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第七章
化肥錢在長,農膜價在長,天旱灌溉費在長,與土地有關的七大姑八大姨除了身高都在長。與此同時,交給國家的公糧越來越多,交給鎮里的提留越來越多,種地越來越不合算。很多年輕人一翅膀離開土地,飛到工廠打工了。
無論多么不合算,李大發覺得,土地是農民安身立命之本,農民離開土地,掙得那倆錢就是水里的浮萍,手中有糧心中才能不慌。問題是,地里的收成起起伏伏情緒不穩定,浮萍也沒有多余的飄過來。于是,他還要去掙浮萍。
掙浮萍的渠道就是打工。臨村有個勞務市場,紅火在春秋兩季。自家農活干完的時候,他去那里等著,很多人也在那里等著,男人女人的臉都曬成焦糖色,男人抽著劣質的旱煙最好的不過是小金魚,女人擦著友誼雪花膏香氣四溢,煙味和雪花膏糾纏在空氣里,他們開著大膽的玩笑,笑聲驚起一群麻雀又驚起一群麻雀。他們或站著或蹲著,很像要待價而沽的牲口,等著需要的雇主一個個挑走,去幫那些專業戶們種植收割。
和李大發同一個小組里的,男人普遍帶著騾子般的強壯,勞動婦女們個個腚大奶大,有著熟肉鋪子的熱火朝天。有個瘦小的四川女人是清湯寡水,胸前一馬平川,臉上稀稀落落分布著小雀斑,若不笑,看起來還算秀氣,一笑,露出小齙牙來。
這個不起眼的女人之所以被雇主選用,據說是因為干活麻利還實在,一人能頂三個山東大婆娘。在當地勞務市場,小有名氣。
坊間流傳這女人最著名的段子就是,秋天的棉花地,遍地白花開,嬌小的四川女人一低頭就被棉花棵淹沒了,她一溜煙就抱出一大堆棉花來,最后過稱,屬她的最多。
拾棉花這事,李大發也是去干過的。他身形巨大,總是被棉花枝刮到衣服,加上彎腰墩身這些動作,讓他感覺自己是一只笨狗熊。
秋天的棉花地,遍地白花開。狗熊李大發貓著腰摘棉花時,被尖厲的棉枝刮了一下。他穿的舊衣服實在太舊了,那些被時光暗害過的纖維就等著合適的時機開膛破肚讓主人出丑,于是,棉花枝善解衣意,棉花沒摘多少,他的衣服就被刮出一個大口子,李大發的后背像穿了一件燕尾服,露出他粗壯的腰身來。
休息的時候,四川女人看見了,輕快地說:來,我幫你縫縫。說著,她變戲法一樣從自己隨身帶著的包里拿出一個小小的針線包,這個針線包,是她平時繡花的家當,她有時候就帶著這些家當來干活,休息的時候會繡繡花。
四川女人找了深藍的線,吐了一點唾液在手上,把線頭一捻,線就從針眼里嗖的穿過,像滑過一道閃電,在李大發眼里亮了一下。
繡花的手穿針引線,李大發的燕尾服又恢復勞動人民的粗布本色。四川女人給李大發縫好衣服,就退到一邊去,拿出繡花的家當,在田間地頭繡起花來。
青紗帳里大姑娘浪,棉花地邊婆娘們的熟肉鋪子開張,總要來點葷的。李大發在一群糙老爺們里算得上美男,他不主動招惹那些老娘們小媳婦,他覺得女人是老虎,他見了老虎多少有些害怕的。但是老娘們小媳婦卻從不輕易放過他。
老娘們問他:李大發,你夜里一個人睡覺被窩冷嗎?
李大發說:還行,不冷,那些狗啊貓啊也是自己睡覺,也沒見它們冷。
老娘們說:那些狗啊貓啊到了春天還得叫個春,現在連叫春都提前了,大冬天的,就聽見貓叫。李大發你常年一個人,怎么受得了。
李大發的被窩常常是冷的,他一個人要暖半天才有熱乎氣。他嘗過女人的滋味,無數個夜晚也像狗啊貓啊一樣騷動不安,狗啊貓啊可以叫,可以隨處交配,他覺得自己既然披著人皮,就不能胡來。他在幾次相親事件中潰不成軍,別人拿他當晚市的蘿卜,他把自己當根蔥。他在等,卻不知道在等什么。
李大發不知道怎么接老娘們的話茬,小媳婦說:哎呀,嫂子你覺得李大發可憐,你就去幫他暖被窩吧,哈哈哈。
騾群和熟肉鋪子里爆發出肆無忌憚的笑聲,田間的鳥早就跑沒影了。李大發有點囧,他抬了抬眼皮,正好看見坐在最邊緣的四川女人,四川女人低頭繡花,也露出小齙牙來。
老娘們當然不能甘拜下風,越發浪起來:李大發年輕,火力大,我這老婆子恐怕吃不消。我看好馬配好鞍,咱這些有家有口的就靠邊站了。那誰,剛才給李大發縫衣服的小四川倒是不錯。小四川,別繡花了,要不要我們給你做個媒。
人們知道四川女人的點滴:她是個寡婦,來山東打工,有個表姐嫁到這邊來,她是有靠山的。
四川女人抬起頭來,大方回應:不用了,我能掙出吃喝,等餓肚子了,再讓你們做大媒。
四川女人又低頭繡花,山東婆娘們和她不在一個頻道上,繼續拿李大發開涮。李大發有一搭無一搭的應著,他的目光有時候飄向雪白的棉花地,他的目光有時候就飄到四川女人的繡花上來。那是一朵鮮艷的紅梅花。
冷冬蕭瑟,勞務市場也冷冷清清。等待買主的牲口也日漸減少,偶爾有點蔬菜大棚的農活,也很快被人分食。李大發在勞務市場遇見四川女人,她穿著一件大紅色的棉襖,棉襖有點空空蕩蕩的,不像是她的尺碼,人看起來更加嬌小了。她的臉似乎比秋天摘棉花時有點白了,鳥屎愈加明顯。
他們被選中給一家韭菜專業戶割韭菜。附近有個韭菜村,家家戶戶都種韭菜,每家沒有十畝八畝韭菜地,簡直不好意思叫韭菜專業戶。韭菜的價格總是受天氣影響,暖冬的時候,韭菜是草,賤到牛都不系吃。寒冬時,韭菜是冬蟲夏草,坐著火箭上了天。不但韭菜炒雞蛋上了大席,還是男人們趨之若鶩的壯陽草。
這個冬天很冷,冷到鼻涕流出來在沒掉地上之前,就凍成筷子了。韭菜大人也要準備坐火箭了。坐火箭之前,需要有人仔細收割。
韭菜大棚不像別的蔬菜大棚器宇軒昂,都是一溜煙低矮的拱棚。人在里面是站不起來的,最高的高度也是蹲著。割韭菜的人像偷地雷的,需要匍匐前進。
李大發和四川女人在一個韭菜棚,一人在一頭,他倆匯合之時就是韭菜全部收割完畢。他倆在很多時候,居然是干活的老搭檔,是土地上的革命老戰友。
這簡直是四川女人的舞臺,她嬌小的身體往里一鉆,拿著鐮刀的手又快又準,宛若武俠電影里的小飛俠。
那邊,簡直是李大發的噩夢,他身形大只,一不留神人就趴在韭菜上,壓倒一片嬌貴的壯陽草,因此,他總是小心翼翼,爭取少出錯。
外面是寒風呼嘯的冬天,低矮的韭菜棚里在過夏天,李大發揮汗如雨,胸口有點悶了。他像一只大猩猩,蜷縮著龐大的身體,一步步前行。那邊,四川女人的身影越來越近了。她已經脫掉棉襖,但是里面的毛衣居然也是紅色的。
李大發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覺得這拱棚太悶了,他努力調勻氣息,心里罵著自己不中用,簡直是紙糊的。他瞄一眼前面,在綠油油的霧氣里,紅色身影像一朵紅梅花在開放。
匍匐前進的士兵終于接上頭。李大發看見了紅梅花,他眼前一黑,紅梅花像一團霧氣,散開了。
四川女人究竟有多大的力氣,把暈倒的大猩猩拖出拱棚。冷風一吹,李大發就醒了。醒來發現自己倚在四川女人的懷里,他大罵自己:簡直是紙糊的,這點活都干不了,太丟人了。不行,今天的工錢別給我算了,都給你。
算工錢的時候,四川女人堅持一人一半,沒有多拿一分錢。
韭菜坐著火箭上了天,卻沒人肯用紙糊的大老爺們來割韭菜了。李大發從此閑了下來,他有時候在墻邊揣著手曬太陽,和那些很老的老頭拉著呱。有時候去王大胖子的小賣部喝最便宜的茉莉花茶,吹吹牛。有時候就在家里看只有兩個臺的黑白電視節目,電視里一天到晚有領導在開會,到了星期二,黑白電視雪花一片,開會的領導們休息了。煤塊又漲錢了,沒有了浮萍去賺,那些媒渣渣摻了太多的土,他家生的爐火總是不旺,夜晚他干脆熄了爐火,用柴火把炕燒熱,被窩里就暖暖的,躺在暖暖的被窩里,他就想起那朵紅梅花來。
一個冬天,飄了很多雪花,他都在想紅梅花。
春天,貓在叫春,狗在找伴。樹葉要吐苞,蟲子在騷動。
李大發又去勞務市場看看,這時節其實沒多少農活。他意外的遇見四川女人,天氣有點暖和了,女人還沒脫掉紅棉襖。他對革命老戰友說著:過年好。他發現自己的小心臟居然猛跳了幾下,也發現年這玩意早已過去很久了。
年這玩意早已過去很久了,四川女人居然也對他說:過年好。
連著幾天,勞務市場都沒有雇主來找人。他天天去,四川女人也天天在。
他們依然像沒有被牽走的牲口,從上午到下午。直到有一天,日頭西斜前各自轉身回家的慣例,忽然被四川女人打破。
四川女人說:李大發,我沒地方住了。我表姐跟我表姐夫天天打架,看樣子要過不下去了。我不能看著他們天天打的狗死羊活,我想搬出來,但是還沒找到地方,我聽說你有四間大北屋,我先到你那里住幾天吧。你放心,我給你房租錢。
李大發終于知道什么叫天上掉餡餅了!他心里馬上竄出一只哈巴狗來,迎上去,接住它!但他故意拽了拽狗尾巴說:我有四間大北屋不差,一間我住,一間通著當個小客廳,兩外兩間廂房都是成了糧食和干活的家什,沒法住人。要不,我把盛糧食的那間給你收拾出來,我家有塊大木板子,別人睡不了了,你身子骨小,肯定沒問題。至于租金,你先住著,反正住不了幾天,就不要了,上次你幫我割韭菜也沒要錢,這錢算是抵了。
四川女人和李大發開始了同居生活。
外人眼里,他們是真的睡在一個被窩里了。孤男寡女在一起,沒有被窩里那點事,仿佛對不起人們茶余飯后那張吧唧吧唧的嘴。鄰村和李大發相過親的寡婦說:聽說李大發找了個耗子當老婆,那女人小的一把把,簡直不成人樣。不過,李大發那水平,配耗子正好。
李大發盛糧食的西廂房,騰出一塊空地來,他把那塊大木板子拿出來當床,女人躺下去試了試,一翻身,骨碌滾下來。她體型雖然嬌小,但是木板還是太窄了。于是李大發又找了一塊木板來拼,中間有道曲折大海溝,但是總算拼出一張床來,兩頭用磚頭擔起來,四川女人的體重,應該沒問題。
白天他們還是去勞務市場,為了怕別人說閑話,總是一前一后分別離開。即便如此,春耕還未大面積展開,勞務市場的活依然很少。但是四川女人被挑走的機會總是很多。夜晚她回來的時候,總是說在雇主家吃過晚飯了。但是,李大發每次都給她留飯。他有糧食,不怕吃。
有一天晚上,李大發自己包了韭菜水餃,這時候,韭菜就從火箭上下來了,天一暖,幾乎成了草,但是春天的韭菜依然美味。
四川女人說:我吃過飯了,不過我嘗嘗山東餃子,就一個。
這一嘗,女人就把一盤餃子咽進肚子里去。她夸:李大發你真有能耐,不但農活干得好,餃子也包的這么好吃。這是我來山東吃到的最好吃的餃子。你包的餃子像小豬!
男人是受不了糖衣炮彈的,四川女人的夸獎如春日暖風,熏得李大發暈暈乎乎的。
夜里,四川女人忽然驚聲尖叫,李大發睡得迷迷糊糊還是聽到了,他披衣下床,直奔西廂房,開了燈,發現四川女人縮坐在破棉被里,抱頭閉眼的凌亂,房間里有兩只巨大的老鼠四散奔竄。
春日春風吹,一切動物動春心。兩只膘肥體壯的大老鼠夜里出洞興風作浪,一只爬到四川女人的被子上,一只在女人的頭頂行走。女人迷糊間一把摸到老鼠的尾巴,老鼠吱一聲尖叫,女人也啊一聲尖叫,魂飛魄散。老鼠是四川女人最害怕的東西,她覺得世界末日要到了。
兩只凡間約會的老鼠不見了蹤影。李大發坐在女人的床邊,安慰著說:明天我拿個鼠夾子,把它倆都消滅,把它們的子子孫孫都消滅。這些家伙偷吃了我多少糧食啊。沒事了,你不用害怕。
即使老鼠消滅,四川女人仍然恐懼這間和老鼠共眠過的屋子。
她忽然一頭扎進李大發的懷里。
李大發腦袋又暈了,他下意識的抱住懷里那個小小的女人的身體,他聞到她身上友誼雪花膏味道,這味道,就是他朝思暮想女人的味道,這味道,熏得他體內的火苗噌噌上竄,他一下子將四川女人壓在身下,說:別怕,耗子不怕,我也別怕,當我的女人吧,有我,不會有事的。
這是李大發此生最大膽的愛的表白,說完,他的嘴巴將紅梅花吻下去,舌頭熱烈的糾纏在一起,帶著濃濃的韭菜味。
忽然聽見咔嚓一聲,承載四川女人嬌小身體的床板,承受不了兩個人的重量,一下子斷開,狗熊和紅梅花雙雙掉到大海溝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