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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個因旅行認識的網友,叫粉條,東北姑娘。粉條有個因為剪紙認識的網友,叫惠夜杰,陜北漢子。
那年知道我要從西安去往陜北,粉條讓我到時候去找一下惠夜杰,說我們倆應該會發生點故事。我不知道,兩個大老爺們兒能發生什么。
離開西安,我先去了司馬遷的老家韓城,再往北,看過壺口瀑布之后,又到延安,看完并不巍峨的寶塔山,以及一打名人故居之后,這才想著去會一會這個陜北漢子。
根據惠夜杰的指引,我先從延安坐火車到綏德縣城,然后轉公交以及坐私人拉客的車,到老君殿鎮。要到他們村,還得再走上九里路,沒有公交車,也沒有拉客的車。村人出行,全靠驢車和步行。
我是在村口看到惠夜杰的。近視眼鏡,藍色工裝,濃眉大眼,半臉胡茬子。憨厚的笑,濃重的陜北鼻音,方正近圓的臉上寫著五個字:陜北歡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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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了面,他就熱切地把我往家里迎,看樣子,在村里,是許久不見年輕男子了。
他家門外有一架輾子,進門是一個院子,三孔窯洞,就他一個人住。拱形門洞下,木門、木窗,久無人住的模樣。
他住的那間,像是新近收拾過的,一炕、一桌、一柜、一張單人床。從家具的樣式和紋飾看,有些年頭了,估計是她媽媽或者奶奶當年的嫁妝。桌上堆著很多書,還有一個小臺燈,這個是他的杰作,由一個小電風扇改造而成。窯洞木門背面,不知何年何月,他爺爺用白色粉筆寫下的字:人不應為物所累,物應為人所用。
頭天剛到的時候,我覺得,除了窯洞這種房子的形式不同外,這里與我所知道的北方農村,感覺上差別不大。直到第二天一早,我起來上廁所。
廁所在院子外面,馬路邊,用磚頭壘就。門口沒有任何遮擋,直沖著黃土高坡的萬丈深壑,以蹲姿望出去,遠處是一道又一道山梁。在那里上廁所都上出了一股浩然之氣。
那天早上,是我人生中所上的,最大氣磅礴的一次廁所。
3
在惠夜杰家里,讓我覺得神奇的不只有廁所,還有那些吃下去的食物。
同為農村人,我們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不會做飯。好在那時,他已經進入了天馬行空的即興創作階段。在我待那兒的一個星期里,他拼盡畢生所學,外加一點想象力,來招待我。
有一天,他說要給我做洋芋擦擦。
我擦,完全沒想到,“擦”——竟然會是一種食物。這是一種陜北特有的食物。用陜北人做的擦子——類似于刨土豆絲的工具,擦出河粉寬厚的土豆片,滾一層面粉,上鍋蒸,蒸熟后,可以涼拌,也可以炒食,味道奇妙,不知道的人,絕對吃不出來是土豆做的。
那天,他靠回憶下手。一邊做,一邊想從前大人是怎么做給他吃的。出鍋時,他說沒想到第一次做,就能做成這樣,恨不得自己給自己頒發個獎狀。
又有一天,他要做面條給我吃,結果面和軟了,面條做不成,只好用手扯著下鍋,他興奮地告訴我:大象,我會做扯面了。
還有一次,面做少了,只好又加了一包方便面,于是一種叫“面對面”的食物誕生了。
……
4
在惠夜杰那時的生活里,物資總是匱乏的。播種才有收獲的道理他是懂的,所以他也在地里種了些農作物,只是,那時候都還沒發芽。為了一頓飯,他常常是東家要幾根蔥,西家討幾塊紅薯對付著。趕集的日子,會讓這種窘迫緩解一些。
老君殿鎮上,每逢農歷一、六的日子,是趕集的日子。
農歷二十六,惠夜杰興沖沖地拉我去趕集。出門,正遇上村子里老兩口駕著毛驢車上集,我們就趁了驢車同去。他告訴我,這個是陜北的勞斯萊斯(勞死累死)。
比起村里的冷清,鎮上還算熱鬧,賣日雜百貨的,炸油條的,賣野雞的……最熱鬧的,我覺得是路邊停著的一長排驢車,浩浩蕩蕩。
趕集的日子,也是驢子們的一個好日子,十里八村的驢子們共聚一堂,打架斗嘴或者談情說愛。
回去的時候,我們沒有搭到驢車。一路走著回去,他給我講起了從前的那些事。
從前,限于條件,他沒怎么讀書,成天天跟著一群羊,在山里跑來跑去,卻喜歡畫畫和剪紙。有一天,有人告訴他,放一輩子羊可能連媳婦都娶不到,你得學點什么。后來他就去了西安,學美術。畢業后跟著劇組做美工,拍劇照……
我去找他的時候,他剛從西安回村子不久。他拿出了自己這些年所有的積蓄,又借了一些錢,換回來一臺攝像機。他打算用一年時間,記錄下這個村子一年的時光,春種秋生,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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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村子一共有八九十孔窯洞,現在就只有十幾個人住了,而且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他說,再過幾十年,人走窯空,村子里可能就沒人了,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個村子的故事了。
剛回來那陣子,村子里的老人們,想不通他這個娃兒腦袋出了什么毛病,除了他們這些老得出不去的老人家,誰還在村子里住,好好的省城不待,卻要回這山疙瘩里來,每天抱著塊鐵家伙,瞎跑。
那些天里,我也跟著他跑,看到因無人居住,而荒廢掉的窯洞;看見村里的老人們還在靠驢來磨面,蒙著眼睛的驢子拉著磨盤,一圈又一圈;看見坐在炕上的老奶奶,一面講著很久遠的人和事,一面紡著線,像是在自言自語……
一個星期后,我離開那里,繼續我的旅行,他抱著攝像機,在那個他出生的村子,仍舊奔來走去。
在我走后,他種下的農作物,陸續發芽開花結實,院子里種的一架葫蘆,長勢尤為喜人,他給院子取名葫蘆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