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很悶熱,老李頭兒很生氣。
西鄰家里養了頭豬他是知道的,這年頭誰家圈里不養頭豬?不為養肥過年宰殺,也要為了積糞漚肥吧。老李頭兒自己家里還養著頭老母豬呢。
他沒想到是,今天竟然被西鄰那頭豬給咬了,哦,不,是差點給咬了。
今天晚飯后,老李頭兒又像往常一樣去西鄰家里串門子,找老張頭兒閑聊消化神。哪想到他耷拉著眼皮,剛瞄到人家兒媳婦白膩脖頸的時候,竟然鬧起了肚子。
老李頭兒拐棍都沒來得及拎就竄進了人家茅房。
這里得說下,北方農戶家里一般都是獨門獨院,豬圈都在西南角,也兼茅房用。講究點的人家會在豬圈一邊上再搭塊石板或木板,中間留個洞,然后三面一圍就是專用茅房了。當然,再講究點的還會在上面搭個頂,避雨遮雪。
老李頭兒蹲在西鄰家有頂茅房里,正盯著地面一臉猙獰的時候,一道黑影從茅坑洞里閃了出來,是圈里養的黑豬。
也不知是尋聲還是聞味而來,反正這會兒正仰著脖子盯著上面呢。老李頭兒回過神來,仔細的往下一瞧,黑豬仿佛返祖一般突然暴躁起來,眼珠子變的通紅,齜牙咧嘴的作勢要往上撲咬。
老李頭兒一把提起褲子就竄出了茅房。
老張頭兒在院子里樂的前仰后合,笑話他去也匆匆,來也匆匆,小媳婦雖然更關心自己的豬,卻也給了他一個白眼兒。
老李頭兒只覺得慶幸,被狗咬了不算奇聞,要是被豬咬了可就在四鄰八舍抬不起頭了。被豬拱一下都是白菜,被豬咬了那得算個啥?
老李頭兒起初也沒當回事,晚上也不過比平時晚睡了半個時辰而已,第二天早上照樣黎明即起。
人老了,皮褶了也厚了,老年斑多的可以擋住血色的年紀,很多事睡一覺就忘了,想都想不起來。
不信去老年人聚堆兒的地方聽聽,傳出來的都是至少二十年前的牛皮。
何以解憂,唯有老年康。
一頭瘋豬而已,老李頭兒站在自家院子里望著西墻心想,犯得上跟頭畜生置氣嗎……這截土墻我年輕時一只手就可以翻過去,唔,也許不用手也行。
村口那棵中空的老銀杏樹底下,往常一樣聚集了一群閑漢,一陣風吹過,老樹也俯下了身子好似有了聽一耳的興致。
“老張家的黑豬肯定是成精了,不然怎么專咬老李不咬別人,我差三差五去他家,那茅房不光上過,還直接在圈沿兒上蹲過坑,那黑豬就在眼前,還舔過我手呢,我閑臟,照著豬頭就一巴掌,那畜生還朝我搖尾巴呢。”
“呦,豬精你都敢打,厲害了老王,小心晚上頂你老婆的神啊。”
“還豬精,你咋不說是天蓬元帥呢,俺那在城里上書房孫子說了,你們這是迷信,孔老夫子說過,子不語,那啥鬼怪黃鼠狼子。俺孫子還說了,豬雖然臟不拉嘰的,但聰明著哩!跟你家孫子五六歲時候一般聰明。”
“我呸!你孫子才跟那畜牲一樣呢,都一樣的黑,隨你。”
“哎~老李你該反思一下為啥被黑豬盯上了啊?”
眾人最后瞧見的是老李頭兒快速消失的背影。
當天晚上,老李頭兒找到了老張頭兒。
“老張你家圈里的豬咬你不?”
“不咬”
“咬你兒媳婦不?”
“不咬”
“咬前鄰老王不?”
“不咬”
“咬我不?”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昨天不是差點咬了我?”
“也許只是個意外呢,人都有失智的時候,何況畜牲呢,碰巧它豬腦子搭錯了筋也不一定啊。要不你再去跟前試試?”
“有道理,走你跟我一塊,我就不信這個邪了。”
兩分鐘后……
“那畜牲肯定中邪了,老張,我出錢把豬賣給我,明天一定宰了吃肉,可以考慮給你份下水。”
“哎呦老李啊,我這豬仔才養了半年不到,秋膘還沒貼呢,現在殺了出不了幾斤肉的。”
“咋,還養出感情來了?我這是替你除一禍害,懂不?村里村外這么多人,你能保證它就咬我一人嗎?”
“狗屁感情!本來就是養著過年吃肉的,就是覺得有點可惜呀,這可是只良種豬,聽說祖上混過野豬血統,你看那毛色,又黑又亮,身子多結實,指定大部分是紅肉。”
“我不管紅肉白肉,老張,咱老哥倆可是從小光著腚一塊兒玩到大的,你這頭豬我非宰不可,要不然老樹底下我哪有臉再去,那幫老東西指不定怎么編排我呢。”
“也罷,就依你吧。不過老李我再多說一句,你說這事會不會透著邪性?你也看見了,那畜牲每次見了你,眼紅的得冒火了吧,還有那黑毛都立起來了,我在邊上瞧著都哆嗦,事出反常必有妖啊,你不再謹慎謹慎?”
“你少神神叨叨的,我一輩子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不做虧心事不怕鬼~鬼敲門。”老李頭兒嘴上雖然硬,聲調卻弱了下來。
“聽說村東頭孫寡婦前陣子在家安了桌子,供上神仙了。”老張頭兒突然蹦了一句。
一夜輾轉反側。
轉天早上,老李頭兒敲開了孫寡婦家的門。
無論心里揣了怎樣的心思,這行為本身就挺讓人激動的。老李頭兒抬腿邁過門檻的時候,猶不自覺的瞟了瞟左右巷道。
倆人并未進屋,院子里有一大架葡萄,架下幾凳齊全。
孫寡婦年紀四十開外,短發,黃臉,干瘦,著一身碎花夏涼衣褲,腳上趿拉著涼拖,左手持一把蒲扇,右手端起茶壺給老李頭兒倒水。
“大伏天,早上就熱死人,屋里沒有這兒涼快,來李叔先喝點茶水,剛泡的茉莉,你這點來的正好。”
還好老李頭兒是個痛快人,三杯熱茶下肚,就直奔主題了。
“那個~小孫呀,聽鄰里說你頂神了,不知道供的是哪路神仙啊?”
“八寶山山神”孫寡婦更不拖泥帶水。
老李頭兒眼里放出精光。
“哪座八寶山?”
“還能哪個?”孫寡婦一揮蒲扇,劍指西北。
“千里之外啊~”老李頭兒拉長了下聲調,“怕是鞭長莫及呦!”
孫寡婦給自己倒了杯茶,一仰而盡。
“咱家山神可不是什么山精水怪,那是貨真價實的神仙,在玉帝那里都有名號的,法力大的很呦。”
“八寶山那是啥地方,會少了供奉,貪你這點兒香火?”老李頭兒還是將信將疑。
孫寡婦往前探一下頭,拿蒲扇遮在一邊臉上,一副法不傳六耳的樣子。
“蚊子腿也是肉”
老李頭兒一拍大腿。
“然!”
老李頭到底是進了孫寡婦屋里。
孫寡婦盤腿坐在炕上,瞇著眼,嘴角微動,念念有詞,音節婉轉卻又聽不清楚。老李頭在一旁,垂手而立。
孫寡婦一手掐指,一手朝老李頭兒伸出,比個V字。
老李頭兒趕忙從口袋里掏出兩盒煙,拆開一盒,抽出一支,夾到孫寡婦二指之間,又從口袋里摸出火柴,嗤啦劃燃,小心的給她點上。
孫寡婦吐出一口煙,忽然張大嘴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緩慢又有力。
煙霧繚繞中,老李頭兒注視到她的臉好像出現了某種變化。
五官還是那個五官,卻又像換了一個人,說不清道不明。
青煙散盡,孫寡婦緩緩睜開了雙眼,空空洞洞的看向老李頭兒,眼神似遠似近。
“請本座何事,道來。”不見喉動,聲音好似腹中發出。
老李頭兒一個激靈,忙不迭把黑豬之事一五一十說出。
炕上那位聽完,腦袋微不可查的點了下,又閉上了雙眼,指間卷煙燃去大半時,再次睜開。
“來龍去脈,我已知曉,宿冤罷了。”
老李頭兒豎著耳朵,靜立良久,那頭卻沒有再多言語。正要出口詢問,孫寡婦卻猛然將手一甩,哎呀一聲,燃盡煙蒂落入墻角。
孫寡婦回來了。
老李頭兒出了寡婦門,調頭往家走,有點恍惚。
孫寡婦可以請神上身,當然也可以釋神之語。
張家黑豬是一個跟老李頭兒有仇的人轉世而生。
按說投胎轉世,前世記憶都應該隨一碗孟婆湯落肚消亡,恩怨也隨之勾銷才對,怎么會帶到此世呢?
老李頭兒當時也是這么問的孫寡婦。
孫寡婦的回答意味深長:“記憶抹去了,一點仇恨的種子卻可以世世發芽,這便是宿冤。黑豬眼睛不認識你,靈魂卻能認出你。這得多大的仇啊!”
回想到這兒,老李頭兒又是一陣冷汗,幾十年來的記憶河水般淌過,某個河段,打了個旋渦——
老李頭兒病倒了。
從孫寡婦家回來當天晚上就臥床不起,并且拒絕看病求醫。
遠在外地的兒女們急急回來了,空蕩的家里一下子填滿了人。
鎮上最好的醫生請來給看了,給老李頭兒掛了瓶葡萄糖后說了句,表面沒什么大礙,建議去中心醫院做個全面體檢,畢竟六七十歲的人了,記得掛我的專家號。然后就走了。
老李頭兒一直躺炕上,眼睛盯著屋棚,累了便瞇一會,就是不理身旁的七嘴八舌。直到響起這么一句。
“爸,屋里西墻上掛的照片怎么少了一張?就是你年輕時候穿軍裝,手里捧著紅寶書的那張,哪去了?就那張最精神!”
老李頭兒瞇著的眼睛猛然睜開,精光大盛,旋即又黯淡下去,半晌才張了張嘴。
“燒了”
“燒了干嘛,多可惜,你以前不是最得意那張嗎?咦!爸,你可算說句話了,這幾天可把我們擔心壞了……”
“…………”
沉默繼續,流言蜚語卻多了起來。
關于黑豬的,關于孫寡婦的。
屋里又響起了議論。
“爸肯定是讓老張家的黑豬給嚇著了,要不我們湊錢買過來宰了吧,還是綠色無公害肉。”
“我覺得跟孫寡婦有關系,沒聽老王說那天親眼看見咱爸從孫寡婦家走出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跟他打招呼都沒聽見。”
“有道理啊,聽說孫寡婦現在是神婆了,家里安了桌子。會不會她給施了什么邪?”
“唉,誰讓咱媽走的早呢,咱爸一人在家也是寂寞呀。”
“哪跟哪啊,你別瞎說,風言風語你也信,我看就是中邪了,你看醫生給診了也沒瞧出身體有啥毛病,藥都一粒沒開,肯定是精神上出了問題!”
“那怎么辦啊,總不能再去找孫寡婦吧?”
“南邊山上不是有個廟嗎,廟里是不是有和尚……”
和尚!聽到這倆字,老李頭兒腦中靈光一閃,猛的從炕上坐起身子,從褥子底下抽出一本存折大聲喊道:“去把那頭黑豬買過來,快!”
黑豬很快買了過來,老張頭兒這次很痛快,不過卻沒有殺掉,而是送去南山那個廟里做了長生豬。
老李頭很快恢復了健康,家里也很快恢復了往常的安靜,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屋里也安了張小桌子,桌上擺著香爐、貢品,墻上貼著觀音像,每日香煙裊裊。
秋天的時候,老李頭兒又去廟里磕頭,再次見到了黑豬。除了毛色沒變,其它都變了。
身形大了不止一圈,如今膘肥體壯,能吃能睡,見到老李頭兒還搖著尾巴過來賣了個萌。
老李頭兒高興壞了,越看越覺的黑豬一定是沾染了佛性,要不怎么跟跟廟里的大和尚越發的相像了呢。他心里暗下決定,回去每天一定再多念一百遍阿彌陀佛。
后來有個年輕人慕名來到廟里拜訪了大和尚。
“大師出家前是做什么的?”
“專業閹豬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