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陵渡口初相遇，

一見楊過誤終身。

只恨我生君已老，

斷腸崖前憶故人。（林燕妮）

早年看《神雕俠侶》很為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感動，而書里的最后八回偏偏另起一線，講起了郭襄和楊過的結緣——一個中年男人闖進并永遠駐留在了十六歲少女的生命里的故事。金老此番設置，或許是向我們慨嘆人生的兩個方面：有的人的愛情，雖盡歷波折，但終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縱然相隔一十六年，楊過還是跳下了崖，竟能與小龍女在絕情谷底重會；而有的人的愛情，從開始就注定了結局，只得將這份思念一生藏在了心里。

挺心疼郭襄，想寫一寫，同時我也好奇——一個人的一生，能被另一個人“誤”多少。

不想僅憑記憶和個人猜想去妄自評論，于是重讀《神雕俠侶（新修版）》中從郭襄出場的三十三回到最終回，但凡書中關于人物性格、情感的重要描寫一一摘錄，盡量做到分析有理有據。

看這部作品年份已經久遠的朋友，或許要問：郭襄真的愛楊過嗎？郭襄對楊過的情感究竟是愛情還是崇敬之情、向往之情還是其他情感？

答案是愛，而且是很愛。這愛里包含了崇敬之情、向往之情。

甚至在另一部《倚天屠龍記》中也能窺探這份《神雕俠侶》里這份未能完結的愛情：

《倚天屠龍記》第一章天涯思君不可忘（看這標題?。?/p>

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身穿淡黃衣衫，騎著一頭青驢，正沿山道緩緩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龍姊姊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他?！边@一個“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俠楊過了。她也不拉韁繩，任由那青驢信步而行，一路上山。過了良久，她又低聲吟道：“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這詞是郭襄對楊龍二人坎坷愛情經歷的體悟，又何嘗不是情竇初開的自己心境的寫照。

郭襄自和楊過、小龍女夫婦在華山絕頂分手后，三年來沒得到他二人半點音訊。她心中長自記掛，于是稟明父母，說要出來游山玩水，實則是打聽楊過的消息，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婦會面，只須聽到一些楊過如何在江湖上行俠的訊息，也便心滿意足了。偏生一別之后，他夫婦從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到了何處隱居，郭襄自北而南，又從東至西，幾乎踏遍了大半個中原，始終沒聽到有人說起神雕大俠楊過的近訊。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無色禪師是楊過的好友，自己十六歲生日之時，無色瞧在楊過的面上，曾托人送來一件禮物，雖然從未和他見過面，但不妨去問他一問，說不定他會知道楊過的蹤跡，這才上少林寺來。

加粗的文字，哪一個字像孩子對長者的崇敬了，明明是思而不可得的苦戀！

第十八章　倚天長劍飛寒铓

忽見人叢中飛起一柄明晃晃的長劍，直向天空。原來宋青書和滅絕師太拆招，被她在第五招上使一招“黑沼靈狐”，將宋青書的長劍震上了天空。這一招是峨嵋派祖師郭襄為紀念當年楊過和她同到黑沼捕捉靈狐而創。

第二十七章　百尺高塔任回翔

一百年來，武林中風波迭起，這對刀劍換了好幾次主人。后人只知屠龍寶刀乃武林至尊，唯倚天劍可與匹敵，但到底何以是至尊，那就誰都不知道了。郭公破虜青年殉國，沒有傳人，是以刀劍中的秘密，只有本派郭祖師傳了下來。她老人家生前曾竭盡心力，尋訪屠龍寶刀，始終沒有成功，逝世之時，將這秘密傳給了我恩師風陵師太。我恩師秉承祖師遺命，尋訪屠龍寶刀也是毫無結果。她老人家圓寂之時，便將此劍與郭祖師的遺命傳了給我。

這不正如少年時期的你我總將密碼改成喜愛之人的名字、生日，可郭襄的這份少女心，從小東邪一直到郭祖師竟都未曾變卻——半生已過，門派既立，可心里始終記念著的，是初遇楊過那晚的風陵渡口，是那只讓楊過與自己同在黑沼上御風穿行的九尾靈狐。

（二）

為什么是楊過？

郭襄既生在郭家，平素往來盡皆江湖豪杰，自己又喜廣交朋友；父親是“為國為民”的大俠典范，姐夫耶律齊又是少年英杰，郭襄雖天真爛漫，但其見識閱歷遠非尋常少女能比，說郭襄僅僅是因崇拜聲名在外的神雕大俠而愛上了楊過，確實是把郭襄小瞧了。

但這個人不能是翩翩君子的耶律齊，不能是一表人才的武家兄弟，只能是楊過。

這個緣由，我想用郭襄剛出場，聽店中客人談論神雕俠的事跡時，她說的一句話來作為回答：

那文秀少女噗哧一笑，低聲道：“有趣，有趣！”

是啊，楊過多“有趣”啊。

只有楊過這樣的俠客會這樣行俠：“穿起縣官服色，坐上正堂，驚堂木一拍”一本正經地在縣衙去審當朝宰相，打屁股、扇耳光，讓他招供奸邪情事；看到縣官收了一千兩銀子把土豪的罪名強加在宋五身上，便依樣畫瓢，送了縣官兩千兩銀子書，把連同宋五的全部罪責反推給那位土豪。

幼時乖悖常倫、飛揚跳脫的頑童氣質（或說邪性），至中年也未能消去。

也只有這樣的楊過才能不顧禮教倫常和師父成婚。

相同氣質的人往往相互吸引。這個氣質指的就是這個“邪”。

黃蓉又道：“你楊大哥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只因自幼遭際不幸，性子不免有點孤僻，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郭襄淡淡一笑，道：“他和外公，和我，都是邪派?！?/p>

“外公”指的是黃藥師。沒錯，黃藥師是東邪，“邪”自不必說。

殊不知黃藥師一生縱橫天下，對當時禮教世俗之見最是憎恨，行事說話，無不離經叛道，因此上得了個“邪”字的名號。他落落寡合，生平實無知己，雖以女兒女婿之親，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到得晚年，居然遇到楊過。日前英雄大會中楊過諸般作為，已然傳入他耳中，黃蓉也約略說了這少年的行事為人，此刻與他寥寥數語，更是大合心意。

再看郭襄：

郭襄道：「你怎幺跟她識得的？」楊過道：「她是我師父，我小時候給人欺侮，她收留了我，教我武功。她待我很好，我真心喜歡她，她也真心喜歡我。我要娶她做妻子，很多很多人不許，說師徒不能婚配，我們不理，還是結成了夫妻。」郭襄拍手大叫：「好極了！這才對啦！大哥哥，你是真正的大英雄，你夫人也是大英雄。人家許不許，呸！去他媽的……啊喲，惰不起，我學人家說了句粗話?！共唤樋准t了，伸手按住自己嘴巴。

郭襄為何出身名門落得個小東邪的稱號？這里正想說的是她的家庭環境：

黃蓉誕育郭襄之時，夫婦倆都遭逢生死大險，事后思及，不免心驚，因此自然而然的對她不如對大女兒那般愛憐。

郭襄的出生給一家人帶來那么多兇險，雖然并非郭襄的過失，但總旁人不免不自覺地推責到這個“災星”身上。某種程度上，郭襄是有原罪的，她對每個人都負有罪責。

那少婦向妹子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早知你這般不聽話，你小時候給壞人攜了去，我才不著急要找你回來呢?！蹦巧倥犓@般說，心腸軟了，摟著少婦的肩膀，央求道：“好姊姊，別生氣啦，算是我錯了?！?/p>

郭襄沒有郭芙囂張跋扈的資本，她只能努力地迎合別人的心意，獲得外界的愛與認同。

這同樣造就她謙遜溫和，善待他人的良好品性。

正是這個不可一世的姐姐，給妹妹留下深刻的影響，甚至在郭襄出世之前就開始了。

看郭家對郭襄擅自出走的反應：

當晚郭靖夫婦排設家宴，為郭芙、郭破虜接風洗塵，卻不設郭襄的座位。耶律齊出言相勸岳父和岳母。郭靖道：「女孩兒家若不嚴加管教，日后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兒從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測高深。你做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挂升R唯唯答應，不敢再說。

郭靖夫婦懲于以往對郭芙太過溺愛，以致闖出許多禍來，對郭襄和郭破虜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極為嚴厲。郭破虜沉靜莊重，大有父風，那也罷了。郭襄卻只口中答應，心里一百二十個的不愿意。這晚聽丫鬟言道，老爺太太排設家宴，故意不請二小姐。

正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自是渴望外人們能夠記得自己、關愛自己，有一個想過熱鬧生日的愿望自是非常合理，而這種愿望卻受到姐姐的譏諷。從小郭襄是怎樣受這個姐姐的排擠可見一斑：

郭芙問道：「怎幺？」郭襄道：「沒甚幺，廿四恰好是我的生日。你們推舉幫主，這幺一亂，媽媽再也沒心思給我做生日了?！构焦笮?，道：「你這小娃兒做生日，又打甚幺緊了？怎幺能拿來和推舉幫主這等大事相比？說出來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齒。你啊，這世上恐怕也只你一個兒，才記得這件雞毛蒜皮小事?！?/p>

郭襄脹紅了小臉，道：「爹便不記得，媽一定記得的。你說是小事，我卻說不是小事。

我滿十六歲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譏諷道：「到那一天啊，襄陽城中幾千位英雄好漢，都來給我們郭二小姐祝壽，每個人都送你一份厚禮。因為咱們的郭二小姐滿十六歲啦，不再是小娃兒，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

正是因為家里正氣凜然，管教嚴厲，郭襄才喜歡有悖尋常、跳脫放浪的“邪”。

正是因為姐姐無時不刻的冷落，親友們自小似有似無的“排擠”，郭襄才喜歡出人意料、光彩奪目的“邪”。

(當然啦，這“邪”本質是正義的，否則郭襄就不會在守城之戰里甘愿放棄生命讓郭靖保全大局。)

（三）

楊過究竟作了哪些“死”，害了小姑娘一世。

耳聽神雕俠事跡之時，郭襄對楊過更多地只是敬慕之情，直至遇見楊過，這感情變得越來越不對，越來越曖昧。

郭襄未見他之時，小姑娘的心中將他想象得風流儒雅、英俊瀟灑，此時一見，不禁大失所望，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相貌奇丑之人！」忍不住再向他望了一眼，卻見他一雙眸子精光四射，英氣逼人。那閃電般的眼光閃過她臉時略一停留，似乎微感奇怪。郭襄心口一陣發熱，不由自主的暈生雙頰，低下頭來，隱隱約約的覺得，這神雕俠倒也不怎幺丑陋了。

直到楊過揭開面具，這顆少女心可算被俘獲了：

郭襄眼前登時現出一張清瞿俊秀的臉孔，劍眉入鬢，鳳眼生威，只臉色蒼白，頗形憔悴。

楊過見她怔怔的瞧著自己，神色間頗為異樣，微笑道：「怎幺？」郭襄俏臉一紅，低聲道：「沒甚幺?！剐闹袇s說：「想不到你生得這般俊。」

還有為人們所熟知的三件生辰大禮。

殲滅蒙古先鋒、火燒南陽糧草火藥、揭露霍都詭計，三件禮物郭襄自然也是非常喜歡的。楊過人未出場，風采盡顯，雖然并非郭襄所為，但也是因了郭襄生辰禮物的關系才有了這些，似乎郭襄也在眾人面前做了一回為國為民的大俠，小姑娘的心中當然是十分歡喜得意的。

真正點燃郭襄心中全部情愫的，便該是那場煙花了：

樊一翁打開盒子，取出一個極大的流星火炮，晃火折點著了。火炮沖天而起，在半空中一聲爆炸散開，但見滿天花雨，組成個「恭」字。郭襄拍手笑道：「好玩，好玩得很！」

吊死鬼接著也放了個煙花，卻是一個「?！棺?。西山一窟鬼各放一個，組起來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壽」十個大字。十字顏色各不相同，高懸半空，良久方散。群雄歡呼喝采。這煙花乃漢口鎮天下馳名的巧手匠人黃一炮所作，華美繁富，妙麗無方，端的是當世一絕。

連郭靖也要佩服楊過這禮的厲害。

郭靖微微一笑，心想：「小女孩兒原喜歡這個，也虧過兒覓得這妙制煙花的巧匠?！?/p>

“因為那煙火不是哪個初出茅廬的小娘炮放的，而是一嘯震百獸，一語重千金，敢帶她闖黑龍潭捉九尾狐，和周伯通這等高手交手不敗，情深意重，人人稱頌的神雕大俠，單單放給她一個小姑娘的?！?/p>

明明不可能，放什么煙花！

直至三十九回大戰襄陽，全回洋洋灑灑數百萬字，世間高手齊聚城下，劍戟如林，塵沙漫天，或胡或漢，在此一戰。楊過一人力排萬難，敵軍深處舍命救出郭襄，又以一飛石令蒙古大汗斃命，奪得襄陽大捷。

這場面一生沒有第二次了，這樣的英雄也沒有第二個。

“十五六歲的少女看看瑪麗蘇故事意淫一下還罷，若是被一個這樣的人帶著，大場面大冒險烈火煙花寶刀美酒地經歷一次，猛地感受了全部憧憬過的的英雄夢想和溫柔目光，這輩子也真是回不去了。”

（四）

我走過山時，山不說話，

我路過海時，海不說話，

小毛驢滴滴答答，倚天劍伴我走天涯。

大家都說我因為愛著楊過大俠，才在峨嵋山上出了家，

其實我只是愛上了峨嵋山上的云和霞，

像極了十六歲那年的煙花。

回到最初的問題，郭襄這一生是給楊過誤了嗎？

這首詩是在網上一個帖子上，由眾多關注郭襄這個角色的網友共同修改而成的一個版本。

初看像是這樣的意思：

郭襄出家的緣由并非是深戀楊過不可得而寧愿孤寂終生，僅僅是緬懷過往。

但我更傾向于將這首詩解讀成郭襄愛楊過，愛到愛上了楊過的俠義，愛到將自己活成了楊過。

（峨眉的祖訓便是尋找屠龍刀，刀劍相擊，得到其中所藏的《九陰真經》和《武穆遺書》，以御外侮。刀由玄鐵重劍鑄成，劍由楊龍雙劍熔就。）

那年的煙花，不也是你流星傳訊，點了蒙古糧草嗎？

如果說小龍女是因楊過由仙入凡，郭襄就是因楊過由凡入仙。

楊過給了郭襄驚奇的人生圖式，給了她絕美的愛情范本。

郭襄至始至終都是尊敬楊龍二人的愛情的：她十六歲那年的愿望便是二人早日相聚，一直到后來也衷心希望二人長相廝守。

有些人認為郭襄缺少了愛情的占有欲，對楊過的情感不是愛情。

又小瞧郭襄了：真正深刻的愛情又怎么只是私欲！盼著楊過和他至愛的小龍女能夠長長久久，這便是她的愛情！

什么是“誤”？終身不嫁是誤？一生相思是誤？

金輪法師想傳授郭襄斬除煩惱的六字大明咒，郭襄拒絕了。

郭襄道：「我喜歡心里有煩惱！」心道：「沒了煩惱，就沒了大哥哥，我喜歡心里有大哥哥！」

這應該就是答案。

文末，祝愿你也遇到那個能驚艷你生命的人，祝愿你也成為那個能驚艷別人生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