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仙姑是我姨娘的妯娌,一次重癥昏迷,幾經搶救,醒來之后,便告訴旁人,自己被狐仙上了身,開始以仙姑自居,并很快遠近聞名。
我之前一直以為仙姑就是八仙過海里的何仙姑,而對于狐仙的理解,也局限 的以為是老版聊齋里喜愛幻化為人形,殘害窮酸書生的狐妖,直到后來了解到,附在仙姑身上的仙,是她能夠預測人事,施展法術的根本,不同仙姑身上附的仙也是不一樣的,我知道的就有狐仙,蛇仙,黃仙等,仙姑的能力也取決于這些附身仙的仙位大小,我不知道具體的排位,但是看著仙姑門前絡繹不絕的訪客,估摸著,即便在仙姑圈里,她的地位也是極高的。
仙姑住在姨娘家的一個側臥里,側臥的正中間是一張陳舊的木床,木床上方的白色蚊帳未曾拆卸過,仙姑常年就坐在這蚊帳的中間,有事來訪的人和仙姑的信徒就坐在正對著木床的榻榻米上。我不太敢靠近仙姑的房間,與其說是敬畏,倒不如說是恐懼,恐懼這房間的陰暗,更恐懼這未知和神秘。
那幾年流年不利,旱澇更迭,家家的日子都過的比較艱難,好在那時,人人都有極好的耐性,艱苦浸入了汗水和瑣碎,消失于春種秋收的勞作里,流淌著的日子依舊波瀾不驚。
來找仙姑的也大都是為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常見的是一些人由于對往生的人難以忘懷,而這種難以忘懷又會形成一種執念,認為亡人過得不好,他們向仙姑哭訴著亡人給他們托的夢,夢里的人如何的處境凄慘,如何的饑寒交迫和在陰間飽受欺凌,他們希望仙姑能夠幫助亡人擺脫困境。仙姑往往會做法讓亡人的魂靈附著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和活著的人對話,告訴他們自己的境況,以及幫助自己擺脫困境的方法。這些得到明確指示的人們,在離開的時候大多是含淚笑著,對仙姑百般跪謝,并虔誠的貢上紅糖,糕點等禮品,嘴里則是不停重復著需要準備的事宜。
02
初一的暑假,我來姨娘家玩耍,和哥哥一同住在緊挨著仙姑側臥的房間里。
那段時間,有一對四十多色,整日愁容滿面的夫婦,隔三差五的就來找仙姑。這對夫婦我是認識的,他們的兒子比我高一級,卻在暑假的前一天溺亡在水庫里,那天我看到他們穿戴著喪服,把打撈起的孩子抬到了學校,擺在了學校門口的正中間向學校討要說法,他們認為孩子是在上課期間逃課出去游泳溺亡的,學校必須要承擔責任。這件事情最后怎么解決的,我不得而知,只知道這對父母不再去學校了,開始輪流往我姨娘家跑。
那日,婦女獨自一人來找仙姑,一踏進姨娘家的門,就開始掉眼淚,我姨娘上去安撫,
“你這樣,整日哭,也不是辦法,哭瞎了眼睛,你們家老黃的負擔更重哦。”
“我也知道,只是這么大的娃兒,說沒就沒了,我心里不好受哇”
“那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能想的到,你不要為難自己哦”
“可我就是想不通,想不通,我家娃聽話的狠哇”
說著說著,我姨娘和她都哭了起來,我也早已淚流滿面。
接著,這婦女便進了仙姑的房間,我姨娘擦拭著眼淚出了門。看到姨娘走了,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推動著我的腳步一點點的靠近仙姑的房間,房間的門是掩著的,我緊靠著墻,伸頭看著門縫。
“仙姑,我想和我娃說說話”。
帳子里的仙姑沒有說話,先是點了三支香插在了香爐里,然后雙手合十,開始念念有詞,過了一會兒,煙氣繚繞,整個屋子都像被籠罩在一層迷霧里,仙姑開始伸開雙手擺動起來,念詞的聲音越來越大,床也有了輕微的震動,我幾次害怕的挪開目光。
“媽,媽媽。。。。。。”仙姑忽然哭著對著那坐在榻榻米上的婦女喊了起來。
“娃,我的娃啊。。” 婦女猛的站了起來,涕泗橫流的喊著,幾次哭著想往床邊走去,又想伸手把帳子掀開,都又退了回來,只是手足無措地在原地一邊哭著一邊著急的拍著手,跺著腳。
這樣持續了很久,仙姑的哭聲戛然而止,開始大聲苛責起來,
“我馬上要投胎到好人家去,你這樣拖著我,我什么時候走得了”
婦女一聽,哭聲也小了,平復了好一會兒,坐了下去。
“你要到哪里去啊” 她小聲問到。
“你要是這么拖著我,我哪里都去不了,就留在這里受罪”
“你要到哪里去,你和我說說好不好?”她小聲央求。
“司命說了,是個好人家,我要是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好好,那你走,是我不好,媽媽不該拖著你” 她泣不成聲。
“你快回去幫我準備三刀黃裱紙,七扎紙錢當過路錢。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好好,我這就回去準備,你要挑個好人家,這樣能少吃點苦”
婦女擦著眼淚站了起來。
兩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仙姑掀起了帳子,“幫我拿一下桌子上的毛巾”。我看到仙姑滿頭大汗,神情虛弱,仿佛生了一場大病。
后來姨娘告訴我,每一次施法,仙姑都要從鬼門關走一回。
03
仙姑并不是整日都呆在屋子里,她每天早晚都要去小廟里給菩薩上貢,多年來,風雨無阻。從我記事起,這小廟就已經存在,離姨娘家也就幾百米的距離,我經常過去,去撿未點燃的炮仗,收集炮仗里面的火藥,這個游戲貫穿了整個童年。
記得有一次,傍晚時分,仙姑準備好了貢品去小廟,我和哥哥無事,便悄悄的跟了上去,走著走著,遠遠看見仙姑停了下來,轉身大聲的呵斥起來,:“這么晚了,我要去給菩薩上貢,你們這些小鬼就不要拉著我了。”我們兩見狀,面面相覷,立馬轉身,邊哭邊往家跑。
高考之前,我媽背著我去找了仙姑。她從仙姑回來的時候顯得格外的輕松,以篤定的語氣告訴我,我的高考沒問題。那時候我雖然是唯物主義的堅實擁躉者,不太相信這些神靈的事情,但是聽到媽媽的話,想到仙姑,心里還是覺得多了一份踏實和安心。
仙姑還讓媽媽帶著我去小廟里請愿,那天我們起了個大早,但是到了小廟的時候,我們犯了難,這小廟里有20多個菩薩,可我們卻沒有向仙姑問清楚應該找哪位菩薩請愿。在肅穆莊嚴的氣氛下,又是當著菩薩的面,我們不敢問別人,害怕褻瀆了神靈。我們心照不宣的認定應該向所有的菩薩請愿。我們從第一個菩薩開始跪拜,投擲卦杯,這卦杯是竹質的,月牙狀,一邊凸起,一邊平,投擲之前,我們心里默念我們的訴求,磕三個響頭后用力投擲,結果有三種,一平一凸是好卦意味著菩薩同意了,兩平是笑卦,兩凸是氣卦,都意味著菩薩沒有同意。這種情況下我們只得重新磕頭再投擲,直到是好卦為止。
高考前三天放假,我回了家,仙姑竟然難得的過來串門,她給了我媽一塊紅布,讓我媽把這塊紅布塞在我睡覺的枕頭里面。我媽如獲至寶,萬分道謝。
后來考上了大學,我和媽媽一起去小廟里還了愿,感謝菩薩的庇佑。離家去上大學的時候,我媽堅持讓我把紅布帶上,切記要塞到枕頭里。我大一期末的時候還曾見到這塊紅布,之后竟然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04
我對仙姑真正產生敬畏是因為外婆的一次重病。
年歲越大的老人,生病的周期也越發的規律,每年的春末夏初,以及秋末冬初是外婆生病的高峰期,通常都是簡單的流感引起發燒,發燒又導致肺部感染,之后就是長期的咳嗽,這久治不愈的咳嗽又會反過來造成二次感染。通常一次小小的感冒能夠折騰大半個月。
小時候最怕的事情也就是外婆生病。每當村里醫生來給外婆打吊水的時候,我就會偷偷地跑到屋后去,跪在那個小山坡上,先向各位祖先祈求,然后就是各路菩薩,也不知道哪些是能治病的菩薩,就把知道的都默念一遍,從王母娘娘到玉皇大帝,從如來佛祖到觀世音菩薩,生怕錯過了那個,得罪了那個,月亮出來的時候,就對著月亮,跪拜嫦娥,要是有烏云飄過,就會著急,焦躁,生怕自己的祈求沒被聽到。
那次外婆生病生的厲害,打了幾天的吊水都不見好轉,那時候我大概八九歲,就一趟一趟的往后山跑,不停的跪拜,還私自和菩薩做約定,用我壽命的一年換外婆的一年,還不見好轉的時候就說用我的兩年換外婆的一年。
后來姨娘就把仙姑帶到家里來。仙姑等吊水打完后,把迷迷糊糊的外婆扶坐起來,握住外婆的手,嘴里念念有詞,過了好一會兒大聲的喊起來,
“你不能帶她走啊,她還有好多日子,她還有小孩要照顧。”
我站在邊上,嚎啕大哭,不知道是被仙姑的話嚇到,還是難過外婆真的要被帶走。
只是當天夜里,外婆就開始好轉,第二天早上,外婆叫醒我吃她做的早飯。
05
仙姑離世的時候,我在南京實習,消息是我媽告訴我的。
仙姑這輩子未婚,也不曾有子嗣,但是出殯那天,來的人圍了里三圈外三圈。此外,當時本是梅雨時節,出殯之前也連續下了幾日的雨,但是出殯當日,晴空萬里,艷陽高照。于是大家都說仙姑不再是半仙了,而是已經得道升仙了。
后來有人雕刻了一座仙姑的半身像,安放在小廟里,守護著小廟,也守護著這一方水土和一方人。
06
我后來時常想,這些去拜訪仙姑的人是否和我一樣的心境。
雖然我知道那夜,外婆病情的好轉源于舅舅托人從城關帶回的強效消炎藥水,但是我還是愿意相信是仙姑將外婆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因為只有這樣,往后外婆再生病的時候,我就多了仙姑這個盼頭。
漫長的歲月里,每個人都累積了太多的期盼,無論他們怎樣虔誠的跪拜著菩薩,但最終都會發現,這些泥塑的菩薩不悲不喜,不言一語。而仙姑,她會感同身受,她會承載起每一個哭訴者的悲傷,也會給予每一個祈禱者以希望。即便她已經離去,但對于接觸過仙姑的人來說,日后我們所有的祈禱,都有了一個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