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導演的《第一爐香》昨天首映,我還沒有看,但在豆瓣看了好幾篇影評,多數人對于影片極為不滿。
對于電影,沒有看,也就沒法評價。
但早幾年一度極其癡迷張愛玲,幾乎讀遍了她的所有著作,就連《小團圓》看到一半,實在看不懂在講什么,也還是看了下去,直至讀完。
今年五月份,我又把張愛玲的諸多著作重讀了一遍,有了很多新的感想。
很多書就是這樣,不同的年紀、有了不同的閱歷讀,總能讀出不一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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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讀張愛玲《第一爐香》是大學的時候,那時讀張愛玲的小說總是意猶未盡,總覺得沒有結局的故事是一種遺憾。
如今再讀,才明白張愛玲寫的巧妙,一爐沉香屑聽完一個故事,沉香屑點完了,一個女孩子悲涼的故事才剛開始,而我們也才讀懂這個女孩藏在眼淚里的迷惘和困頓的靈魂。
關于愛情的這兩句名言,即便沒讀過張愛玲的人,想必也聽過。
“你也用不著我編慌給你聽,你自己會哄自己。”
這句話,是《第一爐香》里,一個叫喬琪喬的男孩子說的。
“我愛你,關你什么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而這句話,是《第一爐香》里,一個叫葛薇龍的女孩子說的。
年少時讀到它,就真以為這是個愛情故事,一個女孩子愛上了一個薄情、負心的人。
直到不久前,重新細讀張愛玲《第一爐香》,才發現張愛玲并不是在寫愛情。
張愛玲深受《紅樓夢》的影響,她所有的著作都可以讀出紅樓的影響。同紅樓一樣,張愛玲的著作也深懷對女性的悲憫。
張愛玲在這個故事里寫的,細讀來其實是女性在那個時代和環境的影響下,毫無出路,沒有選擇的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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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時的香港,是一個舊的、扭曲的、即將毀滅的殖民地世界,因此這個女孩的命運,也注定被這個紛雜而荒誕的世界所影響,注定不能隨她所念,她必然被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所影響和侵蝕。
故事的開始,一個叫葛薇龍的女孩子,她隨父母從上海來到香港躲避戰亂。
由于家道中落,生存艱難,父母決定返回上海,而這時的葛薇龍為了不中斷在香港的學業,決定獨自一人尋求寡居而有錢的姑媽梁太太的幫助。
在姑媽梁太太眼里,親情并不重要,金錢利益才是至上。所以年輕時她不惜與家人決裂,當了某位富商的第四房姨太太。
有錢的老公死后她分到了大筆錢財,如今當上了梁公館的“慈禧太后”,擁有自己的城堡、愛人、舞會和歡愉,過著獨立自主的生活。
梁太太有心想讓葛薇龍成為幫她,吸引青年才俊的誘餌,因而答應了薇龍的請求。
在梁太太眼里,薇龍不過是她投資的一件商品而已,是否值得投還有待評估。
而薇龍雖一直聽聞姑媽在外面的名聲“原不很干凈”,可年少的她自信的認為,別人說別人的,我只做好我自己,等未來遇到了真心喜歡自己的人,對方是不會介意和相信那些流言蜚語的。
于是薇龍住進了梁太太家里,也就清醒的走進了姑媽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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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進姑媽家的第一晚,當薇龍打開壁櫥,看見了一排排嶄新的華服,金翠輝煌:
“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
興奮的她幾乎一夜沒合眼的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郁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
但她此時對自己是充滿自信的,覺得自己不過是“看看也好“,即使身處險境,如果能潔身自愛,也能全身而退,所以十分安心而快樂地“微笑著入睡”了。
第二次薇龍看到這個壁櫥,是睇睇被送走的那天下午,薇龍目睹了睇睇木然地站在走廊嚼花生的慘烈場面,“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轉身子,開了衣櫥,人靠在櫥門上。
衣櫥里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發暈。那里面還是悠久的過去的空氣,溫雅,幽閑,無所謂時間。”
這時的薇龍,敏感地意識到衣櫥之外是“骯臟,復雜,不可理喻的現實”和生活的真相。
但此時薇龍即便不斷的幫姑媽應酬,她依舊不愿意放棄學業,一天到晚的應酬,夜里補上時間念書念到天亮。
薇龍覺得,念書是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不得不念出點成績來。然而現實的情況如倪兒所說:“念畢業了又怎樣呢?姑娘你這還是中學,香港統共一個大學,大學生都找不到事做!”
這是薇龍第一次對自己的命運感到了迷茫,她想的是活到哪里算哪里吧。
直到梁太太的一個情人司徒協,送了薇龍一個鐲子,薇龍才感到危機,才意識到事情不這么簡單,是姑媽企圖用她來安撫自己的老情人。
這也是第三次寫到這個衣櫥,對于鐲子,薇龍不知該如何處理,準備放在衣櫥中收好以便之后歸還。
薇龍此時是極度清醒的,她靠著衣櫥馬上想到,“梁太太犧牲年輕的女孩子來籠絡司徒協,不見得是第一次。
她需要薇龍做同樣的犧牲,也不見得限于這一次。惟一的推卻的方法是離開了這兒”。
但是離開之后呢,說著做一個新的人,新的生命。此時的薇龍思想已經不再那么簡單了,即便她念了書,到社會上也沒法做事,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人,一個新的男人,一個未必如意的男人。
這時的薇龍極度困惑,在對自己命運無法把握的痛苦中不斷的掙扎,她在生病中,不斷說服自己,只是想給自己找到一個最好的出路。
于是經過了復雜的掙扎后,她還是決定為了那點快樂與虛無縹緲的愛情,成為姑媽和喬琪喬的高級交際花,由此她徹底拋棄自己,開始了墮落而絕望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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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薇龍的努力和變化中,我們可以看到那個時代女性在世俗中的生存困境,她們沒有出路沒有選擇,經濟不能獨立何談精神獨立。
對于書中的每個女性,結婚都是唯一的機會,她們只能依靠婚姻,而這也是造成她們悲劇命運的主要原因。
回過頭來,我們再看薇龍真的愛喬琪喬嗎?這個男人除了有美好皮相外,幾乎是個廢物,雖然家大勢大,卻是庶出的庶出,祖業一點分不到,還一身貴公子氣,熱愛拈花惹草,一心只想要錢,愛他或許正是她為自己留下來而能找到的最好借口。
看起來她像是被梁太太和喬琪喬騙著入了套,其實她幾乎是全程清醒地走進去,走得既沉迷,又絕望,因為這對于她來說是最理性也最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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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戲劇家易普生創作過一個戲劇《玩偶之家》,女主娜拉認清了自己在家庭中“玩偶”般從屬于丈夫的地位,當她丈夫的自私、虛偽的丑惡靈魂暴露無疑的時候,最終斷然出走。
但魯迅先生對北京女子高等師范的學生的演講中認為,娜拉摔門而去,卻沒有經濟自立的能力,將來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他說:“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夢境的,因此只得走。”
魯迅先生是明了了社會和時代的局限性的。
無論葛薇龍還是娜拉,即便她們的思想覺醒了,即便她們想靠自己,但悲涼而有限的的時代之下,她們沒有任何選擇,這或許才是最可悲的。
正如探春那句不得已的“我但凡是個男人,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