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著雨,她才看見校園里的梔子花開了。她從來不知道,這個校園里,竟然也有梔子花,而且是和家鄉(xiāng)品種不同的梔子花。若不是那花的香味,她幾乎認不出這是梔子花了。家鄉(xiāng)的梔子花有花樹,像是木本植物,雖然只是灌木。這里的梔子花倒像是草本植物,開得很低,只從碧草中探出個頭兒,羞羞答答的,像小戶人家出來的女孩子。家鄉(xiāng)的梔子花個頭似乎大些,也白些,她起初沒覺得什么,這會兒跟這里的暈黃瘦弱的梔子花比起來,倒像暴發(fā)戶的女兒,趾高氣昂的,讓她嫌惡起來。
? ? ? ?瞧著這些花兒的顏色,已是開了許久的,怎么她就一直沒看到呢,這條道兒,不是每天都要走幾遭嗎。是了,她是個不太留意周圍世界的孩子,總是低著頭,背著那老實而厚重的帆布書包,不緊不慢地走在校園里。在這個偌大的校園里,也只有那個書包與她是相熟的。書包還是她高一的時候,外出打工的姐姐給她帶回來的呢。書包上有各色筆留下的痕跡,還有些油漬,是顯得舊了點,但是她用著,覺得很安心。
像她這樣農(nóng)家出來的女孩子,只是這個校園的過客吧。她長得不漂亮,學習成績也不大好,活動能力也不突出,總之就是那類即使消失了幾天,也不會被人發(fā)覺的人。當然,她的室友會發(fā)覺,因為她如果消失,她們就不可以隨心所欲地逃課了,因為沒人幫她們點到。事實上,她是每堂課都會去的,盡管她的學習依舊不好。另外,即使不去上課,她也不知道她還有什么其他事要做,其他地方要去。圖書館嗎,除了課堂,她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圖書館。但是她并不認為圖書館和課堂有什么區(qū)別,就是在課堂上,她一般也是看從圖書館借來的書的。圖書館是比課堂上安靜些,但那里的窗戶總是閉著的,她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事實上,課堂上屬于她的那個角落,也總是安靜的。她已經(jīng)習慣了給自己一個真空的環(huán)境。在那個環(huán)境里,除了她感興趣的東西,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
她的大學日子就這樣過著,不好也不壞。到了大二,卻終于有了一絲改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無聊時寫的一首小詩,竟落到了一個學長的手里。學長拿著那首詩過來找她的時候,她有些意外,但并沒有表現(xiàn)出慌張。學長是來邀請她去他們編輯部做編輯,他是學校里文學社的社長,自然也就是社里期刊的主編。找她做編輯的理由很簡單,從她的詩里,他可以看出她的文字功底不錯,但更重要的是,學長認為她低調(diào),低調(diào)的代名詞,往往就是安分,踏實。這恰好是做編輯需要的品質(zhì)。
她沒有拒絕,因為她覺得適合。是的,她做什么事情,首先想到的就是適不適合。當然,學長很優(yōu)秀,也是她決定為他做事的一個原因。她給自己的定位永遠都是配角,能為一個有能力,有擔當?shù)娜俗鍪率撬臉s幸。不僅是現(xiàn)在,就是將來,她也會選擇死心塌地地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做事,做一輩子也沒關(guān)系,她所需要的報酬,足夠讓她安穩(wěn)過日子就行。
關(guān)于她一輩子的事,是后話,我們暫且不提了。
就這樣,她做了文學社里刊物的編輯。做了編輯以后,她的生活其實也沒有太大的改變。社里的編輯有十來個呢,少她一個不少,多她一個不多。況且她根本不是通過正當途徑進來的,所謂的正當途徑,是由社員們評選。只有社員才能參選,參選勝出的就是社里的理事,只有理事才有可能當編輯。她只是個普通的社員,準確說,她連社員都不是,她是大一時參加過這個社團的,到了大二就退了,社里幾乎沒有幾人認識她。可現(xiàn)在,她居然就成了這個社團編輯部里的編輯。
她會去當編輯,其實是做替補的,當時恰好有一個編輯辭退了,而社里又恰好要做校慶的特刊,缺人手,就找了她了。
做編輯其實也不辛苦,就是改改稿子,所謂的改稿子,也就是修改病句,挑錯別字。當然,這些是一般編輯做的事,而她,除了做這些,似乎還做了一些別的什么。究竟做了什么,別人一眼也看不出,只會覺得她改出來的稿子,讀上去會順暢許多。當然,這些,還是她做了許久的編輯以后,主編,也就是那個學長發(fā)現(xiàn)的。
她和社里其他人交流不多,每次要改的稿件,都是學長給她拿過來的。他們的刊物是一月一期的,每個月中旬,學長就會把征集起來的稿子拿到圖書館給她。學長在圖書館的位子是固定的,她的也幾乎沒有變過,他們都是坐在最里頭的一排,只是學長做的是排頭,她坐的是排尾,她進去進來,總要從學長旁邊走過。大約是因為她是一個不大愛說話的人,學長也不大跟她說話。每次直接走過來把稿子放在她的手邊,轉(zhuǎn)身就走,她也不抬頭,也不急著看稿件。大約一個星期后,她會把改好的稿子給他送過去,也只送到他的桌子上,不說話。但這時候,他會抬起頭,說聲辛苦了。他們的接觸還有一次,那就是每期刊物出來以后,他總會給她帶來一本,放到她的桌子上。她翻開那本期刊,總會在某篇文章的末尾的角落里,看到她的名字。她改的稿子不止一篇,但是永遠只有一篇文章后面,編輯的署名是她。而在整個刊物扉頁的編輯欄里,沒有她的名字。
這樣的日子大約又過了一年,她大三了。有一天,在她給學長送去改好的稿子之后,學長邀請她吃飯。地點是在學校的后面的一個坡行路上的小館子里,那里人不多,卻也干凈。她去的時候,學長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見她來了,也沒起身,只朝她笑笑。她坐定后,學長遞給她菜單,她拿筆寫了兩個菜名,又交給學長。學長接著就交給了廚師,又交代了幾句,然后就在她對面坐下。等菜的時候,學長終于說話了。原來是他要去實習了,要辭退了社里的職務。接任他的,是和她同級的一個女生。他說他希望她去做編輯部的副部長,協(xié)助那個新上任的女社長。他簡單地介紹了新社長的學院班級,然后就說新社長很干練,有能力,就是強勢了些,恐怕不大能調(diào)動他人的能力。“你是個踏實可靠的人,文字功底也深厚,有你協(xié)助她,即使社里其他人都不樂意做事情,刊物也大約還能做出來。”他望著她,這樣說。“不行。”她抬起頭了,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吐出這兩個字。她看到他的眼睛閃過一絲失望,卻終于不再解釋什么。恰好這個時候,菜上了桌,學長起身為她擺好了碗筷。直到吃完的時候,他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但整個吃飯的過程又顯得很自然,他們都不是尷尬人。
走出小館子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雨。梅雨時節(jié)的雨,總是下得不大,但是淅淅瀝瀝的,有些討嫌。這樣的雨天,她通常是不會打傘的,她嫌打傘太累贅。學長不知是什么原因,也沒拿出傘。她走在前面,學長走在后面。兩個人都是不緊不慢地走著。到了路口的時候,她回過頭,他也停下來,她說再見,他微笑地揮手。然后,他走那邊,她走這邊。
走到她們學院的門口時,她忽然就瞧見了那園圃里的梔子花。潔白瘦小的花,安靜地在雨中開著。她看著那花,忍不住俯身去摸了一下那花瓣。
當她起身抬頭的時候,竟看見了那個文學社即將上任的社長。她們都是中文系的,她不僅認識她,還改過她的文章,學長即使不說,她也看得出,她極有才能,不但文章辭藻華麗,字里行間的氣勢,更是少見。她感覺得到,這是個飛揚的女子。她欣賞這樣有資本飛揚的人。
她還知道,這個女孩子,曾經(jīng)是學長的女朋友。她當初進來做編輯的時候,替補的就是她。這個女孩子當時和男朋友鬧別扭,一氣之下離開了他當社長的社團。
望著眼前走過去的這個衣著夸張而不突兀的女子,她仿佛又看到了家鄉(xiāng)的梔子花,那些碩大的白花,昂著頭,肆意地在枝頭綻放。
她輕嘆了一口氣,緊了緊書包的帶子,朝著教室走去。教室里角落里的那個位置,始終為她空著。一年里,她似乎做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做。坐到了角落里的那個位置上,她終于確定,她的生活,沒有一絲絲改變。
想到在校園再也見不到學長了,她松了一口氣,嘴角浮出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