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母親、姐妹們一起回到鄉下老家祭過父親、爺爺奶奶及其他祖輩后,順便拜望留下我兒時記憶的故鄉老屋。
說是老屋,其實早已今非昔比了。滿眼望去,殘垣斷壁,破爛不堪,雜草叢生,樹已成林,只有東側偏房還有點沒徹底垮塌的土墻和難以倒下的柱子、檁條結成的框架。
母親在一旁不停地指點著、嘮叨著,述說著老院子一步步走向衰敗的歷史,述說著老院子走到今天的重要轉折點和其中的一些人、事,為老院子的昨天贊嘆,更為老院子的今天惋惜。
我知道老院子在母親心中的份量,它承載著母親一生最絢麗的樂章,也目睹了母親一生最撕心裂肺的哀痛。無情的歲月象風一樣吹過,演繹著一個個鄉間故事,也侵蝕著生于此地的人們的記憶,似歷歷在目,卻又早已迷離模糊。
故鄉老屋在我們村周邊是一座相當有名的三合院落。從老人們的口中知道,老屋名叫“白鶴屋脊”,據說是在一只白鶴的指引下,老祖宗在這兒蓋起了這座大院,是三大老院之一,位置居中,坐北朝南。
老屋中間是一間大堂屋,兩邊各有兩大間正房相依,東西兩頭拐角后又是各有兩大間偏房面對面,說是偏房,大小、結構、門窗的講究都勝過了正房,在我看來,正房以威嚴為名,偏房則是以靈巧為人所道。后來住的人多了,兩邊偏房的側面和后面又都加蓋了一些屋子,整個布局稍顯不對稱,但依舊保持了大戶人家的風范。只從那正堂屋支撐屋脊的大梁上的花紋和圖案以及木格門窗上的雕花工藝,便可以看出做工的精細與靈巧來。再看正房和偏房街沿上的八根盆口粗細的園木柱子就可以知道當年蓋這房的人在當地的地位了。不知道傳了多少代人才傳到了舊中國的解放時期,在打倒土豪劣紳后,大批的外姓人家先后搬到這座大院入住,基本上是每間大屋在間隔成幾間小屋就是一大家子的住所,算來總共有九戶人家在這大院生養安息。從老屋后面爺爺奶奶、爺爺的爺爺奶奶的墳墓便可以看出來,我們家算是在這個大院子住的日子最長的一家人了。從爺爺的口中常聽到爺爺的爺爺多么的威風,就可以估計出這老屋的主人跟我們有一定的血緣關系。盡管如此,我父輩的三兄弟也就只占據了緊靠大堂屋的三間正房,其他人幾乎都是土改時從附近搬來的。
院子里,地面上鋪著青石板,石板的大小、寬窄、布局都很有講究,由于年代久遠,石板間的邊緣部分有些風化脫落,稍顯不平,但依舊沒有任何雜草生長出來。靠南面是一片開闊的空地,由一條低矮的條石砌成的石欄與院內石壩分開。在院壩外面的開闊空地上,種著幾棵洋槐樹,再往外就是一排竹林,把整個院落與錯落有致的莊稼地分開。在這些洋槐和竹林中,有六棵洋槐樹和一棚竹林是我家的。另外還有唯一一棵核桃樹也是我家的。洋槐、竹林、核桃樹都靠開闊空地的東側,正好與我家居住的東側正房相對,就是坐在屋里,也能一眼看完它們。因此,它們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最靠外面的核桃樹在我記憶中早早的就被砍掉了,因為它長在空地的最外邊,再出去就是一條小路隔著的水田了。家鄉的水田種水稻,由于一年只種一季,所以從頭年的九、十月份開始,直到第二年的三、四月份,一直是關著水的水田,時不時還能看到收割水稻以后留下的稻樁。可是核桃成熟的季節在七八月份,也就是稻田里水稻揚花抽穗的季節,很多熟透了的核桃和被我們用竹竿打下來的核桃都掉進了稻田而不能成為我們的美餐。有時,也由于我們小孩子太喜歡核桃的香味,忍不住就鉆進稻田尋找掉進去的可愛的核桃,而遭到稻田主人的責難,影響了鄰里和氣,要強的父親硬是當著我們兄妹幾個的淚眼砍掉了核桃樹。于是,竹林和洋槐便成了我們的樂園。
竹林最可愛的時間是在春節前后,從土里冒出來的嫩嫩的竹筍是我們過年期間上好的菜肴,一般都是在重要客人來家時才能吃的,因為竹筍經過春雨后很快就能長高成林的。對于農村來說,竹子的用處就大了。蓋房筑土墻用它做墻筋,房里用竹片做隔墻,床上的床笆折、竹席,廚房的筲箕、漏勺、筷子、鍋蓋,糧倉的圍席,挑東西的籮筐,背東西的背簍、背架子,晾曬農作物的笆折折等等等等,甚至連水牛鼻子上系的繩子,冬天取暖的烘籠,也都是用上好的臘篾加工而成的。爺爺由于竹工做得精巧細致,在村里常是人家的座上賓。
對于竹林,對于兒時的我,最開心的莫過于在竹林中玩了。幾個小伙伴,攀著竹干往上爬,一定要選老的、粗的竹子才能爬得更高,由于竹子細長,因此想爬高點,需要借助好幾根竹子才行。那般功夫,從小就要練成,否則,在小朋友中就沒有地位而失去很多樂趣。我最擅長的是在竹林中翻筋斗,兩手左右抓住選好的、估計承受力沒問題的竹干,兩腳蹬在前面的竹子上,一步一步往上移,直到快頭朝地腳朝天的時候,使勁往后一翻,雙腳落地站穩,真的很驚險,但是又很刺激。
在竹筍長成竹子的過程中,筍殼會陸續干枯脫落下來。掉筍殼的時候,因為筍殼表面有一層扎手的絨毛,我們就用鐮刀把它一片一片拾起來拿回家。一是用來作燃料,筍殼燃起來火勢旺、火力猛;二是用來做鞋底用。說起用筍殼做鞋底,那可是當年居家必備的手藝。選用完好的寬大的筍殼,去干凈筍殼背面的絨毛,鋪得平平整整后壓起來,過段時間就成了一片片平整的薄片兒。依照鞋樣用剪刀剪出鞋底的形狀,用漿糊粘上兩三層,再在兩面用布頭一層一層地粘起來,足有一厘米厚。等到冬天,女人們三五成群地坐在太陽下,一邊拉家常,一邊用麻繩納鞋底。到大年初一,誰家人腳上的布鞋好看,誰家的女人就很有面子。這一切都是兒時的記憶,現在花幾塊錢就可以買一雙布鞋,很少有人再那么細心的、費勁地做布鞋了。
竹林里還有一件事情讓我記憶深刻,那就是秋天掉竹葉的時節,地上一層黃黃的、亮亮的、干枯的竹葉。早晨竹葉還是濕漉漉的,上午太陽一照,下午在太陽落山之前收起地上的竹葉,干干的,是家里上好的燃料。單就說用挎挎挎竹葉就很有樂趣。挎挎就是取一節約兩米長的竹竿,一頭劈開,作成象豬八戒用的釘耙形狀,一般挎挎有十個齒,就象我們的十根手指頭一樣,用它可以自如地在竹林里挎起地上的竹葉。那挎竹葉的沙沙聲就象一首優美的曲子,不同人干這活兒時有不同的節奏。勤快的女人們挎竹葉時,聲音細細的、短短的,但很急促,一會兒功夫,一大堆竹葉就擺在那兒了,竹林里的地上頓時干干凈凈。那些心不在焉的爺們干這活兒時,聲音粗粗的、長長的,但很緩慢,你仔細一看,一大堆竹葉下面準有一些小石子、泥塊或瓦片什么的,再看竹林的地上,很多竹葉還在那兒呆著呢,遠不如細心的女人挎的干凈。我喜歡在午飯前的正午時分去挎竹葉的,那個時候,太陽暖暖的,穿過竹林竹枝竹葉的縫隙照下來,投在地面上的黃黃的竹葉上面,斑斑點點的,再哼著童謠,學著大人的樣子挎著地上的竹葉,好象進入了夢境一般。
坐在屋里,離我最近的就是院壩邊上的六棵洋槐了。叫它洋槐樹,我不知道是洋槐呢,還是楊槐,只知道大家都那么叫它。如果是洋槐,可能是從國外引進的一種,如果是楊槐,想必就是楊樹跟槐樹的雜交了,這是我兒時對洋(楊)槐的粗淺理解。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去查看資料,我想,我是不會去查了,即使弄明白了又能怎樣,大不了就是對這種樹種有個科學的認識。但我對洋(楊)槐的理解,不需要科學的實在,只需要兒時的記憶,為方便,我就叫它洋槐了。
六棵洋槐樹分成東西兩排規則排列,大小、高矮、粗細、形狀都差不多,想必是父親一年栽下的。其實洋槐樹是長得很慢的,不象雨后的春筍那樣很快就長成了。在我記憶中,那六棵洋槐樹一直那么高、那么粗。不同的是,在冬季就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到了春季、夏季,就又枝繁葉茂了。
枝繁葉茂的洋槐,經過秋風,樹葉漸漸變黃,一片一片地落下來,鋪在地上。或收集起來做燃料,或腐爛在樹下的土壤里。剩下的樹枝,在臘月里基本就變得干枯了。砍下干枯的洋槐枝條,是冬季里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由于洋槐枝條上有很多的刺,這個活兒都是父親親自干,我們的任務就是把砍下來的樹枝拖到院子里的石板鋪成的地上。爺爺搬來木墩子和彎刀,不厭其煩地把一根根帶刺枝條砍成半米左右長的棍兒,然后一捆一捆地捆起來,放到樓上晾起來。到過年的時候,從樓上拿下來,放到灶堂里燒,那火燃得呼呼響,還夾著噼里啪啦的聲音。一鍋鍋年飯帶著幾分樹香味端上桌來,一家人和親朋好友擺擺龍門陣,那是農村里那個年代最快樂的時光。
光禿禿的樹干經過春季,又長出一根根新的枝條,一片片濃密的樹葉,用“枝繁葉茂”一點兒也不夸張。那樹枝細細的、長長的,細細的樹枝上又長出更細的枝條,枝條上就是一串串的呈橢圓形的綠葉了。那種綠,是透亮的綠,象翡翠的那種綠。到了夏天,濃密的洋槐樹葉間就長出一串一串的嫩白色的槐花來,這花白中透著點淡綠色,一串一串的,象新疆維族人家葡萄園里一掛一掛的葡萄點綴著精力飽滿的洋槐樹樹冠,又象是掛著的一盞盞白色的燈籠,遠遠的,就能聞到一股股清香味來。這個時候,我們的開心僅次于過年穿新衣吃臘肉了。小伙伴們搬來凳子,用鐮刀割下一串洋槐花來,捧在手里,坐在院壩里,一瓣一瓣地摘下來,取出花芯,先聞聞香味,再放到嘴里慢慢咀嚼,細細品味,有一絲甜味。和著清香,享受著淡淡的甜味,仿佛整個夏天都是那么清香,那么美好。聽說有的老人在腌制咸菜時,還取一些洋槐花放在里面,味道更加鮮美。
當然,滿樹的洋槐花不會被我們享用完的,我們享用的僅僅是極少的一部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絕大部分洋槐花,象其它花兒一樣,歷經最燦爛的季節,在夏季快結束的時候,它們也會蔫黃,隨風飄落,回到土壤中,在寒冬中孕育來年的美麗。
在夏季的晚上,院子里的大人、小孩都喜歡到院壩里乘涼。三五成群地借著屋里透出來的昏黃的燈光,和著皎潔月光和點點星光,拉拉家常,有時一拉就拉到深夜。
我乘涼喜歡躺在地上,當然不是直接躺在地上,直接躺在地上容易泛涼引起感冒。拿出家里園園的大簸箕,由于太大,只能在地上滾著走。在院壩靠外面一點,差不多離洋槐樹很近的地方放下來,我們就和衣躺在簸箕里,母親再給我們蓋上一件衣服。望著高遠的夜空,看著眨眼的星星和透亮的月兒,陣陣微風吹來,洋槐樹沙沙作響。有時掉下來幾片洋槐花瓣,飄落在身邊,清香的夜色把我送進夢鄉,直到大人叫我們,說是到該回屋睡覺的時候了。夏夜里婆娑的洋槐樹影一直定格在我的記憶中,至今仍清晰可見。
故鄉的老屋,老屋前那過早砍去的核桃樹,至今依然長在那里的竹林和洋槐樹,同兒時伙伴一起,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中。在離開故鄉的二十多年漂泊的生活里,我一直未能見到那樣的一片讓我留戀的景象。或許這就是我總想回到那片土地上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