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我現在的這個主人,不是我的主人,或者說,不是我原來的主人。
我也記不清我有過多少主人了,作為一只高冷又矜持的狗,我向來不會討好人類。除了吃和睡,其他的我都不大在乎,偶爾人類會教我做動作,我學得很快,但是總是做得很敷衍,久而久之就被人類發現我的態度十分不端正,大概就因為這個不再喜歡我了吧,加上我又總給他們添麻煩,所以他們隨便找了個緣由就將我送人,甚至直接拋棄在路邊。
每次他們都哄騙我,讓我待在路邊不要動,即便我知道他們的意圖是什么,我也沒有動,淡漠地看著他們走遠,他們臉上似乎有一絲愧疚,但是更多地是擔心。
擔心丟不掉我。
不過總有人撿我回家,譬如現任主人的男友,他在回家的路上發現了瘦骨嶙峋卻仍然一臉高冷的我。
“呵呵,跟那丫頭倒是很像。”他這樣小聲嘀咕了一句。
然后就把我帶回他和女友合租的房子了。那時的我昂起頭看站在我面前的姑娘,她瞪大了眼睛,仿佛是剛睡醒,眼里還蒙著一層水霧,眼睛很美,嗯,就是頭發亂了點。
然后猝不及防地,我就被她拎起來了。
沒錯,是拎。
有些痛,我低吼了一聲以示警告,但她似乎并不在意。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大笑,還轉圈圈,本就有點貧血的我眩暈無比卻又無可奈何。
這個女神經病——這就是我對現任主人的第一印象。
她給我網購了一堆用品,一個明顯比我大好幾倍的狗窩,一個明顯過小的食盆,還有一只看上去傻兮兮的一碰就尖叫的小黃雞。
活的內種。
我看一眼滿臉期待的她,又望一眼躲在墻角瑟瑟發抖的雞,覺得我的狗生已經迎來了最黑暗的一段時期。
事實證明,我的直覺真特么準。
不管天氣如何,她早上根本起不來,作為一只高冷又矜持的狗,我只能趴在窩里饑腸轆轆地等。她會輕手輕腳地起床,然后不穿鞋子踮著腳尖走過來,想偷偷瞄一眼我的睡相,然而靈敏如我,早就聽見了她一切大大小小的動靜,所以每次她都會失望地發現我早已優雅地坐好,靜靜地望著她了。用人類的話來說,這姑娘真是圖樣圖森破。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她每一餐飯要加四五次狗糧,我開始還以為她只是沒經驗,不知道狗一頓吃多少,把盆給買小了。現在才知道,她是腦子有問題。
她男朋友雖然不經常在家,但是他算是個正常人,有一次他也忍不住了。
“你不嫌累啊,我給他買個大點兒的飯盆吧。”
“不要!就這個,挺好,一次性給多了我怕他噎著。”
我暗自翻了個白眼,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傻么。
而且都沒人告訴她她的吃相真的很難看么。偏偏她還以為是我也想吃,每次都很大聲地告訴我:“我不會給你吃的,這是我的!”
但最后還是會一臉懊惱地給我丟一點。
有時候她出門約會辦事什么的不能帶我,都會跟我反反復復地說,我要出門咯,我要出去咯,你一個人,哦不是,一個狗在家要乖哦。我冷冷地看著她,不想理。
一般飯后她都會帶我出去晃一路,哦,還有那只小黃雞,哆哆嗦嗦地吊在我們后面。對了,她還給小黃雞取了個彰顯她智商的名字:嘰嘰。
嗯,給我的名字是汪汪,奶奶個腿兒的一點個性都沒有。
一路上就聽見她汪汪汪汪嘰嘰嘰嘰的,這么帥的一張狗臉都被她丟盡了。遇見別家狗狗,她每次都要問公的母的,如果是公的,她就會警告我不要打架;如果是母的,她就蹲下來認真地捧著我的臉說:
”不可以亂來哦,不可以把人家肚子搞大聽到沒有。“
我的狗心是崩潰的,不要說得好像我是個色情狂一樣好嗎!沒看人家狗主人眼神兒都變了嘛!
然后整個周邊養狗的人都以為我愛打架,愛調戲小母狗,見到我都繞道走。這個神經病,自己沒什么朋友就算了,還害得我連狗友都沒有,更別說女朋友了,白瞎了我這么一張帥臉。
她還經常做一些讓我很想離家出走的事。
譬如趁我午睡的時候蹲在我身邊念她的所謂魔法咒語:”西里咕嚕拉布拉母喲~長大吧~汪汪!“
再譬如她有時候會突然很興奮地跑過來把我從窩里拎起來轉圈圈,然后捧著我的帥臉一頓亂親,親完還要皺著眉頭問我:
“你怎么不親我?”
我嫌棄你行不行。
而且她會打我。有時候我想上廁所,可是她卻把廁所占著老半天不出來,我憋不住只能拉在廁所門口,她出來發現后就會揪著我的耳朵教訓我。偶爾還算智商在線的時候會想到是因為她關了廁所門我進不去,又揉著我腦袋跟我道歉。
果然是個神經病,不過看在她知錯能改的份上,本狗大爺原諒她了。
有一次她要出門,照常跟我念叨無數遍她要出門了,但聽著聲音總覺得不對勁,像是哭過了。我把前腿搭在窗臺上想看她一眼,卻不小心帶倒了窗臺上的玻璃杯。
地上滿是玻璃碎片,她又驚又怒,跨出門的腿立馬收了回來,她沖了過來照著我的腿就是一巴掌。我沒躲。然后她把我推到了遠處,很兇地勒令我坐下,不許動。自己急匆匆地去收拾一地殘渣。我聽到了玻璃碰撞的聲音,聽起來讓狗很不安,于是鬼使神差地違背了她的命令,悄悄走到她背后,看見她把玻璃碎片一塊一塊撿起來,放在手心里,一轉身,和我對視了一眼后,勃然大怒。她攥緊了手一拳打在我身側,力氣還挺大,我摔在地上還滑行了一小段距離。忍不住叫了一聲。
她眼里還有未消散的怒氣,面上卻寫滿了擔心和懊悔。
“你給我走開點,坐好不許動,聽到沒有!”
說完最后一句話,她的淚就落下來了,手心里的血也滴在了地板上。
“這么多碎渣會受傷的知不知道,你這個傻狗。”
你已經受傷了你不知道嗎,你這個傻姑娘。
她男朋友把她甩了。
我一點也不驚訝,因為我在他男友身上多次聞到過女人的脂粉味兒,還是挺高檔那種。而我的主人整天只知道發神經,根本不干這么女人的事兒。
我早就發現了端倪,卻沒有辦法告訴她。
只能看著她傻傻地在家里等他回來,要么興奮地換各種衣服,還讓我以男孩子的眼光幫她看看哪一件更好看,好不容易挑好了卻接到要取消約會的電話;要么就一臉頹喪地撅著嘴盯著手機嘀咕怎么還不回我信息,隔了個把小時手機震一下她就能跳起來,然后失望地念叨原來是APP推送。
真是我的狗生中見過的最神經兮兮的姑娘了。
收拾完碎渣她擦了擦受傷的血還是出門了。回來后一身的酒氣,把嘰嘰壓在了沙發上。嘰嘰那只脆弱的小母雞叫得跟被強奸了似的。我嘆了口氣,把嘰嘰救了出來。嘰嘰尖叫著逃到墻角,抖得跟篩子似的。
我叼著她的衣領拖了拖,拖不動。唉,算了。跑去她房間叼了條毯子,蓋在她肚皮上。
嗯,其他地方有毛應該不會著涼。這姑娘真幸運,居然能擁有我這么一只顏值與智慧并存的狗。
舔了舔她的眼角,看她熟睡了,我就轉身回窩里了。那晚月光很美,透過窗照得我的皮毛隱隱發光,雖然有些清冷,但混著空氣中的酒氣,隱隱有種奇妙的意境。讓我忽然想作詩。
作什么詩,神經病,果然近墨者黑,為了擁有前途光明的狗生,我考慮著還是要換一任正常的主人比較好。
然后我做了個夢,在英明神武的新主人的幫助下,我當上了周邊大大小小社區的狗老大,在一眾狗的頂禮膜拜中愜意地躺在草地上曬太陽,前任神經病主人抱著小黃雞哭著求我回家,并保證給我買正常的玩具和大大的狗盆。
真是個美夢。
然而我的美夢被一陣又一陣的敲門聲吵醒了。
許久,她才踉踉蹌蹌地爬起來,扶著額頭深深地皺著眉頭。
頭疼了吧,叫你喝那么多酒。
我悠悠地站起身,踱到她身邊,她扶著墻摸到門邊,勉強站直了身體,然后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妝容精致的姑娘,鼻翼抽動了幾下,唔,好熟悉的脂粉味。
“我是來拿文浩行李的,他從今天起,搬去我的高級公寓了。”姑娘溫溫柔柔地開了口。
我斜了正在發懵的她一眼,瞧瞧人家,多端莊大方,像你這么咋咋呼呼的姑娘哪里是人家對手。
她遲鈍地哦了一聲,然后側開身子。
“那你自己進來收吧。”
就這樣?!我有點不敢相信我的狗眼和狗耳朵。那姑娘裊裊婷婷地進去了,我望著一臉平靜的她,有點擔心這個小神經病這么反常,一會兒會不會做出什么驚人的事情。
也許過了十分鐘,也許更久。那姑娘拎著小箱子出來了。
“他的行李應該不止這一點,我再給你拿幾個袋子吧。”
那姑娘聞言捂著嘴呵呵呵地笑了。
呵呵你大爺。
“哦,不用了啦。我看那些衣服都舊了,我那兒給他買了不少新衣服,這些就留給你吧,當個紀念或者怎么處理都隨便你,我就拿了點他需要的東西。哦對了,接下來半年的房租他都給你交了,當是分手費吧。”
臥槽這是挑釁啊!西里咕嚕拉布拉母喲~暴怒吧~我的主人!
然而這傻逼咒語并沒有什么用,她仍然一臉平靜。仿佛昨日那個大醉酩酊無聲哭泣的姑娘不是她,今天的她太過安靜,也,太過虛弱,她的臉色那么蒼白,卻透著一股倔強。我好像懂了她,又好像沒懂她。
那姑娘出了門,又突然優雅地轉身,從包里拿出來一疊現金遞了過來。
“喏,這是我和他給你的,打胎費。找個好點兒的醫院,別到時候有什么后遺癥又來纏他。”
我心中燃起了怒火,我感覺到我背上的毛發盡數立了起來,喉嚨里發出憤怒的低吼。那姑娘有些慌了,向后退了好幾步。
“汪汪,安靜。”
她上前走了兩步,接過了錢,那姑娘面上閃過一絲輕蔑和得意,卻冷不丁被甩了一臉的人民幣。
“帶上他的東西和你的錢,滾。”
“你,你神經病啊!我要告訴文浩,你這個賤人居然敢......啊啊啊啊啊!”
沒想到這次發病的不是她,是我。
“汪汪!松口!”她終于慌了。
我這么有個性的狗,當然不會松口,反而咬得更緊了,還刻意磨了磨。
然后如愿地聽到了這姑娘更凄厲的慘叫。
在被踹到墻上暈過去之前,隱約聽到了她歇斯底里的尖叫。
唉,叫都沒別人家姑娘叫的好聽,怎么得了。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我看見了明晃晃的燈光,我瞇起了眼睛去適應它。
然后看見了滿臉淚痕的她。
唔,黑眼圈越來越重了。臉還這么臭,是要死人了嘛。
我想如往常一般優雅地坐起來,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渾身沒有可以使力的地方。
有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走了進來,熟練地給我注射了一針。
“這是最后一針,時候不多,你陪陪他吧。”
她沒有作聲,那個男人見狀默默走了出去。我聽男人這么說,心里一驚,安樂死么?
嗯,也是,我咬了人呢,在人類的世界里,只要動物傷了人,直接就定死罪呢。而采用安樂死這種方法,已經算是體現他們的慈悲了吧。我不在意這些,我只在意她。
她一直望著我,似乎有話要說。
而我靜靜回望,等待她開口,也許是想要她一個解釋,或者一個安慰,我也不知道。
“嘰嘰跑了”
我沒想到她第一句居然是掛念著那只膽小雞,嗨呀好氣啊。
“我帶著你來醫院,沒空去找它。”
哼,這還差不多,畢竟我可是幫你教訓了不要臉小三的英雄狗。
“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決定要照顧你一輩子,但現在看來,我似乎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連累了你,我不是個好主人。對不起,汪汪,真的,對不起。”
她不再說話,卻又開始流淚了,就像她醉酒的那天晚上,沒有任何聲音,只是眼角不停地淌下淚來。
我想舔一舔,看是不是和那天一樣的咸,可是我做不到。
我已經是一只快死的狗了,想想我短短三年的狗生里,換了七八個主人,卻一個女朋友都沒有過,好不甘心啊。唯一親密相處過的異性動物還是一只一碰就尖叫的小母雞。這讓我怎么面對我的狗祖狗宗啊。
唉,最讓我操心的,是眼前這個粗神經又傲嬌的姑娘。明明心里柔軟得跟什么似的,面上卻偏偏要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高冷樣子;不懂得撒嬌,不懂得討好。被人欺負了也不反抗,被人拋棄了也不做出可憐樣子去挽留。
“呵呵,跟那丫頭倒是很像。”
我突然想起了她前男友撿我回去時說過的話。呵,那家伙,也就做對了這么一件事。
說曹操曹操到,那個男人進來了,旁邊還有一個散發著脂粉混著藥水味兒的姑娘,這味道真令狗作嘔。
“沈靜,把汪汪安樂死吧。就當是給清清一個交代。”
沈靜,我最后一任主人,慢慢站直了身體,目光從那個男人掃到那個女人,最后定格在那個女人的高跟鞋上。
“把你的鞋脫給我,我要燒了它,當是給汪汪一個交代。”
那個叫清清的女人不可置信地叫道:“你神經病啊!這鞋有多貴你知道嗎!”
“呵呵,我是神經病,所以你脫了鞋,就給我遠遠地滾,否則我不敢保證我再見到你這個兇手會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來。"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咋咋呼呼的姑娘放狠話,沒來由地有些心疼她。
不過她似乎沒我想象的那么軟弱,我又有點放心了。
身體的力氣一點點流逝,我輕輕哼了一聲,她回頭看我,眼里還噙著淚。
唉,有種放狠話,有種別哭啊。
我開始失去意識,平生第一次搖了搖尾巴,卻只是讓尾巴在冰冷的桌面上挪了一寸的距離。
那一瞬間,我看到她淚如雨下。
而我徹底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才感受到身體傳來的劇烈疼痛。
哦,真好,只是止痛針而已啊。
都要死了還打什么止痛針,真是個神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