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作”的霓喜似乎是越嫁越好,這就是《連環套》里與慣常邏輯背反的一面,也成了其最大的看點。老時代的婦女,尤其是霓喜這種出身的,又拖兒帶女,沒有生計,怎么看也要走一日不如一日的路數。但《連》就是反著來。里面是以了霓喜的“美的變化”為基礎的。她是在逐步地內耗著她的美——她確然是在走著下坡路的。只是這下坡路的坡度很低,一步一步,沒有溝壑式的跌宕與傷痛,但卻一步又一步堅實地往下走下去。向下。再向下。
霓喜一生跟了三個男人,拉扯了五六個子女,雖一生無甚操守德行,活得囂張任性,可畢竟不能算劣態濺出。少小被賣給印度籍的綢緞商雅赫雅,日子過得小富即安,但霓喜心氣兒極高,人才又出挑,雅赫雅雖心有屬意但躊躇不娶,日久兩人便生了嫌隙。后被雅赫雅趕出后,霓喜跟上了同春堂老板竇堯芳。竇老板年紀較大,宅心仁厚,待霓喜嬌寵若小女兒,甚至其與伙計崔玉銘偷腥都不以為意。霓喜在富足寬厚的境況里又生養了兩個孩子。后竇老板故去,悄悄安妥給崔玉茗一方電產,其實即給霓喜留下生計。但霓喜卻發現崔玉茗實際已有妻室,其不堪給一個伙計做小,再次決意凈身出戶。
這里是頗見霓喜的心氣與膽識的:心氣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其不給伙計做小,決意自身寥落也寥落得出風景,另一方面其不想再回鄉下,即使賴在鄉下的竇家也不致衣食無著,但她已是見慣了香港的熱鬧與快意了的;膽識就表現在她立定主意,不丟棄自己的孩子,有一個算一個,不管是跟誰生的,但都是她生的,她生了就帶走,就養起——這是有一種女性與母性纏繞的堅韌的。
此后,她又搭上了英國官員湯姆生,她像是湯姆生豢養的一只肥胖的東方金絲雀,短暫的熱情迸發出極濃的烈度,霓喜迎來了她人生中真正的物質時代,兒女們也跟著入了英國籍。然好景不長,湯姆生最終贏取了貴族小姐,而把這段風流韻事理性地歸為魅力男性慣例般的婚前荒唐。霓喜終究又是一個人了。她有點見老了,也胖端了許多,早先的靈氣早置換成了風情,但歲數與閱歷不饒人,再次來求婚的人上門來,只是被求婚的對象已不再是她自己,而是她瘦小的13歲女兒。霓喜明白,從這一刻,她的路就黑了一半。
“連環套”出自霓喜自己的口,老了的騙了她,年輕的也騙她。照現在的語境,霓喜是那種“不作就不會死”的類型,早先雅赫雅也對她不錯,憑著樣貌和賢惠其實怎么都不至于走到掃地出門那一步。他倆都是漂亮的年輕人,身體上精神上都是相合的,都不是怎樣好的出身,都是那種上進的心氣兒,可偏偏走岔了。這就是男人與女人的不同。男人的心氣體現在外部世界,而女人的心氣首先就體現在男人身上,換到現在這種情況也比比皆是,老時代的霓喜也自然超脫不得。
可事實上,愛“作”的霓喜似乎是越嫁越好,這就是《連環套》里與慣常邏輯背反的一面,也成了其最大的看點。老時代的婦女,尤其是霓喜這種出身的,又拖兒帶女,沒有生計,怎么看也要走一日不如一日的路數。但《連》就是反著來。里面是以了霓喜的“美的變化”為基礎的。從清秀——妍麗——風情的路線,她依次嫁給了“玩伴”式小老板——“父親”式夫君——“弟弟”式情人,表面上看起來是越嫁越好,生活條件漸次富足,但實際上從這根線上就能看出來,她是在逐步地內耗著她的美——她確然是在走著下坡路的。只是這下坡路的坡度很低,一步一步,沒有溝壑式的跌宕與傷痛,但卻一步又一步堅實地往下走下去。向下。再向下。
張愛玲對霓喜還是有著憐憫的。這憐憫就是讓她始終不放棄自己的孩子,這孩子就是她每次“婚姻”失敗后的安慰品。開頭已垂垂老矣的霓喜仍舊在為幾個孩子奔忙,若沒有這孩子們提著精氣神兒,怕霓喜早不是這個霓喜了。
附摘錄:
2015-12-26 11:23:26
霓喜沒奈何,也借著旁的題目跟他慪氣,兩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寧靜。
2015-12-26 11:23:04
鐵烈絲個子小而肥,白包頭底下露出一張燥紅臉,一對實心的藍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后便是那模樣。
2015-12-26 11:24:30
霓喜站在通花園的玻璃門口,取出一面銅腳鏡子,斜倚著門框,攏攏頭發,摘摘眉毛,剔剔牙齒,左照右照,鐿子上反映出的白閃閃的陽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轉。
2015-12-26 11:28:29
霓喜到了這個時候,卻又扭過身去,不甚理會,只顧摘下一片檸檬葉,揉搓出汁來,窩在手心里,湊上去深深嗅著。
2015-12-26 11:32:46
尼姑們在那里大聲道別,霓喜只將眼皮撩了他一下,什么也沒說。黃粉欄桿上密密排列著無數的烏藍砌花盆,像一隊甲蟲,順著欄桿往上爬,盆里栽的是西洋種的小紅花。
2015-12-26 11:33:15
轎子一搖晃,那有棱的寶石便在她心窩上一松一貼,像個紅指甲,抓得人心癢癢的,不由得要笑出來。她現在知道了,做人做了個女人,就得做個規矩的女人,規矩的女人偶爾放肆一點,便有尋常的壞女人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
2016-01-09 18:17:27
他過來說話,竇家幾個男人一捉堆站著,交叉著胳膊,全都斜著眼朝她看來。霓喜見了,心中不由得一動。在這個破裂的,痛楚的清晨,一切都是生疏異樣的,惟有男人眼里這種神情是熟悉的,倉皇中她就抓住了這一點,固執地抓住了。
2016-01-09 18:18:03
霓喜道:“我本是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什么過不慣?”兩句話才說出口,她自己陡然吃了一驚。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那無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屬于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單,在那無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開在樹上,大毒日頭照下來,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聲,咚咚舂搗著太陽里的行人,人身上粘著汗酸的黑衣服;走幾里路見不到一個可說話的人,悶臭了嘴;荒涼的歲月……
非回去不可么?霓喜對自己生出一種廣大的哀憫。
2016-01-09 18:18:21
她帶著四個小孩走出同春堂,背一個,抱一個,一手牽兩個,疲乏地向他家的人說道:“我走了。跟你們下鄉的話,只當我沒說。可別賴我卷逃,我就走了個光身子。事到如今,我就圖個爽快了。”
2016-01-09 18:19:33
東西是多得連霓喜自己也覺詫異,連湯姆生也覺詫異。他當真為這粗俗的廣東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這許多物件。她年紀已經過了三十,漸漸發胖了,在黑紗衫里閃爍著老粗的金鏈條,嘴唇紅得悍然,渾身熟極而流的扭捏挑撥也帶點悍然之氣。湯姆生十分驚訝地發現了,他自己的愛好竟與普通的水手沒有什么兩樣。
2016-01-09 18:20:33
霓喜舉起頭來,正看見隔壁房里,瑟梨塔坐在藤椅上乘涼,想是打了個哈欠,伸懶腰,房門半掩著,只看見白漆門邊憑空現出一雙蒼黑的小手,骨節是較深的黑色——仿佛是蒼白的未來里伸出一只小手,在她心上摸了一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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