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兒!快來吃飯!
巧兒!再光腳跑進雪里,小心你爹打屁股!
巧兒!梨子還沒有熟,便被你打落了一地!
巧兒!你這樣天天亂跑,當心遇到壞人……
1
巧兒的墳前長滿枯草,那小小的土包被掩住了,成了牧鳴山的一座荒冢。
我追著駱石三的消息來到了牧馬鎮,到達已是掌燈時分,只好先找一家客棧住下。
偌大的牧馬鎮,竟只有一家客棧,且早已客滿。掌柜見我風塵仆仆,還帶著衙差牌子,神色間便頗有為難。他搓著手,猶豫了半天才說道:“小店倒是還有個空房,是個獨院,就在后面的巷子里。只是那院子近來到了夜里有些不太平,不知官爺……”
我打斷了掌柜的話:“不太平?你是說鬧鬼嗎?”
“唔……算是吧,有些客人被嚇跑了,說到了晚上院子里有怪響,還看見不干凈的東西……小人已經請了道師前來作法驅除,時間就在今晚。”
“你說的道師可是駱石三?”
“原來官爺也知道駱仙師大名,那就盡可以放心了。不過仙師作法要在子夜,在那之前如果官爺有些忌諱,也只好……”
“就這間吧!”
我再一次打斷,要下了房間。他似乎不信,神色怪異地看著我。
我猜想掌柜原本只是礙于我的官差身份,不好明里拒絕,便拋出這么個鬧著邪的客房。既全了官家的面子,又能讓我知難而退。哪知我卻一口應下,倒讓他有了些惶恐。
“仙師交代說……晚上要閉好門窗,即使聽見異響也不要好奇瞧望,自能確保無虞……”
2
小二提了燈籠前面引路,我們繞過客棧,來到一處院落前面。看得出院落古樸,但已然經過翻修,連門牌也是新的。門牌上書“溫苑別榻”幾個官字,雖與院落氛圍不搭,字體倒也蒼勁別致。
據小二說客棧是由早年間的民宅改造而成,因此,當我踏進這收拾齊整的老宅院,繞行在梨樹石桌間,心里竟泛起些悲涼感覺。
若不是家道中落,誰會將祖宅出讓,變成人踩馬踏的行尖客店?在湘西,這是愧對祖上,損及子孫蔭福的敗家行徑。
小二送來熱水和毛巾,順便用食盒帶了兩樣小菜和米飯。他還想推薦自釀的土酒,見我揮手拒絕便不再多言,只諂笑著問:“那官爺還有什么吩咐嗎?”
我想了想,問他可知那駱石三什么時候到的?住在哪間房?
“回官爺,按說駱仙師前日便到了,不過卻沒住在小店。”
“那他住在哪里?”
“這……恐怕沒人知道,駱仙師行蹤不定,只是前日里來店里打了照面,吩咐準備東西,并約定了今晚子時作法驅邪,就消失不見了。”
3
我就著熱水洗了臉,卻沒什么胃口吃飯。
圓月已經掛上樹梢,淡淡地灑著滿地銀光。我推開門,信步在樹影婆娑的院子里,莫名想起寧家那條漆黑的走廊,還有那趁夜穿過走廊,匆匆與我一會的女子。
寧眉此刻已化為皮板,無顰無笑,無聲無息。我將她貼近胸前,希望冥冥中,她能感受到那一份悔意和真心。離開和平鎮之后,我請了一年的差假,帶寧眉四處尋訪奇門異術,但愿能還她自由。
如果不能取得寧眉的諒解,我這一世也無法安心。
4
樹后突然傳來一聲嘆息,很輕,幾不可聞。
我循著聲音找過去,在梨樹后面,有一小塊平整的草地。草地上散落著梨花花瓣,還側坐著個女人背影,那一聲嘆息便是背影發出。
我有些腿軟,將寧眉放回懷中,一手握緊樸刀,輕輕咳了一聲。
吃官家飯的人大多不懼鬼神,世間即便是真的存在鬼魅魍魎,見到官信也會避之不及。但經歷了寧家的詭異變故后,我竟莫名對這些神怪事物起了敬畏之心,覺得世事無常,對一些不理解的東西還是少惹為妙。
只是眼前情形卻沒給我退走的機會。咳聲還未停歇,那人影已轉身,騰空飛起。那一瞬間,我只覺頭皮發麻,嘴里也苦得要命,如果人真的能被恐懼嚇破膽,我猜我的一定是破了。
赤目、綠顏、血唇、利爪、披頭散發、長舌及胸。所有古書里和噩夢中才會出現的驚悚元素,陡然間集中在一起,化作厲鬼,飛撲而來,帶著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
我失控地“啊啊”大叫,樸刀不知什么時候已抽了出來,揮舞著向前沖去。
猙獰的鬼影,在沾上刀光的一刻迅速彌散,仿佛被撕裂成無數條,消失在月影下。而前方一丈左右的位置,俏生生地立一個少女,眼波流轉,明眸皓齒,似乎有些生氣,正瞪視著我。
我腦中一片空白,泄了渾身力氣。
樸刀似乎有千斤重,怎么也握持不住,“當”的一聲掉在地上。
5
月冷,風清,一切恢復如常。
我跌坐在石凳上,女孩悠悠地飄在旁邊。
“你是個怪人!”
“是的,我是。”
“難道你不怕鬼?”
“我怕。”
“怕為什么不逃呢?不要命了嗎?”
“是啊,怕為什么不逃呢?不要命了嗎?”我喃喃重復著,無法作答。
“你是個怪人!”
“是的,我是。”
6
女孩嘆了口氣,不再漂浮,重新坐回到草地上,梨花間。她雙手托腮,仰著頭看我,眼睛里有探究,還有好奇。
“我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情形,你是第一個嚇不走的人,所以,我該拿你怎么辦才好?”
我沉默著,聽女孩繼續說:“這院子空了很久了,大家都知道也都害怕這里,沒人敢住,為什么你偏不信邪?是為了她嗎?”
女孩指了指我的胸前,那里,正躺著化為皮板的寧眉。
我有些吃驚。
“你……看得到她?”
“看得到,好美的女人!可惜又是個悲傷的故事。”
女孩扭過頭,看向天上的圓月,似乎有些傷感。“不過至少她是幸運的,有人將她放在了心里。”
女孩不再說話,這樣過了很久,我遲疑著問:“能……說說你嗎?”
我對女孩產生了好奇,她似乎也沒覺得意外,隨口說道:“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其實并不清楚該問什么,只是過度驚恐之后突然放松下來,有些無所適從。我只想找人說說話而已,即使明知眼前說話的并不是人。
“多大?我死的那年十七,又過了好多年,加一起恐怕有幾十歲了吧?”
我不禁愕然,想把眼前這幼齒明媚的形象與幾十歲的年齡重合起來,卻顯得那么不搭。
“我姓胡,單一個巧字,不過,從前爹媽都喚我做巧兒的。”
“那我也可以叫你巧兒嗎?”
“隨你吧,反正再過一會,我便魂飛魄散,叫什么也無妨了。”
“魂飛魄散?”
“是啊!別說你不知道這些人請了道師來收我!更別做出那副毫不知情的虛假樣子!我不喜歡。”
女孩轉過身來,笑意盈盈,在我眼前仿佛綻放的梨花。我心慌意亂,猛地想起駱石三,抬頭看天色,竟已子夜將至。
“我……我可以幫你攔下他,或者……我告訴他你不會害人,說不定會放你一馬。”
“誰說我不會害人?又憑什么讓他放?”女孩突然又猙獰起來,迅速飛到半空,縈繞著,語氣冰冷。
“你以為這些年我僅靠聊天就能趕走那些房客?別傻了!回房去吧,不許出來!再說,我不一定會輸!”
我被趕回了房間,卻不知道何時睡過去的。這一夜我睡得很沉,還做了噩夢,至于院子里是不是喧吵,或者發生了什么,竟完全不知。
7
我循著掌柜指點,爬上牧鳴山,在一個石坡后找到了掩在荒草中的墳塋。
墳前無碑,卻有兩個人。一人著道裝,稍顯邋遢,想來一定是駱石三。他旁邊跪著一人,衣飾華麗,背影卻有些佝僂,像是上了年紀。
“這墳遷來三年,胡巧兒就鬧了三年,可知道為何?”
駱石三既像是問我,又像是說給他旁邊人聽。我搖頭,那人抽噎。
“孽緣……一個因年少落魄,無顏面對而遠走他鄉,另一個癡心尋找卻意外殞命,無非是造化弄人罷了。”
墳前的人突然失控,哭出了聲,我第一次見一個男人哭成這樣,心中不由也有了些凄然。駱石三嘆著氣,自布褡中取一張裱紙,捻在手中點燃,輕輕覆在墳頭,口里開始念念有詞。
一陣風吹來,裱紙遇風騰空,打著旋,引燃了周圍荒草。
佝僂老人被火勢嚇住,落荒而走。駱石三再次嘆氣,跺腳三下轉身也想離開,我連忙追上去,聽到他口中低聲叨念。
“也罷,冤氣已解,怨氣難消,自行去吧,總不能真的就此打散了你……”
我攔住駱石三,說明來意,想請他相救寧眉。駱石三突然從我手中搶去皮板,高高拋起,落下時又被他踩在腳下。
我大怒,正要上前理論,他卻已經低頭拾起,拂去灰土,重新還給了我。
“你的事,我幫不了……但我的事你卻幫得上……”
胡員外家境殷實,膝下卻只有一女,起名胡巧,自幼深得爹娘寵愛。轉眼到了婚嫁年齡,雖然舍不得,胡員外還是給她定了門親事。
親家是個地方小吏,姓陳,生活算是富足,兩家也稱得上門當戶對。而難得的是兩家孩子也是互相中意,只等過了禮金,便要把親事辦了。
誰知就在這當口,陳家出事了,小吏被上級牽連,卷入了派別之爭。上級失勢后,小吏也被充軍,還抄了家。
胡員外愛女心切,雖然不情愿,卻仍執意完成婚禮。他本想仗著自己的積蓄,總能給女兒富足的生活,不至于受了委屈。但誰知新郎卻因為生活陡然落魄,自尊心作祟,竟然不告而別,就此失去了蹤跡。胡巧兒癡心,執意去尋找郎君,她瞞著爹媽偷跑出去,結果卻路遇歹人,被糟蹋后投井身亡。
8
這就是駱石三口中的孽緣,胡巧兒的故事。我聽后不勝唏噓,想起他說要我幫忙,便開口詢問。
“胡員外和夫人把胡巧兒埋在了院子里,立了墳,時常打理,總算能日日相見。可是過了幾年,胡員外思女成疾,染上重病,夫人也就沒了活下去的念想。老兩口一商量,女兒死時有他倆斂尸安葬,可他倆絕了后,死后連個立墳祭掃的人都沒了。兩人一時想不開,雙雙跳了河,連尸首也沒留下,胡家宅院也就此荒廢了。”
“就是……我住的那院子?”
“是!胡家院子一荒就是幾十年,直到三年前,客棧掌柜在縣里重批了地號,把院子買下,改成客房,又把院里的墳遷到山上,這才有了后來的鬧鬼。”
“是巧兒不想離開?”
“自然是不想的,因此才會時常現形恐嚇住客。不過她怨氣積得久了,也全憑那院子的熟悉氣息壓制,才不至于凝聚怨氣成為惡靈。那一夜的爭斗,我也是借了院子里氣息的勢,才堪堪勝她些許。但她既非惡靈,又含著冤,我便不能任性將她打散,這有悖道法天然,因此只好求助于你了。”
“我能幫什么忙?但說無妨。”
“我受人之托,將胡巧兒驅走,自然不能再讓她回去。況且鬧市之處,人鬼共存也確實不妥,不是長久之計。若任她游蕩荒野,鬼魅自身的戾氣早晚反噬,將她變成厲鬼惡靈,到了那時,就只好讓她魂飛魄散了。”
“有什么辦法嗎?”想起那如梨花般的笑容,我竟有些失神。
“這事說來也巧,不過也可能是她有意為之,想躲開我。胡巧兒此刻就附在你懷中那塊皮板上,被我方才發現。我驅不走她,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處置,也只好請你先帶著了。”
我心下吃驚,連忙捂住皮板,皮板里面,是我的寧眉。
駱石三看穿了,搖頭笑道:“無妨,不打緊。就讓她們一人一鬼做個伴也好。你那皮板中的女子,非道術所能解救,不過可以去苗疆試試。苗人玄學自成一家,說不準會有幫助。”
駱石三走后,我到巧兒墳前告別。荒草已經燃盡,只剩小小一座墳包,孤零零矗在亂石間。我給巧兒立了塊碑,想了許久卻不知該刻寫什么,索性放棄。
既為空墳,無字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