春遇到剛剛產仔的母熊,那么只能祈禱她今天吃得夠飽。
我唯一一次目睹棕熊的真容,是去年秋天的一次守林。我樂此不疲地砍著帶刺藍莓的根莖,不知不覺朝林子深處多走了幾步。那是一只帶著幼仔的母熊,站在兩棵樹干之間注視著我。我當時就嚇軟了腿。我看得出來她意圖保護自己幼仔的神態,露出鋒利的前牙。
“別怕,舉起你的手!舉起來!”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老莫抬起我的手臂。
我毫無氣勢地張牙舞爪。
“吼,對它吼!”他呼號道,“快,大聲點!”
我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兩聲。
“可以了,現在,慢慢往后退。”
他拉著我緩緩地退出了敵情。
死里逃生之后,我接連感謝老莫的救命之恩,他拍打著他假腿上的塵土,毫不客氣地指責我,“你剛剛的反應太慢了,平時教過許多次的東西,臨場一點反應都沒有,你想送進熊的嘴里么?”
老莫是個嚴肅的老頭,他的右腿是在年輕的時候截肢的,他并不以此為豪。
“哎,如果說我當時沒有殺了那只老家伙的話,說不定他活到現在也是子孫滿堂了。”
老莫口中的老家伙叫比利,是一只威武雄壯的大棕熊。老莫把它殺掉后,它的尸首被做成了標本放在西雅圖自然博物館里。這個事件是老莫一生的枝梧。
“當時我才21歲,二戰當了兩年兵沒給機會上戰場。該死的飛行訓練持續了18個月,剛結束訓練廣島和長崎就被海軍炸平了,接著沒幾天柏林也被紅軍攻陷了。呆了那么久的軍用機場變成了荒地,我怎么看都覺得可惜。和一幫老戰友抗議了兩個月吧,上頭才同意讓我們把舊機場轉成了國家公園。”
“為什么要對一片森林那么執著?誰知道呢。大概覺得自己沒能上戰場很可惜吧,那之后就覺得沒什么真正想做的事情。公園建立封山之后,上山偷獵的人慢慢多了,時不時你會撞見人舉著獵槍對著你。我能理解他們不想被抓,只是不理解那種強烈的敵對關系。”
“按道理說,他們是賊,我是兵,他們應該要怕我。但是事實上我們的火力不相伯仲,政府并沒有賦予我們更多的武器。比起守山的我們,他們就更不顧死活一點,更霸道一點。有一次我記得一個滿臉胡渣的盜獵徒,他很怕被我抓,看到我的時候特別緊張。他用槍托要來和我搏斗,我示意投降,他就用他的長管槍抵著我的后腦門,一路把我逼進一個蝙蝠洞。’我數到十你才能出來,否則我就崩了你的腦袋’他跟我說。其實我根本就不在乎他到底被不被抓,男人不該為了無聊的事情大動干戈。我想是我代表的身份成為了一種火藥。”
“那天我在蝙蝠洞里數到整整一百我才出來。沒轍,我不知道那家伙會不會數數,所以就保險一點。我大概是嚇跑了兩百多只還在倒著睡覺的小家伙,然后大搖大擺地走出來。我當時跟自己打賭再也不空手上山,下一次一定帶一把大家伙嚇唬嚇唬那些不要臉的。我就那么意淫的時候,我的左腳就那么沒了。”
“什么?”我緊張地問了一句。
“我踩進了一個捕熊的陷阱。你沒法想象這幾率有多低,大概比我贏六合彩差不多吧,在諾大一片林地里踩中那只要了我左腳的鐵齒。我當時就只知道這小腿下面是肯定保不住了,骨頭已經露出來,血流的滿山遍野的。沒時間哀嚎,更沒有手段呼救。”
我忍不住看到他空洞的左腿,裝著一副簡易的鋼質假肢。經過了這數十年,這老頭似乎已經把假肢和自己融為一體。
“當時腦子一熱,也可能有些慪氣吧。我心里也沒想著要挽救一下自己的腿,就操起手里的斧頭朝著傷口自己給它剁了。這么想起來我覺得自己真他媽帶勁,年輕的時候跟現在不一樣啊。其實我也沒別的路走,不把腿截了,我就得在那荒山野嶺里等死,說不定最后還是喂熊。一個守林人被捕熊的陷阱夾了,最后還被熊給吃了。這種事情傳出去是可笑的。”
“我從衣服上面撕了布下來給自己包扎,但是我知道血不可能完全止住的。如果兩個小時我下不了山,失血一多還是要昏過去,昏過去就意味著死。我一開始嘗試要單腳跳下山,但那是不可能的,稍微有些坑洼的地方就得摔個狗吃屎。最后我就只能爬了,還好在部隊訓練那時候沒荒廢啊,我連滾帶爬一個小時我感覺自己離哨站不是太遠了。再有個十幾分鐘我就能找到同伴,他們就會救我。”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看到那家伙的。”
“誰。”
“不是誰,是那個家伙,那只要命的棕熊。它大概有四百斤重,兩米五長,腦袋滾圓,一副特霸道的樣子。它呼哧地噴著氣,慢慢地挪著步子靠近我。當時鉆進我腦袋的第一個意識其實是裝死,因為我覺得我沒路可走了。如果逃跑,肯定是跑不掉的,我只有一條腿。那該死的家伙一點也沒有要走開的意思,我想它是聞到了我身上的血腥味。畜生都是差不多的,聞到了血眼睛就紅,就想嘗嘗鮮。”
“但是一個男人是不會束手就擒的。你知道吧?否則你和一只老鼠有什么區別。我當時撐著自己沾滿鮮血的斧子站了起來。那家伙大概嚇了一跳,沒想到我有那么高大。我就張牙舞爪地沖它吼,我告訴它要是敢跟老子作對它就死定了。但是熊這種東西還是有一些狩獵天性的,畢竟我身上滿是血味,而且重心不穩。”
“接著,那大概是我人生里最重要的畫面了。那只大家伙就那么站了起來,站在我面前。我們四目相接,它和我差不多高吧。它在跟我示威,告訴我它也是個大家伙。我趁著這家伙還在賣弄的時候預先進攻,當時的狀況危機,給我的機會可不多。可惜我重心不穩,一斧子劈過去削到了一些毛皮。”
“它徹底發怒了,大概熊都是很講規矩的,我偷襲它壞了規矩,非常生氣地對我張開血盆大口,告訴我它吃定我了。我一點也不怕它,就那么吼了回去。但是光是氣勢是沒有用的,它撲上來的瞬間我覺得自己死定了。我被壓在它身下,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頭都被碾碎了,憑著一點點意志吧,我強行用斧子的刃口抵住它的腦袋,它下不了嘴。我的天,那老兄絕對有四百斤,比我遇過最肥的母豬都要重,我的肋骨被它壓斷了兩根,扎到了肝,幾乎要暈過去。”
“可是男人是不能被打倒的,如果我真的被碾碎了,那也絕對要在對手身上留下一身刀疤才行。我從靴子側抽出我的匕首,瞄了一陣往那家伙的腰上連捅了三刀。但是熊跟人不一樣,腰上盡是脂肪算不得軟肋。那家伙沒有疼的意思,只是變得瘋了一樣要咬我。我覺得再不拉開距離必死無疑,右腿用盡全力瞪在它腹部,它退了幾步,又要撲過來。我揮了幾下我的武器,它并沒有蠢到要撞到刀刃上,雖然它異常得憤怒。”
“那家伙繞著倒在地上的我慢慢挪著步子,它在尋找進攻的機會。我才發現自己的右臂被它抓傷了,流著血。我當時已經有些暈了,累的不行,在出冷汗。我不知道那家伙是不是察覺到了我的虛脫,要把我困在原地等死。可是我覺得自己不應該是那么死的,我就花光了力氣最后一次站起來,我當時一定是抱著玉石俱焚的心情,現在回想不起來當時確切的想法了。我就記得,我朝著我的宿敵發出了最后一聲咆哮。”
“最后一次,我朝它撲了上去。我把斧頭朝它扔了過去,其實我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成功的幾率也微乎其微。把斧頭扔過去當掩護的同時,我舉起一塊地上的巨石往那老家伙的臉上砸了過去。”
“你砸中了么?你肯定就是用那石頭砸死它的吧。”
“我不知道。”
“什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昏了過去。我當時耗盡了自己所有的體力,那塊石頭有四五十斤重,我無法想象當時的我是怎么舉起來又如何把它砸出去。當我被尋山的同伴發現的時候,我已經只剩一絲呼吸了。他們說,在我附近有一只死掉的棕熊。他們說是我殺了那只熊。”
“難道不是你殺的么?”
“哈,我不知道,我昏過去了。那家伙的腦袋確實碎了,但是我覺得不是被我砸碎的。”
“那是怎么碎的?”
“我想我只是砸傷了它的眼睛,它看不到東西就怕了,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上了一棵老杉樹,就把自己的腦袋撞碎了。
是恐懼要了它的命。”
“我的天啊,老莫,你可夠會講故事的。”
“哼,我想要是那家伙還沒死的話,早就子孫滿堂了吧。我欠它一條命。”
說完故事的老莫擦著自己的鋤頭,他不再清澈的眼神里露出一絲憐憫。
我接著把從地里翻起來的藍莓根丟到了一堆,一個小時的工作,那堆藍莓根大約堆了兩米高。陽光照在藍莓藤的尸體上,生命正在陽光下消退。老莫跟我們說過,這藍莓藤如果不曬干的話,隨時都可能再落地生根,哪怕是曬干了之后,也需要噴一些化學藥劑確保它不再死灰復燃。
我默默地看著自己親手葬送的藍莓藤,轉身再看一眼那漫山遍野,我們將要鏟除的入侵植物,咳嗽了一聲。它們終將漫山遍野,它們終將統治一切。
藍莓和熊,我算是哪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