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選自《寫給母親》
我媽在牽掛著我,她并不以為她已經死了,我更是覺得我媽還在,尤其我一個人靜靜地待在家里,這種感覺就十分強烈。我常在寫作時,突然能聽到我媽在叫我,叫得很真切,一聽到叫聲我便習慣地朝右邊扭過頭去。從前我媽坐在右邊那個房間的床頭上,我一伏案寫作,她就不再走動,也不出聲,卻要一眼一眼看著我,看得時間久了,她要叫我一聲,然后說:世上的字你能寫完嗎,出去轉轉么?,F在,每聽到我媽叫我,我就放下筆走進那個房間,心想我媽從棣花來西安了?當然是房間里什么也沒有,卻要立上半天,自言自語我媽是來了又出門去街上給我買我愛吃的青辣子和蘿卜了?;蛟S,她在逗我,故意藏到掛在墻上的她那張照片里,我便給照片前的香爐里上香,要說上一句:我不累。
《母親》
莫言
我出生于山東省高密縣一個偏僻落后的鄉村。5歲時,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艱難的歲月。生活留給我最初的記憶是母親坐在一棵白花盛開的梨樹下,用一根紫紅色的洗衣棒槌,在一塊白色的石頭上,捶打野菜的情景。綠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濺到母親的胸前,空氣中彌漫著野菜汁液苦澀的氣味。那棒槌敲打野菜發出的聲音,沉悶而潮濕,讓我的心感到一陣陣地緊縮。
這是一個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的畫面,是我人生記憶的起點,也是我文學道路的起點。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體來把握生活,來感受事物。儲存在我腦海里的記憶,都是這樣的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有形狀的立體記憶。這種感受生活和記憶事物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我小說的面貌和特質。這個記憶的畫面中更讓我難忘的是,愁容滿面的母親,在辛苦地勞作時,嘴里竟然哼唱著一支小曲!
《我的家庭》
沈從文
我的母親姓黃,年紀極小時就隨同我一個舅父外出在軍營中生活,所見事情很多,所讀的書也似乎較爸爸讀的稍多。外祖黃河清是本地最早的貢生,守文廟作書院山長,也可說是當地唯一讀書人。所以我母親極小就認字讀書,懂醫方,會照相。舅父是個有新頭腦的人物,本縣第一個照相館是那舅父辦的,第一個郵政局也是舅父辦的。
我等兄弟姊妹的初步教育,便全是這個瘦小、機警、富于膽氣與常識的母親擔負的。我的教育得于母親的不少,她告我認字,告我認識藥名,告我決斷——做男子極不可少的決斷。我的氣度得于父親影響的較少,得于媽媽的似較多。
《秋天的懷念》
史鐵生
雙腿癱瘓后,我的脾氣變得暴怒無常。望著望著窗外天上北歸的雁陣,我會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聽著聽著李谷一甜美的歌聲,我會猛地把手邊的東西摔向四周的墻壁。母親這時就會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地聽著我的動靜。當一切恢復沉寂時,她又悄悄地進來,眼邊紅紅的,看著我。“聽說北海的花兒都開了,我推著你去走走?!彼偸沁@么說。母親喜歡花,可自從我的腿癱瘓以后,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安?,我不去!”我狠命地捶打這兩條可恨的腿,喊著,“我活什么勁兒!”母親撲過來抓住我的手,忍住哭聲說:“咱娘兒倆在一塊兒,好好兒活,好好兒活……”可我卻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經到了那步田地。后來妹妹告訴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來覆去地睡不了覺。
《我的母親》
胡適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甚么事,說錯了甚么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梗ǖ杀闶莵G臉,出丑。)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門。先生家里有人把鎖匙從門縫里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便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后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藉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回憶我的母親》
楊絳
我媽媽忠厚老實,絕不敏捷。如果受了欺侮,她往往并不感覺,事后才明白,“哦,她(或他)在笑我”或“哦,他(或她)在罵我”。但是她從不計較,不久都忘了。她心胸寬大,不念舊惡,所以能和任何人都和好相處,一輩子沒一個冤家。
媽媽并不笨,該說她很聰明。她出身富商家,家里也請女先生教讀書。她不但新舊小說都能看,還擅長女紅。我出生那年,爸爸為她買了一臺勝家名牌的縫衣機。她買了衣料自己裁,自己縫,在縫衣機上縫,一會兒就做出一套衣褲。媽媽縫紉之余, 常愛看看小說,舊小說如《綴白裘》,她看得吃吃地笑??葱滦≌f也能領會各作家的風格,例如看了蘇梅的《棘心》,又讀她的《綠天》,就對我說:“她怎么學著蘇雪林的《綠天》的調兒呀?”我說:“蘇梅就是蘇雪林?。 彼戳吮牡淖髌泛笳f, 她是名牌女作家, 但不如誰誰誰。我覺得都恰當。
媽媽每晚記賬,有時記不起這筆錢怎么花的,爸爸就奪過筆來,寫“糊涂賬”,不許她多費心思了。但據爸爸說,媽媽每月寄無錫大家庭的家用,一輩子沒錯過一天。這是很不容易的,因為她是個忙人,每天當家過日子就夠忙的。我家因爸爸的工作沒固定的地方,常常調動,從上海調蘇州,蘇州調杭州,杭州調回北京,北京又調回上海。
我爸爸厭于這類工作,改行做律師了。做律師要有個事務所,就買下了一所破舊的大房子。媽媽當然更忙了。接下來日寇侵華,媽媽隨爸爸避居鄉間,媽媽得了惡疾,一病不起,我們的媽媽從此沒有了。
我想念媽媽,忽想到怎么我沒寫一篇《回憶我的母親》???
我早已無父無母,姐妹兄弟也都沒有了,獨在燈下,寫完這篇回憶,還癡癡地回憶又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