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
去年的春節(jié),我提前安排好一切繁雜事務(wù),早早地定好了火車票,終于趕在年關(guān)臨近的前幾天回到了闊別已久的老家。一天晚飯后,天色已黑,父親提出陪我去看望村里年邁的姑姑。我便和父親提著拜年的禮品,父親手拿著一把手電筒在前面帶路,父子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姑姑家走去。寒風(fēng)中的小村莊,被一棵棵高大的白楊樹包圍著,掛在樹枝上的零星的幾片樹葉在風(fēng)中搖曳,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村里依然是參差不齊的房屋,在黑暗中拉長了背影;坑坑洼洼的村道,已經(jīng)多少年都沒有被整修過。除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從家家戶戶的窗戶里透出來,以及長一聲、短一聲的狗吠從路邊不時傳出,整個村子好像一位沉睡的老人,一切都靜悄悄的。
從姑姑家走出來的時候,我突然對父親說,我們從村子后面走吧,翻過那條水溝繞到村中的公路回家。父親說,那里污水橫流,天已經(jīng)黑了,路不怎么好走。可是父親最終拗不過我的堅持,陪我繞到到村子的最后面。在手電筒昏黃的燈光下,我和父親艱難地跨過那條污水溝,慢慢爬上了村后的土坡,沿著鄰居堆滿了農(nóng)作物秸稈的院墻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又穿過一片沒膝的荒草地,終于到了我們家的老宅。在清冷的夜色里,她是那樣地殘破,斷壁殘垣,像一個老嫗,手拄著拐杖彎腰駝背蜷縮在凜冽的寒風(fēng)里。這里就是我生于斯長于斯的老宅院,我已經(jīng)20多年沒有居住過的老宅子。
我們家的老宅本來是有三間高大的堂屋,二間矮點的偏屋,還有高高的院墻和門樓組成。可出現(xiàn)在眼前的卻是一段矮矮的院墻連著三間光禿禿的、杵在院子最北面的堂屋,門樓早就不見了蹤影;二間偏房也被夷為平地,空蕩的院子連個院門也沒有。而那三間堂屋,顯的是那樣的低矮,那樣地破舊。靜靜的院落里,只有微風(fēng)吹起院內(nèi)的荒草和樹葉發(fā)出的沙沙聲。
看到我扶著院墻,一聲不吭地凝視著我們的老屋,父親終于明白了我要繞道村后回去的原因了。他對我說:“老宅的偏房和門樓的梁木都已經(jīng)腐朽快要坍塌了,沒有辦法我在前幾年把它們都拆了。拆下來的磚塊用來把院子圍起來,防止村里的牲畜到院子里禍害蔬菜。”還說,“對了,我和你娘每年都要在院子里面種上蔬菜,我和你娘兩個人根本吃不完,都拿到集市上賣。”最后,父親嘆口氣說“你們離家遠,要不然我天天給你們送新鮮蔬菜呢!”
二
我的確好多年沒有回去看看故鄉(xiāng)的老宅了,怪不得眼前的殘破讓我感到如此地驚訝和痛心。記得在我十二歲的時候,父母將我們的家從村子的最北邊遷到了最南邊,重新蓋了三間新房后,一晃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里,我回去看望老宅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而最近十多年的時間里,我每次都是匆匆地回家,匆匆地離開,幾乎一次都沒有抽空來看看她,幾乎都快忘記了她的模樣了。可她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那里有我童年的影子,我對她的記憶猶如漂泊在外的游子突然喝到一口故鄉(xiāng)的老酒,那熟悉的味道在頃刻間會抵達我的五臟六腑,喚醒我所有的對故土的留戀,對親人的思念。
我出生的老屋本來是一個方方正正的院子,最早只有三間高大的堂屋,三間正房和兩間偏房都是后來蓋起來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父親加蓋了門樓當(dāng)作院門。院子里還有父親從公路邊撿回的柏油斷面拼湊在一起的一條瀝青小徑,從門樓直通到堂屋。院子里種了一棵桃樹和一顆梨樹,幾棵柿子樹,圍墻外種滿了楊樹,夏天整個院子會綠樹成蔭。兩間偏房充當(dāng)牛屋和廚房,三間正房當(dāng)作糧倉和臥室以及客廳。還有一口手壓的水井,矗立在院子的中央。正房是三間青磚大瓦房,還帶著七八十年代農(nóng)村地區(qū)流行的走廊樣式,高高的門楣,朝南是亮堂的兩扇大窗戶,里面鑲上有花紋的玻璃。門前兩根立柱將房子彰顯的大氣、輝煌。東西兩間臥室朝向北面的窗戶上好像一直沒有裝玻璃,只有一層塑料紙。每到冬天的晚上,北風(fēng)呼嘯,那層塑料紙都會嘩啦嘩啦響個不停,好像一雙巨手要撕破那層紙伸到房間里面來。每當(dāng)刮北風(fēng)的夜晚,都會嚇得我把頭縮進被子里,大氣也不敢出,直到在驚恐中慢慢睡去。記得有幾次,夜里我可能被噩夢嚇醒了,還哭出了聲音,驚醒了在另一間房里睡覺的母親。母親點起了油燈,輕聲地呼喚我,讓我和她睡一起,于是我翻身下床,連鞋子也不穿,抱著被子飛快地跑到母親那里,緊緊地蜷縮在母親的身邊,我才會感到莫大地安慰,一顆被恐懼驚嚇而快速跳躍的心才會漸漸平靜下來。我記得,那時我應(yīng)該是五六歲吧,一個小男孩,到底是因為什么會感到那么驚恐和害怕,我已經(jīng)不得而知了。
三
這處宅院不僅是我出生的地方,還傾注了父母年輕時大量的心血。父母剛結(jié)婚時,那時候的農(nóng)村正處于熱火朝天的大集體統(tǒng)一勞動、統(tǒng)一分配的制度里,每個家庭都要靠工分吃飯。父親兄弟姊妹多,分家時并沒有從爺爺奶奶那里得到什么值錢的東西,他和母親兩個人搬出來的時候只有棲身于一個簡易窩棚里,四處透雨,陰暗潮濕。父親沒有辦法,也不愿意張口向爺爺奶奶要東西。而母親更是心性要強,不愿意被人瞧不起。于是,兩人向村里申請了一塊位置最差的宅基地,就位于村子最后面的樹林子里,也就是現(xiàn)在的老宅的所在地。那里不但地勢低洼,周圍還沒有人家。不知道多少個夜晚,父母在白天忙完了生產(chǎn)隊里分配的農(nóng)活,早早把哥哥姐姐哄睡覺后,就會拉上兩個輪子的板車,在影影綽綽的夜色里,到低洼的河溝里取土,一锨一锨裝滿板車。兩個人一個拉車一個在后面推車,沿著坑洼不平的河邊坡道,一車又一車?yán)翂|地,直到把那個幾百個平方的宅院的地基完全堆砌出來,堆得和村子里其他人家的宅基地一樣平,一樣高。忙完了地勢平整,他們兩個人又開始攢錢,準(zhǔn)備建筑材料,要在這塊地基上蓋新房,而且要蓋的房子是磚瓦房,不是土胚房。要蓋新房的消息對于當(dāng)時的親戚鄰居來說,除了驚訝,就是半信半疑。是啊,那是的農(nóng)村,家家戶戶都是一窮二白,拿什么蓋房子呢?沒有別的辦法,他們只有埋頭苦干。那時候的農(nóng)村政策已經(jīng)放寬,家里也分到了一部分責(zé)任田。父母省吃儉用,在自己的田地里深耕細作,希望多打點糧食,把節(jié)省下來的糧食用來喂豬、喂雞,還養(yǎng)鴨子,把養(yǎng)大的豬,攢下的雞蛋鴨蛋都拿到集市上換回一把把的鈔票,在把這些錢小心翼翼地攢起來。就這樣廣開門路,開源節(jié)流,通過兩年的努力,父母小有積蓄,開始準(zhǔn)備燒制蓋房的磚頭。
燒磚選擇立秋過后,忙完了地里的農(nóng)活,他們就開始租用生產(chǎn)隊的制磚機。兩個人忙不過來,他們只有請親戚來幫忙。先制作磚坯,一塊塊地用板車?yán)箞龅厣蠑[好晾曬,陰雨天氣要和天公搶時間,用塑料布蓋起來以免淋雨。等幾萬塊的磚坯都晾曬干,整齊地碼放在庫房里后,父親開始用剩余不多的錢去外地買煤。他一個人懷揣著僅有的幾百元錢,帶著幾個干饅頭,乘坐長途汽車到幾百里外的平頂山市郊的煤礦去買煤。不舍得買一碗熱飯,餓了就啃幾口干饃,渴了就討碗涼水,一個煤場接著一個煤場地跑,討價還價,貨比三家,終于買好了煤,再跟車押運到窯場。等到了來年春天,手里又?jǐn)€足了錢,再去請燒窯的師傅來指導(dǎo)燒磚。
燒磚、運磚應(yīng)該是世上少有的辛苦活吧。一塊生磚坯少說也有2斤多,父親兩只手一次能抱起15塊,我們小孩子一次最多搬起5塊,一塊一塊將磚頭從庫房裝車運到土窯里,再一塊塊地把生磚坯背到土窯的窯頂,按照順序在土窯的膨大的肚子里碼好磚坯。就這樣連續(xù)十余天,全家老少齊上陣,把幾萬塊磚頭都裝進土窯里,封好窯門。之后,連續(xù)一個多月,父親和師傅就住在荒郊野外的土窯里,兩個人就是寸步不離地吃住在狹小的窯道里,不停地添煤燒火,灰頭土臉地日夜堅守。而母親除了在家里照顧幾個年幼的孩子外,還要把舍不得吃的雞蛋、臘肉都拿出來,好酒好菜地把師傅招待好,一日三餐將飯菜送到窯場里。終于等到把窯門打開的那一天,一家人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簇擁在窯門口,因為萬一磚頭燒報廢掉,心血就付諸東流了。燒窯的師傅率先拿起一塊磚頭放在耳邊,用中指關(guān)節(jié)輕輕地敲擊,當(dāng)聽到清脆的聲響,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感謝上天,一窯的磚頭燒的很漂亮,幾乎沒有一塊廢磚頭,一家人歡欣鼓舞。接下來又是連續(xù)一個星期辛苦的勞動,還有親戚的幫忙,用好幾輛兩輪架子車,把幾萬塊磚頭一塊塊地裝車運回家,堆放在宅院里。
有了蓋房所用的磚頭后,父母兩人依然是勤儉節(jié)約,一家人節(jié)衣縮食,再苦再難也要把房子蓋起來。就這樣,再磚頭燒好后,父母又辛勞奮斗了兩年,父母二人終于在分家五年后,在村子后面的宅基地上,起了一座高高大大還帶走廊的磚瓦房。整個村子幾乎都轟動了,父老鄉(xiāng)親都對父母豎起了大拇指,贊口不絕。這一方面是因為,那時的農(nóng)村剛剛解散了大集體,分田到戶,一家家住的還是土胚房,我們家的磚瓦房真的是鶴立雞群,絕無僅有;而另一方面,街坊鄰居們敬佩的是我父母的勇氣與奮斗的精神,敬佩他們能通過自己的艱苦奮斗和節(jié)儉的生活,不依靠別人,靠自己的努力蓋起新房。
四
我就出生在這個老宅的堂屋里。我出生的時候,農(nóng)村實行包產(chǎn)到戶已經(jīng)有好幾年的時間了,普通農(nóng)民的生活已經(jīng)有很大的改善,溫飽早就不是問題。而我的父親除了忙于責(zé)任的田的工作外,還利用農(nóng)閑的時間到縣城打零工,補貼家用。我們家離縣城有十幾里地,都是平坦寬闊的柏油馬路,我們家老宅后面有一條小路直通縣城的公路。不知道有多少個早晨,我們還在睡夢中,外面還是漆黑的一片,父親已經(jīng)起床離開家門,踏上那輛二八自行車,沿著公路到騎車到縣城去做工,陪伴他的只要星光下道路兩旁烏黑的樹影,還有那輛破舊的自行車發(fā)出的吱呀吱呀的聲響;又有多少個漆黑寂靜的夜晚,哥哥姐姐在昏黃的油燈下做作業(yè),燒好了晚飯的媽媽抱住我,趴在老宅的西院院墻上,不停地往公路上張望,急切地盼望著在汽車燈的照耀下,能出現(xiàn)父親熟悉的身影。
記憶中的童年,雖然沒有新奇的玩具,沒有期盼已久的新衣服,也沒有香甜可口的零食,但是我們的家庭生活是美滿和快樂的。那時的院落已經(jīng)全部建好了,還在院子的西南角蓋了一個豬圈,兩間偏方的窗下蓋了雞窩。家里飼養(yǎng)了兩頭牛、一頭豬、一群雞。院子后面就是一片空地,那里長滿了樹木,宛如一片小森林,在卻成了我兒時的樂園。穿過小樹林,就是一個溝渠,我們都叫它“后河”。“后河”的水,是一條蜿蜒十幾里、穿越十多個村莊的小溪匯聚而成,而多余的水就會漫過“后河”的另一端的水壩,穿過一條人工渠,流入清河并最終匯入淮河。春天里,萬物復(fù)蘇,草木返青,我和小伙伴們扯下柳樹上剛發(fā)芽的柳枝,做成柳笛,讓那清脆的柳笛聲一陣陣漫過靜謐的村莊。夏天里,樹林里綠樹成蔭,蟬鳴此起彼伏。我?guī)喜菹弯佋谀菢涫a下,沐浴著涼風(fēng)午睡。秋天里,我會在樹下?lián)炱鹂葜Γ芷鸹鸲眩瑢奶镆袄锸斋@的玉米、紅薯烤起來,那熟悉的香味至今都讓我回味。而在冬天里,白雪皚皚,“后河”的水會結(jié)上一層厚厚的冰,我們穿上木屐,在河邊上愉快地滑冰,整個河面上都會回蕩著我們爽朗的笑聲。
五
歲月如梭,一晃就是20多年過去了,那個在老宅里攆雞斗狗、在小樹林里歡跳玩耍的小男孩,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30幾歲的男人,并且在高樓林立的城市有了自己的家園。而我和老家的年輕人一樣,回家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寂寥的村莊里只有一部分中老年人在堅守。而我們家的老宅,也早已淹沒在鄰居家的兩層小樓里,顯得是那樣的局促,那樣的渺小。可是無數(shù)個夜晚,身處異地的我,仍然思念那個老宅,懷念她的一草一木,懷念她的每一塊磚瓦。而我知道,我回家看望老宅的次數(shù)會越來越少,終有一天,這個老宅會更加的破敗直至房倒屋塌,永遠地消失在那個平原上那個普普通通的小村莊里,留下獨自惆悵的我,一遍一遍在夢里咀嚼著對她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