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小深
我們知道,1587年申時行在京察中放寬尺度,來調和文官集團的陰與陽。而有一些自命為體現正氣的年少新進,堅持“四書”中所教導的倫理觀念,對申時行的做法表示了極大的不滿。但對于“四書”中的原則,有的人僅僅視為具文,拿來做職業上的口頭禪,有些人卻一絲不茍,身體力行,這使得在北京的兩千多名文官中間,存在著對倫理道德和對現實生活的不同態度,互相顧忌而又互相蔑視。
所以,在立儲問題還沒有對京官形成普遍壓力的時候,他們的內部關系已經十分緊張了。
此外,在這表面風平浪靜的1587年,很多文官已經預感到如果皇儲問題得不到合理解決,后果將十分嚴重。
再來說說這場立儲問題。
1590年初,皇長子常洛已足歲七歲半,但按中國傳統的計算方法,他已經九歲。這時他還沒有出閣講學,給很多廷臣造成了不安,擔心他長大以后不能和文官作正常的交往。但是出閣講學,他又必須具有太子的名義,否則就是名不正言不順。因此,文官集團向皇帝施壓。
于是皇帝宣布,他無意于廢長立幼,但是他不能接受臣下的要挾。他說,如果一年之內廷臣不再以立儲一事打擾他,他可以在1592年立常洛為太子。如果再有人以此糾纏,立儲就要延后。
1591年春天,萬歷打算授予申時行以太師,這是文官的最高職銜,即使是張居正,也只是在臨死前才得到了這樣的榮譽。申時行堅決辭謝,萬歷又提議賜給申時行以伯爵的俸祿,這也是沒有前例的,申時行再次拒絕。但是這樣特殊的寵信已使他人因羨生妒。
1591年10月,工部的一位官員因為皇帝允諾的冊立太子的期限在即,立儲大典的各項開銷理應由他負責籌備,他就編造預算,呈請皇帝批準。但萬歷以這工部官員借編造預算為名而行催促之實為由,欲延后立儲。
這令群臣深感憂慮,便聯名上書奏請圣上,希望他能履行1592年春天立皇長子為太子的諾言。此時,申時行在病中,這聯名呈請由二輔許國執筆,但這份奏章仍然由申時行領銜。萬歷閱后,龍顏大怒,申時行知道后,寫了一份揭帖,告知皇上,此事他事先并不知道。一般來說,大學士的揭帖系秘密文書,經過御覽以后向例是退回本人而不公布的。但是這一揭帖偏偏為許國所截獲,他送交給事中辦公室抄錄公布。文官集團均已知曉申時行對其的背叛,加之萬歷先前的榮寵,申時行很快就遭到了群臣的彈劾,一發不可收拾,最終只能請辭。
而許國故意公開申時行的秘密揭帖,說明了他的秉性并非忠厚,這種人自也不應在御前擔任要職。由此,許國也被參劾,皇帝批準他“回籍調養”。
至此,立儲一事已令兩位大學士離職。
由于文官不容許他廢長立幼,萬歷出于報復的心態,便以皇帝的身份向官僚作長期的消極怠工,不參加各式法定的禮儀;臣僚呈遞的抗議奏章,他不加答辯,扣留在宮中,因為只要他寫上朱批就要傳抄公布;文官提出辭呈,他既不挽留也不準許離職。到他臨朝的后期,一個文官自動離職就意味著一個名位已被廢革,因為不再有人補缺。但他的消極怠工是有選擇性的,對于其他奏章他照常批閱,這就是他所謂的“無為而治吧”
就這樣,雙方僵持十年之久。
最終,皇帝屈服了,但他的屈服是帶著仇恨的。皇長子被封為太子,皇三子被封為福王到河南之國。在御宇48年之后,萬歷皇帝平靜地離開了人間。他所寵愛的貴妃鄭氏比他多活了十年。由于她被認定是國家的妖孽,這十年,她住在紫禁城里一座寂寞的冷宮中,和她的愛子福王永遠分離。
在處理立儲這個問題上,萬歷犯了很多錯誤。
他的第一步是冊封鄭氏為皇貴妃,位于皇后之下而在其他妃嬪之上。子以母貴,常洵超越常洛而立為皇儲,就可以順理成章。但萬歷本人找不到充分的理由以公開自己的意圖,他只能找出種種借口來拖延。這種種借口既表明了他缺乏信用,也暴露了他沒有氣魄,因而官員們的抗議也決不會就此偃旗息鼓。
皇帝如果一定要廢長立幼,他并不是找不到理論上的依據。
第一,? 常洛并不天生即具有繼承大統的權利,他的幾個弟弟也同樣沒有這種權利。因為皇帝的兒子在被冊封以前統統沒有名義,否則就用不著特別舉行封太子或封王的典禮了。
第二,? 立長而不立幼,只是傳統的習慣而不是強制性的法規,這在永樂登極之后更為明顯。他以太祖洪武皇帝第四子的身分,用“清君側”的名義,從他的侄子建文皇帝手中奪得了皇位而根本不考慮他的二哥和三哥兩房的優先繼承權。
第三,? 根據太祖洪武皇帝的規定,嫡子有繼承皇位的優先權,可見皇子的地位決定于其母親的地位,而出生年月乃屬次要。
第四,? 如果萬歷非立常洵不可,他還可以廢去孝端皇后而立鄭氏,使常洵成為名正言順的嫡子。
為什么萬歷在這個問題上沒有采取強硬的立場?
第一個因素,本朝不是以法律治理天下臣民,而是以“四書”中的倫理作為主宰。萬歷要棄長立幼的企圖,縱使在法律上有可以左右遷就之處,但在堅持傳統觀念的臣僚心目之中,卻早已不直于綱常倫理。在這樣強大的道德和輿論的壓力之下,他在公開場合不得不發表違心之論,否認他有棄長立幼的企圖。
第二個因素,在萬歷登極以后,雖然坐在他祖先坐過的寶座之上,但他的職責和權限已經和他的前代有所不同。他的祖先,開國之君主創建了本朝,同時也設立了作為行政工具的文官制度,一言一行都被臣下恭維為絕對的道德標準,而今天的文官卻早已成熟,他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個性平淡的君主作為天命的代表,其任務就是在他們的爭端無法解決時作出強制性的仲裁。
名義上他是天子,實際上他不過是紫禁城中的一名囚徒,他受制于廷臣。萬歷皇帝以他的聰明接觸到了事情的真相,明白了自己立常洵的計劃不能成功,就心灰意懶,對這個操縱實際的官僚集團日益疏遠,采取了長期怠工的消極對抗。而他的消極怠工使帝國陷于深淵。現在危機已如此嚴重,不論皇位的繼承問題如何解決,文官集團失去的平衡已經難于恢復。
當初他對于臣僚的腐化感到憂慮,自己草擬手詔,禁止官員之間互相饋贈禮物。他對于各種典禮也頗為注重,早朝的官員缺席過多,他會提出質問;掌禮官的動作有欠嫻雅,他會表示不快。其后他的懶名一著,臣僚們就誰也記不起他當初的勵精圖治。
他身上的巨大變化發生在什么時候,沒有人可以做出確切的答復。但是追溯皇位繼承問題的發生,以及一連串使皇帝感到大為不快的問題的出現,那么1587年丁亥,亦即萬歷十五年,可以作為一條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