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永冬泩第二期雙月證文【識】
我回來了,我再一次從城市趕回農村,帶著滿身疲憊回來了。近鄉情怯,我的心情從一路上的緊張焦慮到看見村莊的安靜祥和,因為我家在農村,回到村莊就像投入母親的懷抱。
我走在回家的村莊街道,看著以前的土路變成光滑的柏油路、看著路上或匆匆或悠閑的行人,突然覺得村莊之于我竟變得陌生。我重新打量這個我閉著眼睛都能走對路的村莊,物還是那些物,一排排房子,戶主是誰我還能如數家珍;小河盡管干涸得不復當初的寬度,但依然還是那條河,只不過河邊的楊樹變得高大粗壯了。一切都沒變,可我就是感到陌生,仿佛我在這個生我養我的村莊里倒成了外人。
熟悉的街道,我仿佛還能看到我和小伙伴曾經玩耍的身影,耳邊仿佛還回蕩著曾經的歡聲笑語。如今再看街道,竟如此地冷清,就連土狗的叫聲都不曾有,唯一多出來的是放置在路邊像小房子似的不銹鋼垃圾箱。于是,我聞到了曾經獨屬于城市的味道——垃圾箱的餿臭味。
我感到孤獨,像這個垃圾箱孤單地站立在陌生的村莊。我望著高大的沙沙作響的楊樹,不禁想到:難道是城市的高樓大廈遮住了雙眼,還是七彩的霓虹晃花了本該寧靜的心?可我終究不屬于城市,再繁華的城市于我只是一個過客。我的家,我的親人都還在農村,為什么自己會有游離在鄉村之外的感覺?
我在城市中努力拼搏,為的是家鄉中高屋明窗;為的是父母、子女高質量的生活,卻獨獨沒有為自己。當我費盡心力拼搏出窗明幾凈;拼搏出父母的驕傲;拼搏出子女的笑臉,卻唯獨自己帶著滿身疲憊和無盡的陌生。如今城市容不下我,而農村只有我安身卻沒有存靈之地。
我路過小賣鋪。昔日熱鬧的小賣鋪門前只有三兩人坐在遮陽傘下,見了我還算熱情地打招呼:“回來了?立春?!蔽壹泵_他們笑笑,“嗯,回來了。”然后匆匆離去。我感到害怕,心里抑制不住地顫抖。那一個個我曾經能叫出名字的鄉親大多都通過我問候父母的電話中無意間提起,才知道他們去世的消息,我沒能送他們最后一程。如今還能叫出我名字、還能親切的和我打招呼的鄉親不知道會在某一年的某一天讓流浪在外的我再從電話里聽到他們的去世。
小賣鋪旁邊這戶人家,門前高高的草垛仿佛在述說著這家人的勤勞樸實。草垛里的柴火已經有點發霉了,好像用手輕輕一搓就能成灰,顯得灰蒙蒙的。我抬頭打量著這家的大門,曾經鮮艷的油漆經過歲月的風吹雨打已經顯現出頹敗,如同這家人一樣再也不會因為田間地頭的事而與鄰居大打出手了,如今僅剩的一位老婆子過著深居簡出的獨身生活。
沿著街道走,一戶鐵將軍把門、院子里長草的人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仿佛又看到從他家院子里沖出來的土狗一口咬在我小腿上的情景,這么多年,腿上早已沒了感覺,但心里還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家孩子和我同齡,男人死后女人搬到城里和孩子一起住,只留下一地荒涼。
拐過這條街道,下一條就是“青年街”了。青年街,多好的名字,據說當年下放青年都住在這里,到了晚上,再重的體力勞動也擋不住青年們的熱情,往往一堆篝火就能讓他們又唱又跳地玩到半夜。如今,街道的名字還在,卻只余下一位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扶著剛會走路的孫子,一手無意識地顫抖著。風霜在她臉上刻下一道道深深地皺紋,稀疏的灰白頭發下,被皺紋包裹著的雙眼顯得那么空洞。
“三奶奶,哄孫子呢?”我走到她面前,貼著她如同干木耳似的耳朵大喊。
聽到我的喊聲,她抬起頭,眼睛里仿似恢復了一點神采,用沙啞的嗓音說:“春兒呀,回來啦?”然后抬起布滿了老年斑的手想摸摸我的臉,但抬到一半,又放下了。嘴里無意識地念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鼻子發酸,趕忙抓起她的手放到我臉上,她輕輕地摩挲著。她的手如同一截沒有水分的木頭,滑過我臉龐,粗如砂紙。我的眼睛濕潤了,我不知道這位常常把烀好的地瓜或是蒸熟的苞米面餅子遞給我的三奶奶還能堅持到哪一天。
這時,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端著小碗從屋里出來,見著我馬上露出笑臉,“立春回來了呀?”“嗯,小嬸子你喂孩子?”小嬸子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孩子面前蹲下,把碗里拌有蔬菜沫的面糊糊喂進孩子嘴里。孩子看到媽媽來了,嘴里塞著飯還沒耽誤嘎嘎地笑。
看著老少三代,我不由得想,農村還是有希望的。老的固然老去,但新生的一樣在成長,盡管目前農村十室九空,但并不影響在外游子的回歸,再怎么說,落葉歸根。如今的現狀,出門打工的人就好像放飛的風箏,飄得再高,飛得再遠,繩還在村莊這個大手里攥著。等外面的人飄累了飛夠了,自然會回到生他養他的地方。
沿著青年街到頭,經過兩戶再轉過一個彎下一條街道把頭就是家了。這兩戶算是我家前屋鄰居,一家兩個姑娘,如今都遠嫁他鄉。其中一家大門口的豬圈還在,但早已改變了用途,放滿了燒火用的草和樹枝。
豬在農村竟然變成了稀奇物。還記得小時候父親半夜起床看豬,因為聽說誰誰家的豬讓人偷了。我在起夜時看到豬圈旁父親紙卷的煙頭一明一滅,明亮中顯出父親剛毅的臉龐,寂滅中卻是父親堅定的眼神。父親就是用煙頭微弱的火光燃起了一家人全部的希望。
每年的臘月,殺年豬是村子里最重要也是最熱鬧的事。鄰里之間早早地約好互相幫著綁年豬,爺爺奶奶拄著拐棍站在屋檐下樂呵呵地看著;媽媽屋里屋外抱柴燒水;爸爸張羅著綁豬;只有我們撒了歡的玩樂。豬不僅僅是一種家禽,農村人把豬賦予了太多意義。是團聚;是歡愉;是孩子們的笑臉;是老人的欣慰;更是父母們的驕傲。如今豬去圈空,只留下曾經的年味仿佛還飄蕩在鼻端。
曾經因為只有兩個姑娘而總是受人白眼的家庭如今過得瀟瀟灑灑,當年因為有兒子而趾高氣昂的人家如今卻低頭彎腰,埋頭苦干。一是為了自己,更多的是為了孩子?!澳軒鸵话咽且话寻桑 边@是他們常掛在嘴邊的話。我的父母如今也是這么做的,盡管我曾經再三勸阻依然我行我素。
轉過彎了,所有的景物突然變得熟悉而親切?;h笆邊上一片火紅的櫻桃樹;大門口系著褪色布條的蠟樹;墻根下隔出來的雞窩鴨圈傳出大鵝嘎嘎的叫聲,仿似歡迎我回家。
我眼睛漸漸模糊了,對著屋里大喊一聲“媽,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