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精婆婆
她說:我已經搭上了我的青春,我的婚姻,我的全部生活,這代價太大了,我無法回頭,如果我這一代不成功,就讓我的女兒、兒子繼續,哪怕搭上幾代人的心血,也在所不惜。
01
自從辦公室搬到信訪大樓,天天會聽到各種嘈雜、吵鬧、質問、叫喊,習以為常后就見怪不怪,可以做到鬧中取靜,在吵鬧聲中依然平靜自如地工作。
冬日的午后,“哐”一聲,辦公室門被推開,由于用力過猛,推開的門又彈回來幾下,晃晃悠悠地忽閃著,一陣涼風隨即灌進來。
埋頭工作的同事們都詫異地抬起頭,一個中年女子快步沖進辦公室。
“我找主席”,女子還未站穩,操著生硬尖利的地方口音的普通話大聲說。
“我們這沒有主席”一位同事說。
“市勞動局的讓我過來找主席”女子一點沒有在陌生地方的怯場感,大聲喊到。
“你是什么事情?”另一位同事問。
“二十年前我爸被打了,現在我又被打了。”女子揚揚右手,右手戴著一只白色的線手套。
“我們這不管那些事,我們是搞建設的,管修房的,知道不?”一位同事耐心地解釋。
“好,我們家房子也有問題,我們修房時,政府……”
“你家房子在哪里?我們是管山上修房的,山上,你家房子在哪座山上嗎?”同事指著不遠處一座山說。
“那不是……”女子快速大聲地回答。
中等身材,凌亂的短燙發染成不合時宜的黃,干枯毛糙,一口生硬的普通話似曾相識,難道是她?
女子如風般閃出我們辦公室,我隨即從椅背上抓起外套追出去……
02
“嗨,等等……”我一邊穿衣服,一邊追趕大步流星的女子,女子回頭望了一眼,僵硬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很快又消失殆盡,但腳下并不停留。
“你是黃連”,我一邊小跑,一邊說,無奈高跟鞋不給力,始終和女子隔著一段距離。
樓道間一位干練的黑衣女子提著文件袋迎面而來,中年女子問:信訪局長在哪里?
黑衣女子說:不知道!
中年女子說:不知道你還上啥班?滾回去!
黑衣女子火冒三丈:我也是來辦事的,我咋知道局長在哪?
我一把抓住中年女子的手說:別爭了,人家也是來辦事的,我們在一幢大樓都不知道局長在哪,何況人家是來辦事的。
中年女子說:“看在她面子上,不和你計較”。她指著我說。
黑衣女子迎面走過,回頭道:“老上訪戶!上訪上出神經病了!”
“你是黃連!”她說看我面子,說明我沒看錯人,她就是黃連,我的同學,老鄉,小伙伴。
“黃連,真的是你!”
中年女子掙脫我的手,并不正面回答,而說:你把電話號碼給我,你是政府的人,說不定用的上。
我說:好,好,黃連,下次我們聚會約你。
我們互留了電話,黃連揚長而去,我呆立在原地,偶遇失聯小伙伴的喜悅無處安放,有點尷尬。
03
黃連是我初中同學,二十年前,我們在一所學校一個班。黃連是個孤僻的女生,常常獨來獨往,她不愿和同學交往,其實也沒人愿意搭理她。
據說她家和一樁破事糾纏不清,相對來說,我和她交往多一些,因為我們來自一個小鎮,同學們說,我倆是老鄉。
每當同學這樣說時,我總要賠上笑臉,我怕同學們像孤立黃連一樣孤立我。
黃連家到底是什么事,同學們都說不清,只知道麻煩、糾纏,不是什么好事,不是什么光彩事。
回家向長輩打聽,少年的我們并不是八卦,而是對黃連受到的冷遇的不解。據知情街坊透露,大致了解了部分情況。
黃連爸爸黃浦曾是鎮小學的老師,他們那一批的民辦教師都陸續落實政策轉為公辦教師,只有黃浦的未落實。
據說有家長舉報黃浦任班主任期間猥褻五年級女生,不被開除已經看在多年任教的份上,轉為公辦幾乎不可能。
黃浦大鬧教育局,情緒失控之時從樓梯滾下去,腿撞到樓梯口堆放的尖利雜物上。黃浦住院31天后,腿部落下了殘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也有人說那是裝的,沒人的時候他腿好好的,健步如飛哩。
黃浦向政府索要賠償未果,從此走上了漫漫上訪路。他要求解決兩個問題:一是民辦轉公辦;二是腿部殘疾的賠償問題。
那時候黃連中學快畢業,黃浦忙于各級政府上訪,基本管不了黃連。黃連在家里與奶奶相依為命,偶爾周末為了省路費,她會呆在學校,黃連奶奶就央求我給黃連捎帶一瓶咸菜,幾個雞蛋。所以,在班上黃連和我說話應該是最多的。
也許是在物質貧乏的時候還缺少父愛,黃連的性格灰灰的,學習成績也很差,老師幾乎快忘了她。
黃連雖然沉默不語,但對老師和同學的抵觸情緒,大家都能感覺得到,黃連記住了爸爸給她說的話: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政府欠我們的,我們要加倍討要回來!
黃連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像只刺猬,不想靠近誰,也沒誰愿靠近她。
她將沉默與仇恨當作鎧甲,活的孤獨且自卑。無論如何我拿她當同學,小伙伴。
04
中學畢業,一部分同學繼續讀書,一部分走向社會,黃連徹底從大家視線里消失了。據說是被黃浦帶著,一路省城一路北京,邊打工邊上訪。
后來又聽說她結婚了,有了孩子。時間就像砂輪,不停轉動,漸漸將一切磨的光溜溜,沒了棱角,模糊了記憶。
元旦回家探望老家親戚,漫步鎮子的小街巷,居然無意中又遇到了她——黃連。
我喜出望外,喊一聲“黃連”。黃連在街邊倒垃圾。
“是你么,沒認錯吧?”我又問。
黃連抬起頭,僵硬的臉擠出的一絲笑容稍縱即逝,“你怎么到這來了?”
“我走親戚呀!你也是回娘家嗎?走到你家坐坐。”我扶著黃連的肩膀說。
“來吧”黃連一邊往家里走,一邊平靜地招呼我。
今年已經是黃家上訪的第20年,黃家的房屋破敗不堪,院中坑坑洼洼,雜草叢生,在集鎮化建設的新農村中顯得格外突兀。
房間內除了必須的灶臺鍋碗,幾乎看不到家具,我說:“怎么這個樣子?家里其他人呢?”
抬頭看到黃連奶奶的遺像,原來黃奶奶已經在他們上訪的第五年去世。
黃連說:“我現在徹底回娘家了。”
“啥意思?”我有很多疑問。
黃連木木地說:“我離婚了,兩次都離了。”
我只知道黃連和爸爸黃浦在省城上訪時,遇到同是訪二代的一個男人,他們結婚有了一個女兒,后來,那個男人家的問題解決了,回老家去了,沒想到已經離婚了。
我問:“就一個女兒嗎?”
黃連說:“還有小女兒。她爸是在北京上訪時遇到的一個打工的。”
我說:“怎么不好好過?”
黃連說:“三觀不一致!”
我驚異地:“三觀?”
黃連苦笑到:“那個家伙自私透了,又狹隘。他勸我放棄上訪,好好生活。他說上訪丟人!”
“怎么能放棄呢?我們付出這么大代價!怎么能放棄呢?不上訪了還怎么好好生活?”
我說:“幾十年了,該有些結果了嗎?”
黃連說:批到地方政府了,我們就回來了。”
里間屋里傳來唧唧哼哼的聲音。黃連說:“我爸身體越來越不好,以后我爸就不去了,我替他去。”
我探頭望向里屋,黃浦躺在棉絮外翻的床上,腳露在被子外面,幾個腳趾頭穿過襪子裸著,白發蒼蒼,眼袋大的嚇人,像個外星人。
我說:“你爸狀態不大好,勸勸他,該放下的事情就放下吧,這么多年了。”
黃連說:“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一定要討要回來,奶奶因此操勞去世,我們失去了平靜的生活……”
黃連雙手緊握在一起,用力擰著,“我支持父親,無條件支持他做的事情,上訪是他唯一的希望,現在也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說:“孩子們呢?你不替孩子們考慮嗎?”
正說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孩進了院子。
05
兩個女孩都穿著紅色外套,但看起來神情落寞,氣質和黃連很像,灰灰的,不茍言笑,她們望著我。
我搶在黃連之前說:“我是你們媽媽的同學,得叫阿姨。”
小女兒叫了聲“阿姨”,大女兒一聲不吭地打量著的我。
這才發現,她們提著的塑料袋里塞著滿滿當當的方便面。我說:“買這么多方便面呀?”
黃連說:“我天天在外面奔波來不及做飯,女兒們放學就吃這個,來的快,不耽誤功夫。”
我說:“別跑了,過正常的生活吧,別苦了孩子。”
黃連斬釘截鐵地:“不可能!我已經搭上了我的青春,我的婚姻,我的全部生活,這代價太大了,我無法回頭,如果我這一代不成功,就讓我的女兒們繼續,哪怕搭上幾代人的心血,也在所不惜。”
黃連激動地拉著兩個女兒的手說:“絕不能放棄!爺爺的問題解決后,我們家會得到一大批賠償,到時候就什么都有了……”
“記住,政府欠我們的,我們一定要爭取公平和真理!”黃連咬牙切齒地叮囑教導女兒們。
兩個女兒木然地點頭。
我說:“走,阿姨帶你們去超市,不能光吃方便面,我們再買些好吃的。”
我拽著兩個女兒的手出了院子,冬日的風迎面而來,孩子們縮著脖子,我也將大衣裹緊了些。
我們走的很慢,我問老大:“你知道媽媽在干什么嗎?”
大女兒說:知道,她一直在上訪,她要上訪一輩子。”
大女兒說完這句又沉默了,她緊緊咬著嘴唇。
我說:“你知道上訪是什么嗎?”
大女兒回答:“我的理解是向有關部門投訴有關部門。
我摸摸她的頭發,果然是中學生了,說話在理。
氣氛依然壓抑凝固,很想調節一下,可以輕松愉快地和孩子們交流。
我莞爾一笑,轉向小女兒:“姐姐好文靜哦,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小女兒說:“姐姐知道爺爺媽媽的事情多一些,心里負擔重。”
好機靈的小女兒。我問她:“長大后想干什么?”
小女兒說:“想當老師!媽媽說政府的人都壞,但是,我的老師和同學都不壞呀,同學們都愿意和我玩,老師還經常夸我聰明。”
我又問大女兒:“畢業后會繼續上訪嗎?”
大女兒說:“不會!”
“我想好好學習,改變命運,我想過幸福的正常人的生活!”
我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倍感欣慰,繼續上訪只是黃連的一廂情愿,還好,有主見的孩子們總歸不會成為訪三代。總歸會回歸正常,回歸冷靜。
愿生活溫柔以待!
06
元旦假期后沒幾天,信訪大樓又熱鬧起來,熙來攘往,迎來送往,我們依然見怪不怪。
大清早,零下幾度的氣溫,霧氣蒙蒙的冬日早晨,更感陰冷。
信訪大廳異于平常的嘈雜,引起大家的注意,一個女人尖利的叫喊聲劃破寧靜。
好奇心驅使下,有人悄悄溜到信訪大廳一探究竟,我也混在人群中。
那個灰灰的、面部僵硬的、拿著半截尖利的酒瓶子大聲叫喊著要自殘的女人,正是黃連。
信訪辦的工作人員正在苦口婆心的勸說:“冷靜一點,冷靜一點,幾十年的問題了,要大量的調查了解,不是一時本會兒就能解決的,請你耐心一點……”
女人依然揮舞著利器叫喊:“不跟你們說,你們頂個屁 用,讓你們局長出來!”
工作人員說:“局長開會去了,明天能見到他。”
黃連破口大罵:“放屁!忽悠誰哩!”
我沖上去奪她手里的酒瓶,我想咱倆是同學,幾天前才見過,她不會傷害我吧。
黃連大罵:“滾開!你能給我解決問題嗎?”
我被推搡地差點一屁股坐地上。
一位中年男子挺身而出說:“放下手里的東西,局長真的不在,我是副局長,我來和你談。”
黃連扔下酒瓶,“噗呲”一聲沖到張副局長身邊,“啪嗒”跪在張副局長腳邊,雙手死死扣住他的腿,說:“今天解決不了問題,哪也別想去!”
再怎么解釋也不聽,黃連一個勁強調:“都二十年了,你們還想拖多久?”
張副局長一個勁解釋,“都二十年了,今天全部解決,現實嗎?”
雙方誰也說服不了誰,互相膠著。
看熱鬧的都散了,各自回了。
07
上午下班,路過信訪大廳,張副局長正在給黃連不停說好話,漸漸變成了哀求:“你先放開手好不好?我去上個廁所好不好?我保證不跑,上完廁所回來腿給你繼續抱……”
黃連一臉輕蔑,“鬼才信你!”
我看見張副局長的臉憋的醬紫,過去幫他掰黃連的手,說:“上訪也得依法上訪,你這樣胡攪蠻纏,限制他人人身自由是違法的……”
黃連歇斯底里到:“滾遠一點,管你屁事,叛徒!”
張副局長實在憋不住,彎下腰使勁掰黃連的手,黃連“咔咔”幾把將張副局長的臉撓的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我大喊:“黃連,你瘋了,你瘋了……”
圍觀者迅速撥打了報警電話,十分鐘后,警察來了。
警察要帶走黃連,她又踢又咬,年輕的警察順勢在她的屁股上踹了兩腳。
我知道回去后,黃連又會給女兒們講:你媽今天又被政府的人打了,你們要記住,政府沒好人!
在黃連的罵罵咧咧中,警察強行帶走了她。
我果斷刪了黃連的電話,誰的人生誰做主,誰的人生誰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