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談到了尾聲,老吳和我獲得了超出事件本身的某些領悟:那些能夠明白和處理表層因素的人,是能干的人;那些能夠了解事情的隱情,覺察自身內在動機,打破面子局限的人,是覺知的人。這樣的人能過自由的生活,能讓內在的能力更暢順地發揮出來。
一
我權且叫他老吳。
老吳從年輕時起,就胸有大志。他相信自己能力很強,做個省長、市長總是沒有問題的吧。這話說得還算客氣一些。
時光飛逝,幾十年簡直一晃而過,老吳來找我的時候,還是單位里一名普通的員工。二十多年來,他看到年輕人一茬一茬從他身邊“竄”上去了,成了他的領導,然后又調走了,成了更高一層的領導,而他自己,越來越成為一名無足輕重的老員工。第一次聽到有人叫他“老吳”的那一刻,他心里頗不是滋味,后來也便習慣了。他就這樣成了老吳。
二
老吳來找我談話的次數不多,往往隔上幾個月,甚至一年或更久。每一次來,談的問題都差不多,基本上是說,覺得內心里很有潛力,但“總像被什么東西纏住了一樣”,恁是施展不出來。心里急呀!
問及他在現實中是否有什么具體的目標,他說做省長、市長有些渺茫了,但如果不是被什么東西纏住的話,他還是可以建立自己的事業的。至于是什么事業,也沒有說出來。老吳說起這些,語氣里有些無奈,內心很是不甘,情緒也頗窘急。
三
這天,老吳來訪,說面對一個重大的事件,需要做出一個重大決定,想快刀斬亂麻,把過去所有煩人的事一刀割掉,然后走自己的路。如果這件事情處理不好,他就不會再到我面前來了。我聽著,心里暗自推測,老吳似乎到了一個很危險的地步,這話是不是意味著老吳存在自殺風險呢?(后發現不是)
我開始做具體的了解,一件事情浮出水面。原來,老吳的父親提出要過八十大壽。按一般習俗,是提前一年過,即過虛不過實。問題是,老吳的父親今年七十八,要提前兩年過八十大壽,這讓老吳陷入困擾。如果只聽到這里,我們似乎要責怪老吳,父親要提前兩年過,你就讓他過吧,何必為此煩惱不堪?
不過經驗告訴我,一個人的煩惱,乍看總是因事而起,慢慢了解,才發現事情背后有諸多隱情,才是煩惱的真正根由。
我問:你父親為什么會提出這個要求?
老吳答:可能是我母親的主意,至于為什么要這樣,我也不知道,也有我妹妹在里面瞎摻和。而且,他們在幾個月前,突然對我說父親今年過八十大壽。
我問:事情似乎是這樣:你父親提出要提前過八十歲,你母親和妹妹支持,而你反對。我想知道,你反對這件事有什么原因?
老吳答:如果不到時候,搶著過,不等于搶死嗎?我們單位有一個同事,他父親過八十大壽,也只是提前一年。我問過許多人,沒有人說要提前兩年過的。
我問:所以,就這件事情,你跟父親、母親和妹妹都商量過,向他們提出過你自己的看法?
老吳答:我跟母親吵了一架,吵得一塌糊涂,跟我妹妹也吵得一塌糊涂。
我想,提前一年或兩年,不過是一個形式,但對老吳卻成了天大的事,這背后一定有問題。因此,我又繼續探索。
我問老吳:可不可以說,你反對父親提前兩年過生日,是因為你覺得這樣做不吉利?我想知道,在多大程度上你相信這會給你父親,甚至你們家庭帶來不幸呢?
老吳向我表示,他其實也并不是真的相信這個。
于是老吳又接著說:父親以前老家的人打電話來,問父親的生日定在哪一天?老家的人說:如果今年過,那我們都過來吧。其實,我們跟老家的人多少年都不來往了,二十多年前我跟他們鬧翻了,雙方都二十多年沒有了來往。這下,父親一過生日,他們都要來了。我說我媽和妹妹,時間不到,你們招他們來干什么?
我問:你父親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是什么?
老吳說:我父親一輩子都聽我母親的。
我問:你跟母親談這件事,似乎談不通,吵了起來,你母親說了些什么?
老吳說:我母親說我不尊重她。
我問:你母親和妹妹都反對你的意見,這讓你有什么感受?
老吳說:事實上,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由我母親和妹妹做的決定,做了決定之后,她們只是來通知我一聲,一點也不在乎我的意見,她們就是這樣,根本不在乎我。而且,他們也不體諒我的情況。今年,我家的經濟狀況不太好,等明年經濟情況好轉了,再好好辦,不行嗎?
我說:如果總結一下,事情似乎是因父親過生日引起的,你們爭論的焦點是今年過還是明年過。你反對今年過的理由似乎有這樣幾點:一、兇吉觀念;二、目前你的經濟狀況不太好,而明年會好起來;三、這件事情是由母親和妹妹決定的,你覺得她們沒有聽取你的意見,對你不夠尊重。
老吳說:是的。幾十年來,她們從來都不尊重我的意見。
分析起來,前兩個理由,是意識層面的理由,而第三個理由,可能是令當事人困擾的深層原因,也是他堅決反對的深層動因,而這一層理由是他不太容易覺察的。從這一角度來看,老吳的反對,有一個潛意識的目的:保護自己受了傷的尊嚴。
我問:你跟母親和妹妹討論這件事的時候,有沒有把這幾個理由講出來?
老吳說:沒有。
我又問:你講了什么?
老吳說:我對她們說,不是講好的嗎?明年過,叫他們(老家的人)來干什么?
我問:你母親怎樣說?
老吳說:她說,應該今年過。
我問:你怎么說?
老吳說:我說,我都問過好多人了……
我問:你母親怎么說?
老吳說:她對我說,你總是說別人怎么說,你老娘說的,你從來都不認帳。
我問:你聽了這話,有什么反應?
老吳說:我把電話摔了。
我問:你覺得你母親講的僅僅是父親過生日這件事嗎?
老吳:……
我說:在這件事情上,你很在乎的是她們在做決定,不跟你商量,這可能損傷了你的自尊;而你母親關心的是,你從來都不聽聽她是怎么想的,這也是一個自尊問題。因此,表面上看,你們是在爭論父親過八十大壽的問題,但你們內心里都很看重“對方是不是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問題。當然,你母親要在今年給你父親過八十歲生日,可能也有她的想法,你有沒有嘗試去問一問她?
老吳說:我不知道她會有些什么想法,我們之間從來都不討論。
我說:我會建議你問一問。這樣做,至少有兩個好處:一、讓你母親覺得你體諒她,尊重她的想法;二、你可以真的了解到你母親的想法。比如,這些年來,一直是她照顧你父親,因而對你父親的身體狀況會更了解。人老了,能活多長時間很難說。如果過八十歲是你父親的心愿,而你母親提出今年過,可能是想幫他了結這個心愿呢?還有,你父親離開老家幾十年,對老家的親戚朋友有感情,人老了,想跟過去的人見見面。加上,二十多年前因為一場爭吵,產生誤解,有隔閡,多少年不見面,父親老了,可能想有這樣一個機會,在有生之年化解恩怨……
老吳說:你說的這些,我倒還真的沒有想過。
我說:我做這樣一個假設或許不算過分:如果你父親沒有等到明年就去世了,你會怎么想?
老吳說:這一點我確實未曾想過……
我說: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情況,設想一下,你會有怎樣的感受?
老吳說:我會感到后悔。過去,我只對我母親和妹妹說,父親的生日只能明年過,不能今年過。現在想起來,今年過也是可以商量的。但是,有一點我不能妥協,就是有一個人不能參加。如果讓這個人參加,我做人的底線就沒有了。但我母親、妹妹、我父親都商量好了,要請這個人來安排整個生日慶典。我對母親和妹妹說:今年不過了,明年也不過了,不如把為父親籌辦生日的錢捐了吧。我妹妹說,你怎么還抱著過去的東西不放?
我問:你妹妹這樣說,意思是什么?
老吳說:她的意思是說我這個人認死理,對那個人有成見。
我問:關于這個人是不是來參加,你除了跟母親和妹妹爭執之外,還有沒有其它處理的方式?例如,去跟那個人談談,把你的想法直接告訴他?
老吳說:這倒是可行的。這個人也是講尊嚴的人,如果我去跟他談一談,他不一定非要來參加不可。
四
面談到了這里,可以看到,老吳反對父親今年過生日的隱情,分析起來,有這樣幾個層面的因素:
一是事件因素,即父親過八十大壽的日期問題。這是問題的焦點,爭論圍繞這個焦點進行。但是,如果只在這個層面上吵來吵去,永遠都不會有一個結論,卻只會有一個結果:損害關系。
二是觀念因素,如當事人提出的“搶死”觀念。但細究起來,這似乎并不是最關鍵的因素。當事人對之相信的程度并不很高,這些觀念因素只是用來作為辯論的理由。還有一個觀念因素是,老吳認為別人都不這樣做,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會顯得不正常。
三是個人因素,如老吳的家庭經濟條件不太好,他擔心花錢太多,妻子不滿意。他之所以建議明年辦,只是為了緩解下當前的經濟壓力。
然而,更重要的是老吳的信念系統。情況往往是,過于刻板的信念系統背后是一個人的面子。老吳習慣于從面子出發、對人對事做出解釋與反應。在這件事上,母親和妹妹沒有跟他商量,就做出了決定,這損傷了老吳的自尊。他感到憤怒,因而拒不合作。老吳堅持明年為父親辦生日,甚至干脆不辦,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拿此事說事,要求獲得尊嚴、面子、主權上的補償。還有,二十多年前,老吳年輕氣盛,與老家來的親戚發生爭吵,鬧得不歡而散,雙方不再往來。后來老吳意識到自己當時做得很不恰當,用他的話說,那屬于“有娘養無娘教”的行為。二十多年后,因為父親過生日,老吳要重新面對這些親戚,面子上過不去。這是老吳主張明年辦(甚至最好不辦)的背后原因。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老吳反對一個人參加,而這個人能力很強,與這個家庭關系非同一般,母親、妹妹和父親的信任,不僅將被邀請參加壽慶,還會被授權安排整個壽典的一切活動。對此人,老吳不愿多談,只表示堅決反對邀請他參加壽慶。我所能想到的是,如果邀請這個人參加并請他安排一切,老吳作為兒子,將會在整個壽典中經歷一個相形見絀、十分難堪的過程——這又涉及到老吳的自尊與主權。
當然,事情的背后還有其他原因,需要具體了解與分析。
說到底,這是一個逃避與直面的問題。事情的背后,有表層的原因,更有深層的原因。有些原因是潛意識層面的,老吳意識不到,也不愿面對。他急于找到一個“快刀斬亂麻”的方法,把這些煩人事轉移掉,回避掉。不然的話,他就離開家去做和尚,從此不再管凡塵的愁煩之事。這些是逃避。
通過一場談話,我跟老吳一起經歷“透過現象看本質”的過程,來到一個真實的地方,發現事情與自我的本相。并且我鼓勵老吳采取好的行動,如跟父母和妹妹溝通,有勇氣去面對老家親戚,也可以真誠道歉,并盡力去承擔為父親操辦八十壽典的責任。這些都是直面。
面談到了尾聲,老吳和我獲得了超出事件本身的某些領悟:那些能夠明白和處理表層因素的人,是能干的人;那些能夠了解事情的隱情,覺察自身內在動機,打破面子局限的人,是覺知的人。這樣的人能過自由的生活,能讓內在的能力更暢順地發揮出來。老吳回想過去的生活,漸漸走到自己的內部,看到曾經束縛他發揮自身能力的障礙,意識到自己需要清除障礙,讓自己的腳步輕快而有力。
結束面談,老吳對我說:今天收獲特別大。我對老吳說: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