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回到村里時,戰爭還只打到了一半。
如果不是斷了條胳膊,或許老兵還能在戰場上多待些日子。
在那次攻堅戰里,槍林彈雨,炮火連天。沖在最前線的老兵被流彈打中了胳膊,隊友都能看見老兵耷拉著胳膊,成股成股的從彈孔里流出來。可唯獨老兵卻好像感覺不到痛,緊緊咬著槽牙向前沖鋒,如果不是被班長狠狠按在地上,恐怕老兵要第一個沖上敵人的陣地。
班長是在保護他,當初帶著老兵參軍時,班長答應過老兵媳婦,一定會把他活蹦亂跳的帶回去。
老兵雖然被送回來家,可卻并不窩囊。村里人向小孩子講故事時,總是會講起老兵的光榮歷史。
“你們老兵叔叔,當初打戰的時候,打死了十幾個鬼子咧。”淳樸的村里莊稼人,對軍人都有這一種天生的尊重,“你們看他那條胳膊,就是當初和四個鬼子肉搏的時候,被鬼子偷襲打傷的。”
往往這時候,大人都會講的眉飛色舞,好像自己親歷了一般。而孩子們多半眨巴這清澈的眼睛,在心里打定了以后參軍當英雄的夢。
老兵回家,最開心的是他媳婦小翠,最難過的也一定是小翠。
對于丈夫遠赴戰場的小翠來說,心中既期盼又擔憂,這些情緒,是旁人絕理解不了的。如今丈夫回了家,心里這份喜悅,小翠相信也沒人能比她更強烈。
村里有多少男人,上了戰場之后再也沒有回來,或者只抬回來一具冰冷的尸體,小翠比誰的記得清楚。
每每哪家傳出哀嚎,小翠就在門框上劃一道杠杠。老兵回家那一天,門框上已經有了一十七條杠。
終于,自己的丈夫沒有成為第十八條。
可說到難過,是因為老兵那條廢了的胳膊。
那該是多重的傷?能把老兵粗實的胳膊活生生炸飛一大半?只剩下肩膀連帶著一小段肉條,最后為了怕感染,連那肉條也被切除了。
小翠還記得,當初老兵在地里干活時,一鋤一鋤的鋤這地,那兩條上下翻飛的胳膊里,好像有使不完的勁。
小翠是心疼,雖然她不懂什么叫“兩情若是久長時”,也不懂什么是“在地愿為連理枝”。小翠只知道,既然是自己的丈夫,自己就該侍候好這個男人,盡了妻子的本分。可當初結婚時還是那么生龍活虎的男人,如今卻生生地少了條胳膊。
“回來就好,有多少人回不來呢”小翠心里只好這樣想。
村里出去打戰的男人很多,回來的卻不多。
漸漸到了農忙的時節,村里大把大把的農活閑在那里沒人能干,留在家里的老人和女人們,只能對著繁重的農活空發愁。
村委會也知道這個情況,思來想去,想到歸鄉的老兵。幾個當官的商量,不如開個大會,讓老兵講講戰場上的事情,也好好安撫一下村民不安的心。
大會當天,但凡家里有人參軍違規的,都來聽這場大會。
現場密密麻麻得坐滿了人,老兵倒沒有怯場,慷慨激昂得講著戰場上的一樁樁事跡。
講到激烈的地方,老兵便高高的站起來,語速越講越快,聲音越講越大,手噼里啪啦的拍著掉漆的木桌子,把桌上的搪瓷碗震的蹦蹦響。
不知什么時候,老兵的聲音又小了下來,最初聲音還聽得見,后來只有前排的村民能聽見,最后竟誰也聽不見了。
嗚嗚嗚嗚
老兵哭了起來,臉埋在手里,哭聲顯得格外低沉。嚶囁的哭聲好像有著穿透力一般,在整個會場里回蕩。
嗚嗚嗚嗚
不知道是場中的誰,也發出了哽咽的哭聲。好像點燃整個荒原的火星一般,一個、兩個,最后,整個會場都齊齊的發出了厚重的哭聲。
所有人都是帶著眼淚離開的,那一刻,哭泣已經不是多么見不到人的事情。
不過這場會的效果是有了,會后人們仿佛又都有了力量,干農活時熱情高漲,好像哭過一場便把骨頭里所有的陰霾都哭了出來。
不好的人也有,是老兵。
老兵漸漸愛上了喝酒,因為有著英雄的名頭,又有說不完的故事,村里沒參軍的男人都愛給他喝酒。每當喝多之后,老兵就會滿臉通紅的講著自己打戰時的事情,而那些男人也滿足的聽著,想象著自己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場景。
老兵喝酒必會喝多,之后請客的人也會把他送回家里,交給小翠來照顧。
原本喝醉了是沒有什么的,但凡是男人,誰沒有醉過幾次呢?
可老兵喝醉了,卻不同,他打人,打小翠。
每每別人把老兵送回家后便也告辭回家,小翠就會給老兵擦洗身子。小翠不嫌老兵臟,也不嫌他喝醉了酒。
原本自己就沒有照顧好這個丈夫,現在是該好好對他的時候。
但老兵卻分不清這么多,每當酒稍微醒了一些,稍微有了力氣,便會對小翠拳腳相向。小翠個子不高,自然反抗不了醉酒后丈夫的毆打。
打累了,老兵便大刺刺的躺著地上睡覺。被打的渾身青紫的小翠,也只能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費勁力氣把老兵挪到床上去。
忙完時,往往都是凌晨兩三點了。
老兵不是不知道錯,每當白天清醒后,看著自己妻子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老兵都會狠狠地抽自己的臉,跪在地上求小翠原諒他。
小翠心軟,又見不到自己的男人這樣卑微的跪在,哪里還有不原諒的道理。
可是,原諒了之后又喝醉,喝醉了又會打她。
小翠也不記得自己被打過多少次,可這個人畢竟是自己的男人,小翠心里念著他之前的好。
一天,老兵罕見的沒有喝酒,在村口編著草席,忽然聽見遠處傳來清脆的鈴鐺聲。
村口幾個女人都站起身來,仿佛儀式一般,一個個臉上都有著深深的擔憂。
“烈士王二虎,以身殉國,現遺體無法送回,請家屬到村委會領取撫恤金。”
哇
幾個女人中的一個,突然哭出來聲。
女人的哭聲漸漸得小了,到最后,只看到她跪在地上,徒勞地張著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像極了離水的魚兒。眼淚和鼻涕順著臉頰留下了,有點落在地上,有點留到了嘴里。
“這個二虎,不是當了班長了嗎?怎么……”旁邊輕松下來的女人們,小聲議論道。
原本編著草席的老兵也愣住了,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收拾好未編好的席子,一步一步挪回了家。
晚上,大部分村民都在做著晚飯,有吃飯早的人家已經碰上了飯碗。
突然,一聲尖叫響徹在安靜的村莊里。
“啊——”
眾人忙出門去看,只見渾身是血的小翠拼命的跑著,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撕扯的包裹不住身體。可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小翠身上從胸口到肚臍的刀口。
鮮紅的血中刀口里流出來,借著屋里透出的燈光,眾人隱隱能看到刀口里紅白相間的嫩肉。
而后面,同樣渾身是血的老兵,手里握著一把菜刀,高高地舉在頭頂,嘴里大聲地喊著:“殺!殺!”
老兵發狂了!老兵要殺人了!
聚集過來的村民都慌了神,不知道拿這個發了瘋的老兵該怎么辦,又害怕他發瘋沖向自己,都只好遠遠的躲著。
幸虧村長反應地及時,大聲地喊了一聲:“立定!”
老兵一怔,下意識的扔掉手里的刀,啪的站在原地。
“還是村長有辦法。”眾人紛紛交頭接耳地說道,看向小翠的眼神,越發的憐憫。
老兵眼睛直勾勾的看在前方,天上的月亮變得火紅火紅,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突然間,老兵緊緊的攥住了拳頭,眼眶睜的無比大,像是要把眼睛瞪出來。好像雷鳴一般的嘶吼從喉嚨里顫抖著喊出來。
開火!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