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公交的人(一)

為你,千千萬萬遍。

在我三十歲之后的人生里,我時常想起這句話,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黝黑干瘦的少年,可不一會兒就消失了,只剩下滿眼氤氳的霧氣。

噢二狗子,我親愛的朋友!

為你,千千萬萬遍……

我出生在我父親的房子里,人們說這是整個革命鄉最大的房子,就坐落在建國村的最中間。青色的瓦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周圍用青磚壘成一人高的圍墻,整個院子有三間大屋,正中間擺放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往下是我整個家族的祖輩人的牌位,供桌上的香火常年不滅,每幾天父親就會換上新鮮的水果瓜子之類的貢品,到我們家里的客人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到牌位前上香參拜,香爐一段時間就要傾倒一次。父親相信這些祖先們會保佑我們整個家族永遠的興旺發達。

左邊的大屋是父親的房間,我很少進去,因為父親擔心調皮的我會弄亂他房間里擺放整齊的書籍。不過我還是有幸悄悄地跑進去過幾次,所以我能給你們描述一下,父親的床放在東北角,很老式的雕花床,有腳凳和橫欄。床邊是父親的書桌,上面擺放了很多書,在書桌的左邊有一個很別致的臺燈,聽說是產自一個叫做上海的地方。在書桌前有幾張照片,有一張是父親和母親結婚時的照片,兩個人并排站著,都很年輕,母親穿著一件紅色的襖子,父親穿著一件紅色的馬甲,下面是一件黑色的長衫,兩個人都在笑。這張照片旁邊是一張黑白照片,那是我的祖父和另一個男人的,曾聽父親說過那個男人是一個干部,當年爺爺曾和他一起共事,比如沒收當時一些土豪劣紳的產業,分給貧窮的人民。還有一張是我的父親和一個男人,這是家里最近的一張照片,他抱著我,眼睛空洞無神的看著前方,另一只手緊緊拉著那個男人。我認識他,他叫馬鐵柱,是鄉里的會計,也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我經常能夠見到他,有時是在家里,更多的時候是在縣報上,他是我們縣里的先進勞模。

對了,我是否還沒有說到我的母親,太遺憾了,我沒有見過她,應該說,沒有見過活著的她,她在生我的時候因為難產去世了,可能即使在我隱藏在嬰兒時期的記憶里也沒有睜眼看過她的印象吧。我曾經向父親詢問過母親的事情,可他好像并不愿意多談,這件事情對他來說應該也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吧。我只能從村里其他人的口中得到一些零散的信息,比如她是我們村部廣播站最棒的播音員,聲音很好聽,每當她做廣播的時候總會有幾只百靈鳥停在大喇叭上久久不愿離開,或者還有人告訴我她的女紅是整個革命鄉最棒的,上一任鄉長甚至親自上門請她做一身衣服。可是,那又有什么意義呢?從我記事起聽到的廣播是村里一個老頭播的,他的嗓音像是卡著萬年不化的濃痰,總能把很遠的樹林里的鳥驚飛一群。我也沒有穿過手工做的衣服,每次都是父親從縣城里的專賣店里買回來的,這總能讓其他的孩子萬分羨慕。

好了,讓我們談點愉快的事情吧,比如說二狗子。二狗子姓嚴,是我家里長工嚴正卿的兒子,比我小一歲。我很喜歡嚴正卿這個人,因為他知道的很多,他說在城里有種叫游樂園的地方,有很多好玩的,比如說過山車,能把人送上幾十米的高度再飛快的沖下來,這讓我驚奇不已,但我并不是很相信。我見過從城里回來的人,都穿著很漂亮的衣服,男的脖子上還套著花花的繩子,比如我的父親就有很多條這樣的繩子。而他一年四季都穿著一件看不出本色的破襖子,脖子上滿是黑泥。但這并不妨礙我對他的喜愛,我很喜歡他的名字,雖然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有什么含義,只是覺得很好聽,像個讀書人,比我們村里唯一一個讀到高中的張書城更加像讀書人。可是為什么會給他的兒子取一個二狗子的名字呢?我問過父親,父親只是簡單的說賤名好養活便再不多說,這讓我困惑,我叫建國,和這個村子一樣,那我這個名字是不是一個賤名呢,如果是,那這個村子是否也是一個賤村,如果不是,那我是不是就不好養活,會在某個日子死去呢?可我不敢問我的父親,我覺得他會打我的,會的,一定會的。

父親對嚴正卿很好,農忙時會陪著他下地干活,有時去城里談生意除了給我和二狗子帶回禮物外也會給嚴正卿帶上一份,比如衣服什么的,但從來沒有看見他穿過。

二狗子是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出生的,和我同樣悲劇的是他也沒有見過他的母親,在他出生后的第七天他的母親就消失了,沒人再見過她。聽說她的母親是前朝的一個明星,非常漂亮,總穿著最流行的衣服出入最高檔的場合,不知道為什么她會嫁給嚴正卿,有人說是因為她是前朝演員,在本朝建國后被打成了黑五類,為了改變成分只好嫁給了貧農嚴正卿,她失蹤是因為跟一個資本家私奔了。我問過我的父親,得到是狠狠的一個巴掌,于是我再也不問。

二狗子長的瘦瘦的,皮膚和所有農村里的孩子一樣黝黑,但是眉眼非常清秀,應該是遺傳自他的母親,像個城里人。我們出生在同樣的一間大屋里,在同一塊院子里學會走路,在同一個曬壩里玩耍,也在同一個地方說出人生中第一句話。

我說的是:爹。

二狗子說的是:建國。

嚴正卿說,一世人兩兄弟,我們在同一個屋檐下成長,用同一個土碗喝奶粉喝玉米糊糊長大,注定了我們是一輩子的兄弟。我深信不疑。

二狗子是一個干農活的天才,我曾進過二狗子父子兩人居住的小屋,東西很少,一張大床,一張小床,墻角擺滿了農具,還有一把小鋤頭,那是二狗子的。

我們經常跑到別人的水田里將剛栽下的秧苗拔出一點,過段時間去欣賞水田主人對秧苗長勢不好而一頭霧水的表情。我們也會去偷花生,這時候能夠看出二狗子究竟有多厲害了,花生長在土里,稍微不小心便會挖斷根莖,但是二狗子只用一把小鋤頭輕輕挖進土里將整個花生的根莖翻出來,摘下花生再原樣把枝葉種回土里。噢當然,這些都是我的主意,二狗子總是忠誠的執行。

我們被嚴正卿抓過,他很憤怒,太陽穴下的青筋似乎要像春天的秧苗一樣破土而出。他吼道,土地是農民的根,破壞土地偷竊別人的糧食是會下地獄的。每一次,二狗子都會承擔所有的責任,但是第二天又會帶著青腫的臉來詢問我又有什么新的主意。

你不害怕嗎?我問。

為你,千千萬萬遍。二狗子總這么說。

噢,多么快樂的記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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