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讀完了《詩的八堂課》,這本書被學界稱為“上乘的談藝之作”,作者江弱水卻自稱其為“一本關于詩的八卦”。整本書的結構很吸引人,可以分為三個部分——
詩的發生:博弈第一
詩的鑒賞:滋味第二;聲文第三;肌理第四
詩的主題:玄思第五;情色第六;鄉愁第七;死亡第八
博弈第一
開篇作者就說“博弈有別”,意思就是“博”和“弈”不一樣,在寫詩上就是“天才 vs 人工”。
博是博彩,寫詩如同擲骰子,信手拈來,憑運氣,依靈感,是賭徒。
弈是下棋,寫詩就像是下棋,字斟句酌,憑人工,靠技藝,是棋手。
所以,詩歌也就有了“賭徒的詩”和“棋手的詩”這兩種區別。
有天賦的人能夠射中別人射不中的靶子,而天才能夠射中別人看不見的靶子。賭徒的詩就是無中生有。那么,自古以來誰最像賭徒?當然是李白!喝醉酒大手一揮就是神來之筆,“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這樣的詩就是無中生有,而杜甫的詩大體上是有中生無,多少留了些修飾的痕跡。
技藝派的詩更偏重理性,強調模仿,推崇清晰和諧的秩序。棋手的特點就是穩、冷、狠,所以弈棋型的詩人就像是精算師,總是試圖從眾多可能性這追求最佳。“春風又綠(到、過、入、滿)江南岸”,王安石的這一句就是反復推敲之后的結果。
對兩種寫詩的風格稍作闡釋之后,作者又提到“博弈相濟”,什么意思呢?對于不同的詩人,“博”和“弈”的比例是不一樣的。有的人思路縝密,下筆不茍,比如杜甫。但是杜甫的詩也不全是改出來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一氣呵成,是杜甫的“生平第一快詩”: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此外,作者以卞之琳的《斷章》為例展示了靈感之妙用——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斷章》是卞之琳寫自己在日本京都客居時偶得的一閃念,對于作為弈棋型的詩人卞之琳來說實在是小概率事件。而他的另一首代表作《白螺殼》則是巧奪天工之作——
我夢見你的闌珊:
檐溜滴穿的石階,
繩子鋸缺的井欄……
時間磨透于忍耐!
黃色還諸小雞雛,
青色還諸小碧梧,
玫瑰色還諸玫瑰,
可是你回顧道旁,
柔嫩的薔薇刺上,
還掛著你的宿淚。
這就是“博”和“弈”在一位詩人身上的體現,“慢工出細活,人工覷天巧,若有賭中妙手,自有棋中圣手。”讀完這部分,回想以前自己學過的詩詞,有的痛快淋漓,有的精巧細致,可能就是詩人的創作氣質不同吧!
滋味 & 聲文 & 肌理
這部分主要是詩的鑒賞,品味一首詩可以從滋味、聲文和肌理三個方面來感受。
滋味第二
味覺發生在人體最幽暗的地帶,物質性太強,有太多主觀不確定的成分,而且還帶有欲望的氣息,特別難以形容,那該怎么辦?只好用視、聽、觸來表現。每一種感官都對應一種成分,最后由舌頭統攝,也就是將復雜的感覺都歸于味覺。而我們品詩,動不動就用到“滋味、品味、韻味、情味”,全都落在一個“味”字上。因此可以說,品詩與辨味有諸多相通之處,既要捕捉詩中的聲色音韻,又要體會其意象辭藻,甚至觸摸詞句的質感。王安石的《南浦》中有兩句便是精絕之作:
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裊裊垂。
春風吹拂下,碧綠的溪水清波泛起;陽光照耀中,嫩綠的柳枝低垂搖曳。作者說,觸覺上,“含”字溫潤,“弄”字褻昵,味覺上還有一點甜絲絲的(其實我并沒有感覺到)。
另外,味覺經驗勾連著我們的過去,一不小心就開啟了一扇通往過去的門,所以回味就是回憶。味覺還通往另一扇神秘的門——性愛經驗。告子曰,食色,性也。一首好詩會讓我們戰栗,如冷水澆背,與性愛的快感高度一致,而且豐富的文字總是能撩撥起性的愉悅。作者書里說,以色喻食的登峰造極之作,是日本作家村上龍的《孤獨美食家》:
聽著情人們在公交站的長椅上舌吻的聲音,我回想起一種感觸。那是用夏步利冰過的生蠔滑過喉嚨的感觸,那是充滿情欲的感觸。
詩歌是想象的、欺騙的、令人沉醉迷狂的,對于以真理為業的年輕人不宜,因為真理永遠是干巴巴的幾根筋。也正是因為如此,“舌頭會受到管轄”。性愛的禁忌是人類共有的,但越是禁忌,就越挑逗,詩歌反而擁有這樣一種快樂,“只有熱愛詩歌的人精神上才是松弛而不負責任的”。因此,西方的神學家、古代的道學家都認為感官享樂影響自我修煉,妨礙對真理的追求。有時候,詩歌還會妨礙宗教和政治,所以在某些歷史時空,有些詩是不能染指的禁臠。
聲文第三
作者開篇舉了個例子,多年前他讀王維的《觀獵》,字正腔圓地讀: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隨后,作者聽見旁邊的香港同學用粵語念了一遍:
Fung1 ging6 gok3 gung1 ming4,zoeng1 gwan1 lip6 wai6 seng4……
他說:“一下子被震懾了。一連串聲音沉雄有力,讓人感受到那種強勁的風聲和引滿而發的弓聲。” 這讓我想到《上海灘》這首歌,每每聽到都覺得特有勁(原諒我想不到其他形容詞),有時候漢語唱得再用力也沒有那種味道。答案就是——粵語近古,普通話最大的損失就是短促爆破的入聲消失了,嚴重削弱了表現力。
類似的還有司各特的敘事詩:
stood on the steps of stone……(讀起來厚重堅實又篤定)
為什么呢?因為語音與某種特定的心情、特定的物性相掛鉤,只是經過太久我們耳朵不那么靈敏了。顧隨說,“寫壯美之姿,不可施以纖柔之音,而宏大之聲,不可用于精微之致”。這方面的例子有杜甫的《野人送朱櫻》(讀詩的時候感受自己的發音、嘴型與用力):
數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
“細寫”齊口呼,似櫻桃之纖小;“勻圓”撮口呼,狀櫻桃之圓潤。又如周邦彥的《玉樓春·桃溪不作從容住》中那一句:
情似雨余黏地絮
沒有一個字要你開口,全是唇、齒、舌之間最微細的廝磨與粘扯,表達出那種膠著、糾結、無法排解的癡情。
音韻的重復變化會影響我們的感受,有些好詩讀起來朗朗上口,似乎結合了詩人要表現的情感,這種效果是不是詩人刻意而為之?作者認為是有意為之,往往詩人知道聲音之妙道,不會誤打誤撞。(那寫詩豈不是折磨死人了……囧)當然,無論怎么說,聲音都是服務于意義的,詩人對聲音的關注一定是以對意義層面的關注為前提的。
肌理第四
就像對一個人的長相進行評論一樣,說完了眼睛,說完了嘴巴,就要從整體上感受一下TA的五官是立體還是扁平?這里“肌理”就是這個意思。換句話說,texture就是你的手摸上去感覺怎么樣。詩是活的有機體,也可以全方位感知,或骨感,或豐致。我們所用的每一個字,通過心理聯想,都各有不同的質感、重量、色澤和明暗度。把不同的字組成不同的句子,把不同的句織成篇章,就會呈現出微妙的肌理。因此我們說肌理的關鍵就是詩的字法與句法。值得指出的是,肌理不是修煉文字的技巧,而是字眼與詩境的諧和,它講求縝密的品質,注重字句關系的前后照應。
顧隨在《駝庵詩話》里認為詩的感情表現有氤氳和錘煉之分(古文有點晦澀不貼出來了),作者對此進行了解說——《水滸傳》是錘煉,《紅樓夢》是氤氳;宋詩是錘煉,唐詩是氤氳;錘煉是緊縮,氤氳是散開;錘煉是從簡,喜歡錘煉的詩人都是健身狂,容不得一點脂肪,氤氳是柔軟,意象之間相互融合,句與句彼此勾連,然后婉轉上升。這里作者舉了蘇東坡的《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作為例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幽”、“靜”、“孤”、“獨”、“寂寞”、“寒”、“冷”,按作者的說法是用詞密集,詩意單薄,不算上品,感覺起來就像是老人的皮膚,詩境過于“氤氳”。(其實我覺得這首詞寫得挺美啊,幽冷+寂寞,或許按照“肌理說”不是那么合格吧。)
玄思 & 情色 & 鄉愁 & 死亡
我本以為詩的主題落到實處會很好理解,不料卻是越發深刻得難以理解,形而上學的東西對我來說真是晦澀!o(╥﹏╥)o
玄思第五
人生在世,不僅有抒情沖動、敘事沖動,還會有思辨沖動、形而上學沖動。詩可以思。思想是抽象的,為心靈所感知,但寫詩要用形象思維。該怎么辦呢?錢鐘書告訴我們,要找到一個“客觀對應物”,就是通過訴諸感官經驗的外在事物來喚起情感,讓感受思想就像是感受玫瑰花的香味一樣。而且,詩的思想與意象,應當巧妙融合,意蘊方可有余不盡。
這里不得不提到“理趣”與“理語”的區別,理趣其實是詩趣,比如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就是把一個抽象的概念具體化,有說理的趣味而沒有說理的痕跡。相比之下,“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就是個寓言式的文本,用作者的話說,就是一個設定好謎底的謎面。
能在詩中引用玄學資源是聰明,懂得詩不是為了表達玄學思想是智慧。說到底,詩中的哲學是弱哲學,它是啟示性的,感悟性的,介于神學與哲學之間,那種系統性的哲學從來輪不到詩人措手。
批評家總是從一到多,創作者反追求本質,從多到一,“畢加索畫象”就是個抽象的過程,把象的一切逐漸剝離,先是蹄子沒了,后來象牙不見了,然后皮都脫落了,這是一種接近真理的哲學途徑。真理一定是個瘦子,謊言才胖,真理也一定是根骨頭,廢話才肉。(玄之又玄)
情色第六
詩可以發思,去到空中花園,詩亦可發情,落到現實大地。情色重要,因為我們最貼近現實的就是肉身。色情是肉欲,情色是肉感,以搖蕩性靈為指歸。色情只訴諸本能,而情色上升到了藝術。色情是單調的,但情色絕不單調,而且詩中的情色不僅無可厚非,還要刮目相看,它幫助我們的語言不斷推進自身的邊界,實現自身的潛質,嘗試實現各種美感的可能性。
讀了這部分才知道好多大詩人寫過那么多情色好詩。《詩經》是情色之始: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屈原在兩千多年前就放過《大招》:
豐肉微骨,調以娛只。(身材嬌小而豐腴柔軟的美人們,舞姿和諧令人歡快輕松。)
小腰秀頸,若鮮卑之。(腰肢細小脖頸纖秀,就像用鮮卑帶約束一樣。)
此外,一眾詩人也寫過情色詩,陶淵明的《閑情賦》、張衡的《定情賦》、蔡邕的《靜情賦》、陳琳的《止情賦》、王粲的《閑邪賦》,往近點說,1949年以后,臺灣有余光中、楊牧、鄭愁予……比如鄭愁予的《如霧起時》就“有令人驚艷的綺思妙想,給人的感覺很純”:
我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
你問我航海的事兒,我仰天笑了……
如霧起時,
敲叮叮的耳環在濃密的發叢找航路;
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赤道是一痕潤紅的線,你笑時不見
子午線是一串暗藍的珍珠
當你思念時即為時間的分隔而滴落我從海上來,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編貝,嗔人的晚云
和使我不敢輕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區
情色詩,詩是文本,情色是本體,“無論是怎樣蕩漾動魄的文本,都夠不著一個活色生香的真身,因為我們不能不用文字將它切割成碎片”。難怪艾柯說:“我覺得比起描寫做愛,我還是更愿意做愛。”文字的片面性使完整的性愛不可能實現。但是,一首出色的艷詩還是會刷新我們對生命的感覺。(感覺在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鄉愁第七
無論是古典詩歌中的游子,還是兩岸隔絕時期的臺灣詩人,亦或者十月革命后流亡異國的俄蘇詩人,他們的鄉愁都是有家難回,此外還有更深的存在主義哲學意義上的人的超驗性的無家可歸,這是指現代人的統一性的喪失。詩的無用之用就在于引領我們返回那個擁有人的完整性的烏托邦。盧衛平《分離》中那個蒼涼的結尾值得分享:
我們在歲月的噬咬下
骨肉分離后,有誰能留下來
聽聽我的骨頭用方言搭幾句家常
在無家可歸的今天,鄉愁還在繼續。作者說,詩的精神是在世界黑夜中向著存在和語言的突圍,而語言是向著黑夜和空無的祈禱和召喚。
死亡第八
蘇格拉底說,形而上學的玄思就是在練習死亡。事實上,對時間和空間中的一切分離和分裂的憂郁都是對死亡的憂郁,中國古典詩人的傷春、悲秋、懷古、惜別,無一字不滲透著死的陰影,寄寓了生的慨嘆。他們是在用相對弱的、分散的方式處理這個太強的主題;在西方,受希臘悲劇和基督教神學的雙重影響,對死亡的思考和表現成為一個深遠的傳統。死亡的神秘與虛無,很適合成為詩人的審美對象。一位詩人如果沒有寫過死亡,簡直不配稱為詩人。
無論是玄思、情色還是鄉愁,其歇腳處無非死亡,死亡是我們真正的故鄉。只有認識死亡的面孔,才能感受生命的深度,正如別爾嘉耶夫在《論人的使命》中所說,此生此世只不過是真理的一半,向著有限和封閉的日常視野展現;另一半則向死亡敞開,那不是來自表面,是來自深處。我們不但屬于表面,而且屬于深處。只有身臨時間與永恒之間裂開的死亡深淵,才能參透生命的意義。
作者認為,魯迅的《野草》是過去一百年里最杰出的新詩集,生得痛苦,死得痛快,把死亡視為對生命的復仇、對痛苦和無聊的復仇。原文如下: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
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
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
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來。
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魯迅記于廣州之白云樓上
總的來說,這本《詩的八堂課》由淺入深,算是一本怡情的詩學研究佳作,讀一讀對于塑造我等凡人的詩觀還是很有幫助的!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你最喜歡的詩是哪一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