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有歌聲。
女護士推門而入:“停停停!量體溫了!還有大早上也別影響其他病人休息。”靠窗床鋪上的大爺笑語:“沒事!挺好聽!閨女是吧?”墻角鋼絲床坐著的女人笑瞇瞇點頭,她是此間病房內唯一可以夜間陪護病人的家屬。我嘴啃蘋果晃入病房,見勢不妙急臥在床,成弱不禁風樣——三天前我因胸痛胸悶住院時的確弱不禁風。
“護士姐姐,這就量!”
“你要多臥床休息!不宜走動!”
“嗯嗯嗯!”我都被自己的真誠打動。住院第三天,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女護士惹不起!漂亮女護士更惹不起!
進門后由左向右分列一二三號床:一號床靠門,三號床近窗,而二號床上的我被夾在當中只能眼巴巴瞅著天花板與吊瓶。針眼記數,一天一個,左右反復。一號床躺著與我同病相憐的兄弟:同樣二十出頭,同樣身形高削,所患之病更是一樣。異地求學的他在這座城市舉目無親,臉上卻沒有孤苦色彩。三天相處,我反而羨慕他。為什么?端水送飯的姑娘一天一換,洗頭更有四位姑娘伺候!。我好生嫉妒——他班上的女生會來個遍吧!磨磨蹭蹭到九點,母親照舊進門,照舊與病房中的人打招呼。三天而已,忽感日子也就這樣了。
“大姐你沒必要來這么早,有什么事我會照料的。”鋼絲床上的女人一邊說話一邊扶她父親坐起。
“就是!阿姨,有姐在!”我同病相憐的哥們說話與唱歌一樣好聽!
“貧!今天是哪個姑娘來伺候你?我看你就裝吧!騙小姑娘!”
他捂著胸口說:“姐!我是真疼!”
醫生準時查房,一番望聞問切后大大小小的藥瓶接踵而來。輸液,讓躺著都不再舒服!左床兄弟玩手機,右床老爺爺看報紙,母親和好姐姐聊天,我發呆!托人買來一本《飛鳥集》翻翻看看,妄想做個雅士。誰料我連附庸風雅都做不到,到頭來只記下一句:你看不見你自己,你所看見的只是你的影子。我的影子被我壓在床上呢!動彈不得!
門被推開,姑娘步入,咋看一眼:臉生!病友哀嚎:“你怎么才來?餓死我了!”,接過姑娘遞上的美食,大快朵頤。想想自己只能吃醫院早餐車上僅有幾粒米的稀湯,黑不溜秋的咸菜,幸好還有白水煮蛋聊以慰藉:開了頓葷。病友稱姑娘為“哈哈”,大抵是因為姑娘愛笑吧!她實在能笑,“哈哈”個不停卻不令人生厭。她就應是這樣!
“哈哈!”
點點滴滴中,窗外變了顏色。近黃昏,肚皮叫,溜出去吃一頓。我想我看見了秋風的顏色,綠中帶一點黃,那一點黃起起落落。剛入十月,傍晚涼爽,讓我偷偷地逗留一會兒吧!心中默念:胸口不痛!?
回到病房,母親留下嘮嘮叨叨便走了。
病友對他的女同學說道:“快!唱首歌!”話音剛落,“哈哈”姑娘開嗓便唱。她搖頭晃腦地唱,歌聲甜亮。歌詞不是漢語,我一句未懂卻也聽得樂呵,“哈哈”唱歌的模樣比曲子更歡快。一曲唱罷,我問:“這是什么語?”
“朝鮮語。我是朝鮮族。”
我打諢:“怪不得!地道的一句沒懂!”
哈哈……
“哈哈!你教幾句朝鮮話。”病友興致勃勃,“教幾句罵人的話,快!”
“為什么?”
“罵人要罵出藝術感,要罵得他聽不懂還干生氣。”這話在理!況且,真心實意罵人比虛情假意夸人容易得多。
“小妹妹,別聽他胡說!無聊!而且他根本沒那么疼,都是裝的!”……
好姐姐開口也無法阻止學習的熱情。好的不去學,壞的一點通!這下病房內所有人都學會“朝鮮”罵人用語了。“哈哈姑娘”哈哈間走進一位素未謀面的女護士,示意我站起。
“探視者請不要坐病床。”
“我就是病人?不像?”
“不像。你別開玩笑!”
“我真是病人!”我這“病號”當得實在失敗,病都病得不像樣!
“是病人就穿上住院服!還有探視病人時間已過!”她看向“哈哈姑娘”。 病房很快只剩四人,天色已晚西方橘紅,三言兩語嘀嘀咕咕。
好姐姐拿“姑娘天天不同”來揶揄一號床的病友。
“同學!革命友誼!懂?”
“你談過幾個女朋友!”
“就喜歡過一個!”
姐姐“喲”一聲,綿長不絕。
“愛信不信!倒是你,講講?”
“什么?”
病友狡黠一笑,道:“戀愛史!”
“小屁孩!不痛了是不是?”她眼神暗一瞬沒有說下去,話鋒轉向我:“你呢?”我連連搖頭,引火燒身的事可不能干!病友“咳咳咳”三連響,病房兀地安靜下來。他是不能情緒激動的,高興不可悲傷不行。
沉靜最終由我打破:“第幾次病發了?”他晃晃三根手指,喉結上下蠕動,閉口不言。“為什么不做手術?”姐姐追問。
“上次在老家住院問過一個醫生,說做手術不好。保守治療吧!還年輕。”嘆氣聲在每個人耳畔。
“上次住院的時候,我見過一個人做穿刺治療,”他指了指我的床鋪,“就在病房里,也是臨床。拉起簾子就聽見“啊”一聲,血噴到天花板。細細一道……”
“然后呢?”
“后來那個人就出院了!其實我也做過,也就疼一下。那個人病情嚴重,內外壓力差太大!”他笑著說,我愣著聽。問他幾次,也是問自己。
“真沒什么!醫生說胖了就會好,所以我要多吃。”病友話說得云淡風輕,病房內的人相顧無言。在這里你會更容易遇到同病相憐的人,生病都不孤單。我想我們只有在遭受痛苦之時才愿意別人與自己一樣,一樣痛一樣苦,一樣里的自我慰藉:不同的人一樣的病,痛苦只愿看見苦痛!正反全為兄弟。
夜未深,但無聲。
次日上午,病房里挺熱鬧。看望病友的同學終于不再只有女生……今天是病友檢查的日子。
“你怎么這么虛,還坐輪椅?別管他!大男人,虛!” 好姐姐邊損病友邊幫忙,連同病友的一男一女兩個同學將病友“放”在輪椅上。男女護法分列左右齊推輪椅出門而去,我眼巴巴瞅著他們消失在門口。好姐姐與我母親一道整理病友的床鋪,二人自”不疊被子”的惡習聊起,一發不可收拾……
我看到好姐姐坐到鋼絲床邊,笑語盈盈——
“大姐,你能看出我是瘸子嗎?”聲音輕柔,如“你看我漂亮嗎?”一般
能不能?緘默。這時我才好好瞅了瞅這位姐姐:臉蛋白凈,身材微胖,此時笑得還凈。姐姐勾走我的眼睛:她寸寸卷起左腿褲管,一條“蜈蚣”自腳踝攀延而上,褲腿卷多高“蜈蚣”便攀多高。卷褲子的手在小腿一半處停下,姐姐說:“還有點,不過別看了。”語氣淡淡,依存絲絲笑意,但她分明嘴角不再上翹。“這是車禍后手術留下的,醫生說能回復成這樣已經是奇跡了。其實我仍有點跛,不過平常走路不仔細看是發現不了的。”褲管又包住小腿,慢慢。她將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傾述欲開始散漫。姐姐的父親欲言又止,似乎想阻止女兒情感決堤,或愿女兒說出心中郁結?老父親閉口不言,平躺變為盤坐,目瞭窗外。
好姐姐說起前任“渣”字脫口而出,隨后卻講起了那個男人的好。她將斷斷續續的記憶陳陳鋪開,平靜如敘他人。淚水突如其來,毫無征兆。這個女人掩面而泣,“他手腳不干凈”,指尖滲出溶化聲音的眼淚。原來,前任在她出院之際一聲不吭地領走醫院退還的押金。
“他缺錢可以說啊!沒必要偷偷拿!我會給他!”姐姐抽泣,話一字一字地蹦。“在那之后,他依舊偷偷拿我的錢。幾次過后我質問他,他斬釘截鐵地說他突然遇到了事有頭緊,會還給我。然后呢!?他不僅沒有還錢,還變得不冷不熱,最后對我破口大罵。說我小氣,不理解他!他外面還有一個女朋友啊!”
哭泣是她此刻最想做得事情,默默看她哭泣是我僅有的安慰,而分手是她的尊嚴。句子在抽泣中斷斷續續,回溯在悲傷中支離破碎。我跟隨她的話語來到一棟樓房前:
我看見兩位老年婦女:一位咄咄逼人,一位張口結舌。
“就是你偷了我的東西!”
“我……”
“我什么我?你還狡辯!……”
“我……沒……偷!”她吼,她叫,她無力。她就是姐姐的母親,至此老人終日郁郁寡歡。姐姐說:“我和污蔑我媽的人后來吵了很多次,我就是要罵她……”太多臟話響徹病房,刺耳扎心。
言無刀鋒,殺人無血。
嗚嗚嗚……
良久,姐姐停下。她尷尬抿嘴,說:“不好意思。”一字比一字聲音低。
“都會好起來的。”
“我現在男朋友很好!”她盤坐的老父“嗯”一聲,擲地回響。一秒鐘的安靜,而后慢慢康復……我們相繼出院,笑著道別笑著離開。
復發!
我三次住院,竟因同一種疾病!呵!我最終還是決定手術,我厭惡住院!
明日我將躺在手術臺上,今夜就立于窗前數星星吧!
手術臺上我最后一句話“醫生我好暈!”,手術后第一句話“我想撒尿!”。
“插著尿管,想尿就尿”護士如是說。
我已習慣出一個病房進一個病房,無非胸口多出幾根連著箱子的管子。
“醫生,能不能喝水!”我喉嚨如火在燒,每說一個字都忍著,忍著疼痛,忍著不罵人。
“不能喝!忍忍!”
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嘔吐聲和呻吟聲一夜未消。也許我該感謝自己還能安安靜靜,不吐不鬧。第二天,我看到一群醫生圍繞在一張病床前。
“大娘!左手動動!”
“大娘!右手動動!”
……
左右,手腳都被命令個遍。我逐漸明白是怎樣一回事,原來癱瘓在床的老大娘通過手術治療后左側軀體已能輕微活動。
“張主任,是個奇跡!”
“是個奇跡!把她女兒叫進來看看吧!”
很快一名中年婦女出現在病房里,她走到床邊。我并未看到想象中泣不成聲的場面,只有女人不住地向醫生鞠躬并道謝。
“謝謝!謝謝!”
“是她自己挺了過來!而且還要繼續觀察!……”
目睹一場生命奇跡?是啊。下午,年輕又漂亮的女護士杵在我床尾。拔尿管,會有點不舒服,一個漂亮女人!多尷尬!
“大男人還害羞?”
“專業的?”
她“咯咯咯”地笑,點點頭:“專業的。”那一秒鐘,就是我的奇跡。她又笑出聲。
一周后,我出院。后來二哥說:“你被推出病房時,我看見你爸哭了!我從沒有見過他哭!”聽不到的哭聲。我們記不住每個聲音,它不經意間響起不留意時消散,卻驀地讓我們小小觸動。
病房有聲,聲聲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