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朝陽走過天橋的時候又碰上了那個算命瞎子,瞎子睜著空洞的眼睛盯得朝陽心里發毛,嘴里含糊地念著什么。
“魂兮歸來,故人猶在。”
朝陽沒放在心上,如果不是清明節近在眼前,瞎子又陰魂不散的,朝陽絕不會放在心上。轉念一想,故人故人,若是能見到秀芷,那樣也好。
老胡笑他這么點膽子沒出息。許朝陽仰頭悶了一口酒,轉頭又看見那瞎子坐在巷子口,用他空洞的瞎眼朝自己看,真不是滋味兒。
“誒,老胡不是我膽兒小,最近那瞎子老追著我,你看看他又在那兒了。”老胡順著朝陽手指的方向看去,打了個酒嗝兒,“我說朝陽,你喝醉了吧,那哪來的瞎子啊。”朝陽拍了老胡的腦袋,“你才醉了,就在哪兒你看。”說著又轉過去看,可巷子口哪有什么算命瞎子,什么人都沒有。
朝陽心里一涼,還真見鬼了。
朝陽沒料到自己真能見到秀芷。
朝陽看見秀芷的時候恰好4月1號,愚人節的氣氛變得詭異起來,朝陽回家推開門就看見秀芷站在那里,卻沒有想象中的慌亂,反而極其淡定地轉身去廚房倒了兩杯水出來,“喝水么?”秀芷搖搖頭,在許朝陽對面坐下。
“秀芷?”朝陽試探地問。
“嗯?”秀芷回答。
“真的是你么?”朝陽抬頭看向秀芷,秀芷的面容沒有太大改變,還是穿了一件厚厚的羽絨服圍著大圍巾臉上凍得通紅通紅的,朝陽想著自己問的真是廢話,但不知道為什么又問了出來。
秀芷好聽的聲音響起來,“朝陽,別怕。”
“我不怕。”長久的沉默似乎是在延續著當時因為爭吵而來的尷尬,朝陽突然覺得自己支撐不下去了,“我很想你,秀芷。”
“這么多年了,我還是忘不了你,要是我當時沒跟你吵,我當時成熟一點,就什么事也不會發生了。”
“都是我害了你,我還害了兵子。”朝陽說著臨近崩潰。
“我不怪你。”秀芷說。秀芷想要伸手摸摸朝陽的臉,卻又在臉邊停住了。她碰不到他,朝陽順著秀芷把手放在自己臉上,仿佛還可以感受到秀芷溫柔的觸感。
吃飯的時候朝陽特意擺了兩副碗筷,后來想想又覺得這么做多余,秀芷看著他溫柔地笑,“沒事,我用吸的。”聲音聽起來已經自己修飾過了,帶有輕松的氣息,朝陽卻輕松不起來,只能大口地把食物塞進嘴里。秀芷同樣優雅地坐在他面前,朝陽突然覺得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們的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連進食方式都不同。
吃完飯朝陽獨自一人洗了碗,不是獨自一人,他還有秀芷,還是獨自一人,秀芷和他不一樣,是不是獨自一人朝陽已經分不清了也不想去分清。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家里沒有那么冷清,好像是那種回到家之后可以聽見回復自己“我回來了”的不會讓人失落的聲音帶來的滿足。就像很多年前自己想的那樣,孩子跑過來抱住自己的腿吵著要一個溫暖的懷抱,妻子過來接下自己的外套說飯已經準備好了。
自己當時明明是打算跟秀芷結婚的。
秀芷和以前一樣安靜,或者比以前更安靜。洗完碗秀芷坐在朝陽邊上看電視,電視里不斷放著八點檔電視劇,朝陽刻意調到的臺,秀芷喜歡看的類型。
聽不見來自電視的聲音,滿腦子都是過去的事。
秀芷把手伸向遙控器,朝陽趕忙過去拿了起來,眼神問她是不是打算換臺,秀芷笑了笑,“你不看體育頻道么?”朝陽忽然就落下淚來。
“秀芷啊,我這幾天一直都遇上一個算命瞎子,他跟我說什么故人猶在。”
“我朝陽以前從來不信這些東西,現在我信了。又能看見你,這樣真好。”
秀芷沒有說話。
這時門鈴響起來,老胡提著一大袋啤酒和下酒菜出現在門口,二話不說就進來去了廚房,端著下酒菜在朝陽面前坐下。
“今兒個咱兄弟倆喝一杯。”朝陽打他,“別鬧,今天什么節我不知道?你小子是不是在菜里下藥了。”
老胡沒再說,拉開一瓶啤酒喝起來,又往嘴里扔了幾顆花生米,朝陽見狀,也拉開喝起來。許久,老胡說,“說實話,我最近老是夢到兵子,還真挺想他的,當初要不是……”
朝陽特地轉頭看了看秀芷的臉,秀芷的表情沒有太大的變化。老胡接著說,“有時候有些話咱覺得沒臉說出來,還好還有個這樣的節日讓咱們酒后吐真言。”朝陽悶頭喝酒。
秀芷一直坐在自己邊上,沒有說話,靜靜聽著。老胡不斷提到過去的事情,提到那一次的事情,朝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告訴他,秀芷就在這里,跟他們在同一個屋子。
老胡說兵子挖出來的時候眼睛還受了傷,最后一刻護住了秀芷。朝陽想起當天的情形,不想要繼續聽下去,近在眼前的景象讓朝陽突然覺得秀芷又一次要離自己而去,讓人無能為力的離開讓朝陽覺得喘不過氣來。
自己太想她了。
還有兵子。
酒過三巡,老胡已經醉的不成人樣,但還是說了句人話,老胡說,“朝陽,我有時候在想啊,咱們這么想他們,他們也一樣想咱們的。”
“咱們不能因為對過去的愧疚而躲避起來,秀芷和兵子都希望咱倆好好活著。”
“他們也會想咱們的呀。和咱們一樣。”
和咱們一樣。
他們也會想咱們的啊。
朝陽不記得那晚自己和老胡喝了多少酒,只記得當時覺得老胡說的特別有道理,自己從沒聽他說過這么有道理的話,這樣認真。
宿醉帶來第二天中午的日光,老胡早就沒了身影,桌上也沒有料想中的一片狼藉。不知道是不是老胡臨走前收拾了桌子,還是老胡根本就沒來,又或者是秀芷收拾了桌子,可秀芷也沒人,朝陽沒有精力去分辨昨天的事情究竟是真正發生了還是虛無的夢境,只是覺得頭疼得厲害,拿起外套往外面走去。
本以為到了那里看到那些依舊帶著微笑的不變的照片自己回落下淚來,朝陽真正看到他們的時候反而沒有太多傷心的情緒,大概是昨晚才剛見過,所以不覺得陌生和難過吧。朝陽覺得有點可惜,自己昨晚看見了秀芷,看到了老胡,就是沒見著兵子,出現在老胡夢里的兵子,大概還是在怨恨自己當時的固執吧。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和你說謝謝。
在西藏因為自己和秀芷的摩擦,因為秀芷跑出去后自己可笑的男人的自尊。朝陽現在還記得當時老胡的那句,“你小子真不是東西,這么晚了秀芷一個姑娘家跑出去,到時候出事了有你哭的。我去把她叫回來,你們好好談談。”
于是就沒有回來。
碰上雪崩的兩個人,永遠的和遺憾一起印在了朝陽的腦子里。
大概是不想原諒自己吧。
我來看你們了。
“你小子,兵子是那樣的人么!”老胡不止一次跟自己說,也是,兵子是跟自己說那樣的話的人,那樣的兵子又怎么會怨恨自己呢。
朝陽往石階上倒了一杯酒,往旁邊看的時候才突然想起來,老胡也走了好多年了。老胡的照片還是笑著,好像昨晚剛見過的樣子。
當時的事故只有自己一個人留下來。
固執的自己。
“朝陽,我有時候在想啊,咱們這么想他們,他們也一樣想咱們的。”
“咱們不能因為對過去的愧疚而躲避起來,秀芷和兵子都希望咱倆好好活著。”
“他們也會想咱們的呀。和咱們一樣。”
“你小子真不是東西,這么晚了秀芷一個姑娘家跑出去,到時候出事了有你哭的。我去把她叫回來,你們好好談談。”
“朝陽,你不回去看看爺爺么,不能因為不能接受他的離開就一直逃避啊。他也會想你的。”
朝陽覺得腳沉的抬不起來,回到家迷迷糊糊地開始睡覺。老胡,秀芷和兵子的話幾年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清晰,秀芷睜著好看的眼睛跟自己說,該回去看看爺爺了。
“怎么請假了?明天就放假了啊?”
“想回去看看。”迫不及待地回去看看。
朝陽拿著行李坐上回家的大巴時,發現很多道路因為重修變得滿目瘡痍給人莫名的惆悵感覺。
朝陽站在墓前說不出話來,突然就想問他,你好么?
爺爺點點頭,又搖搖頭,他說,“我很想你,朝陽。”
朝陽靠著坐下,把剛買的菊花放好,陪爺爺喝酒。
像很多年前一樣。
我也想你啊。
我也知道你想我。
真正回到家的時候天快黑了,朝陽拖著行李往家里走去,反而覺得一身輕松。
走到半路又感覺看到了那個算命瞎子,想要上去和他說句謝謝,突然又覺得那個瞎子眼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像誰了。
兵子在路邊看著朝陽回家的背影。
我們也想你。
知道你也想我們。
魂兮歸來,故人猶在。
朝陽,故人猶在。
第二天聽著山上連綿不絕的鞭炮聲時,朝陽只覺得渾身都沒有力氣,但也還是要爬起來啊。
“身體不舒服的話就躺著吧,我和你爸去就可以了。”
“一起去,媽。”
清明節的話,我得去看你們了。
天空開始飄起雨來。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
游子回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