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逐漸隱沒了星光,海面上寡淡的薄霧被光芒沖散,旭日升起。
養老院里彌漫著老人特殊的渾濁氣味,像是被蟲蛀空卻仍未丟棄的厚木頭。
40多年了,她還是喜歡孤身一人,守候著每一輪日出。膝下無子孫兒女,小小地皺巴巴的她,看起來干柴清瘦,但永遠不要憑去評判一個你不甚了解的人,哪怕是恭維,因為你不知道她的內心有多少倨傲。
我們叫她唐姨,而工作人員看見她,都會畢恭畢敬地喊上一句唐小姐。因為在這兒,即使上了歲數,未婚的也不該叫奶奶。年輕時候的唐小姐,也曾是被捧在手心的花,她的青春,甚至比多數人還斑斕絢麗。
她在18歲那年,遇到了侯軍官。侯軍官當時還不是軍官,只是軍營里的一個小卒。濃眉之下,他雙眼明亮渾圓,像星夜里藏著最燦爛的那顆星。筆直挺拔的鼻梁骨和薄厚均勻的嘴唇迷倒了一個又一個姑娘。唐小姐出生富貴,故事就從嬌生慣養的女孩帶著不染俗世的純凈,與英俊的窮小子相戀這里熱烈地開始了。
“我從來沒有那么迫切地想要把自己的人生掰開兩半,贈予另一人分享”。
因為戰亂,兩人不得不常年分隔異地。唐小姐每天只能瞞著家里偷偷跑到郵局寄信,盼呀盼,恨不得每時每刻每秒,都將自己變成那人身邊的一物。可能是雨天他望向一灘水漬里的倒影,也可能是他正在行軍路上撞上的樹枝,還可能是他抽煙時,劃向盒子的一根火柴……
可是有一天他消失了。侯軍官所屬軍營陣亡的電報晚了2個月才送回鎮上,接連數月,唐小姐數月不聞肉味,很快地形如枯槁,每天除了在房里靜默發呆,便是在祠堂里念經誦佛。
再也沒人能搶走她。
“我不再希望自己是別人的,因為從他消失的那刻起,我成為了唐小姐”。唐小姐說罷,笑了笑。她的目光穿過我的身體,再越過窗外的大海深山,回到那個小鎮,熟稔的背后是重復了千萬次的思念和眺望。
“小家伙,不要害怕失去,等你到我這個歲數,就會發現,你失去的才是你真正得到的全部。”唐小姐笑瞇瞇地望著我,自顧自地說。
不再害怕失去,失去會成全另一部分的我,哪怕是遺憾,也能讓人更真實的感受到活著的意義。
隨著年月更迭,唐小姐忘記的開始比記得的更多。漸漸地享受起人來人往和不安失望。有的人,天生對幸福感到膩煩,從某一方面來說,我稱其為藝術家。唐小姐,就是半個藝術家。
可是直到很久后的某天,唐小姐再次聽聞到侯先生的消息,那時的侯先生已經成了侯軍官。他收到了每一封唐小姐的信,除了她祭祀燒掉的冥信,也對唐小姐數十年未嫁而早有耳聞。唐小姐跑到了侯家,對著大門祈求,只要見軍官一眼。
可能是羞愧和厭煩,到最終唐小姐再未見過當年的心上人一眼。
女人呀,原來以為能依賴的,都不過是自己的想象。因為一個人的一生太沉重了,不是每個人都愿意傾其所有去愛,去負擔另一個人。
唐小姐始終未曾數落過侯先生半句不是,相反始終顫顫巍巍地說到自己當年的蠻橫任性,對于那個在最初一無所有,卻什么都想要的貧窮小子面前,她的愛情太沉重卻又太輕盈。
“張生,謝謝你愿意聽我的絮絮叨叨”。唐姨用力地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我默不作聲地為她切好蛋糕,端放在碗里。她的手因為年邁多病,而止不住的顫抖,碗掉落在地,摔碎了。她的身體開始止不住地顫抖,弓著身子掩面哭泣。“可惜了蛋糕,可惜了蛋糕啊……”
我自始至終都明白,她無法接受地不是錯失的侯先生和摔碎的蛋糕,而是一直小心翼翼維持卻仍舊失控的自己。人們往往能忍氣吞聲瓦解外來的許多災厄,卻無法與突如其來的情感觸碰握手言和。
在一條船上的人,漏失一頓加餐或無暇顧及彼此都不足為奇。讓人氣惱的是,他始終以為她小心翼翼地期待是蓄謀已久的做作,卻不知那才是在機場等一艘船。
生活多舛,事與愿違很多,所以你要做一個敢愛敢恨的人,直到有天能有幸遇到他,與你相互賭博般地投入好多好多愛,然后在這個不太近人情的世界里,依偎至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