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和尚了空的眼里，這四月紛紛飄落的櫻花，實在是他的災難，這棵已不知道多少年頭的櫻花樹據說是東洋高僧漂洋過海帶過來相贈。開起花來，綿綿密密，一茬又一茬，花瓣也落了一季又一季，落了多少，數也數不清，掃也掃不完，可偏偏師傅讓他掃凈落花才可以用齋。可了空的肚子已經開始咕咕叫了。
“小和尚，你又在掃落花啊！”一聲清脆明麗的聲音宛如銀鈴般在他的身后響起。
聽到這個脆生生的聲音，小和尚了空的心里忽然有股歡喜，轉而想起師傅的教誨，硬生生地壓住心底的歡喜，轉身，一手拿著掃把，一手合在胸前，彎腰道一聲“阿彌陀佛”。
花開如粉云簇擁的櫻花樹下，站著一個綠衣裳的小姑娘，十四五歲，頭挽雙髻，發帶束之，垂下淡綠的絲絳，眉目清秀，正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了空不敢抬眼看，垂下的眼角卻又看到一雙繡著玉蘭花瓣的綠色繡花鞋，淡綠的底子，潔白的玉蘭花栩栩如生，像要從鞋面上伸展出來一樣。綠邊的褲腳滾著黃色的云紋，做工精巧細致。一時，了空的眼睛不知道要看哪里才好，頓時有些局促慌亂起來。
小姑娘叫依依，據小姑娘的解釋說名字取自《詩經》，里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小和尚了空不懂《詩經》，他只知道跟著師傅看經書，那些經書雖難懂，可師傅說看說念，他便跟著看跟著念。
依依的父親一月內總要獨自上山在寺里住幾日，這次不知怎地攜了女兒過來，小姑娘無事可做，寺里和尚不多，每日里不是打坐便是念經，竟是沒人有空理這個小姑娘，了空與她年齡相仿，依依便跟了空玩耍，了空念經打坐的時候不多，掃落花卻是常事。
小姑娘并不嫌悶，了空掃落花，她便在一邊看著，偶爾也拿了笤帚一起掃。了空問師傅為何總要他掃落花，師傅說：“先除塵，然后得無塵。”
有一次與依依問起他為何總是掃落花時，了空告訴她師傅說的話，依依卻不以為然，對了空說：“你師傅說得是不對的”。
了空嚇一大跳，他從未想過會反駁師傅的話，師傅是他心中的佛，師傅的話便是佛說的話，怎么會不對呢？
“我爹爹說了，心中無塵，何須掃塵？”說這話的時候，依依閃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了空。
看著那雙如琉璃般清澈的眼睛，了空心里一陣恍惚，似乎覺得依依說得對，可師傅又怎會是錯的？他迷惑起來。
“了空，你慧根不夠，還是還俗了吧！”依依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我無父無母，是師傅撿了我回來，離了這里，我要到哪里去呢？”了空更迷糊了。
“跟我回家，我家里很大，不怕沒有你住的地方，我娘親會像疼我一樣疼你的，我也會好好待你的。”
了空忽然有些向往起來，山下，那是怎么樣子的呢？長這么大，還從未下過山呢。旋即又有些自責，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這是不對的，不對的。
了空念一句“阿彌陀佛”， 然后再不理依依，任是依依如何與她說話，他也不回一句，依依“哼”了一聲，腳在地上跺了跺，生氣地轉身走開，嘴里嘟囔著：“臭和尚，壞和尚”。
依依在他身邊轉身走開時，了空似乎聞到一股香味，不是平日里聞慣的檀香味道，也不是樹上綻放得正美的櫻花香味，倒像是山谷里蘭花的幽香。
空氣里淡淡縈繞的似有似無的香味讓了空愣了半天神！那是哪里來的香味呢！真好聞啊！他在心底暗暗感嘆道，比檀香好聞多了，比櫻花香也好聞多了！
“小和尚，我幫你掃，好不好？”依依像是忘了那次兩人的嫌隙，手中正拿著一根笤帚，作勢要掃。
了空看了看身后掃過的那一塊，隨著一陣風起，紛繁細碎的櫻花花瓣如霏雪般在空中飄灑，然后緩緩飄落在地面，他抬眼偷偷看了一眼新鮮如廚房里買回的蓮藕一樣的小姑娘，搖了搖頭。
“小和尚，那你也別掃了，陪我說會話！”依依不依不饒，往前走近一步，就要拉他的胳膊。
“阿彌陀佛”了空嚇一跳，低著頭往后退了一步。
依依這次卻不惱，只歪著頭來問了一句：“佛說四大皆空是什么？”
“一切皆空。”
“那我是不是包括在一切中”
了空看著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的依依，有些張口結舌，依依怎會是“空”？可師傅又說一切皆空？
“既然我亦為空，你又何須躲我？”
了空覺得哪里不對，可又說不出來哪里不對，落花也忘了掃，呆呆地站在那里，像忽然被誰定住了一樣。風吹著樹葉沙沙作響，一片接著一片的花瓣飛舞在風中，輕緩優美，婉轉曼妙，像是千萬只蝴蝶在翩翩起舞！
依依沒有再說話，一時，兩人靜默無言，了空呆呆地看著紛紛灑灑的落花，依依靜靜地看著了空，光光的頭，還沒有受戒，月白的僧衣干凈清爽，素日里明澈的眼睛里涂上了一層茫然之色，肩頭悄然落下幾片花瓣，似粉蝶棲息在他的肩頭。
空氣里靜得只剩下花瓣落地的聲音！
“佛說普渡眾生，我在眾生之中么？”許久，依依清亮的聲音如同樂音再次響起。
了空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道一聲“阿彌陀佛”說“當然，萬物皆眾生。”
“那你如何渡我？”依依盯著了空問道，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
“施主需如何渡？”小和尚心里一緊。
“你只需以后日日陪著我便是渡我了！”
依依忽然展顏一笑，竟比樹上的櫻花還要明麗嫣然。
空中又是一陣急一陣的花兒飄落，繁繁密密地落了一層，只怕再也掃不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