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從他走之后,我仍然每天按時上下班、吃飯、睡覺,日子像流經(jīng)人工渠道的水流一樣按部就班地度過,昨天是前天的重復(fù),今天與昨天也沒有什么不同。白天盡量集中精力于工作上,倒也還好。下班后,一個人吃罷晚飯便只有枯坐著等待夜深。無所事事,既沒有該做的事也沒有想做的事。他的東西搬走后,原本狹小的房間忽然空蕩蕩的,異常冷清。架上的書本像殘破的齒梳一般參差不齊地排列著,一旁的豆瓣綠也快要枯萎了,家具看上去像二手市場里陳列著的淘汰品,有灰漾漾的氣味飄散在空氣里。隨著夜幕緩緩落下,鄰近居民樓的窗戶陸陸續(xù)續(xù)地點亮。望著那燈光,我想,不知那些燈下的人都過著怎樣的生活。一個白色的人形木偶在房間的昏暗中顯露出來。木偶是我和他一起買的,是在某個夏天的傍晚散步時買回來的。此刻,木偶以大步奔跑的姿式立于書架上,似乎極欲離去。我蜷縮在沙發(fā)里,看著夜色一點點加深,最終連木偶也隱沒不見。我覺得自己像個錯過列車的旅人,獨自帶著大堆行李滯留在原地。
介紹一下我自己吧。
當我們面對鏡子查看自身衣著體貌的時候,理所當然地認為鏡子里的人影便是自己。這無可否認,那總不至于是別人的影子。可是,在其它一些場合,比如工作或是用餐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瞥見鏡子里的自己,我常常會有些詫異:那就是我嗎?有時還會想湊近鏡子看個仔細,但這時鏡子里的人影也是一副要看個究竟的模樣,于是我只好作罷。也許在別人從旁用攝像機記錄下來的視頻里,才多少能看到一點我們自己的模樣,那時,大概與觀看一個陌生人的情形差不多,假如從未照過鏡子,恐怕還認不出視頻里的那個人正是自己的。總而言之,就象我們的名字雖然屬于自己,卻常常為他人所用一樣,我們對于這個“自身”往往并不比旁人來得熟悉。所謂自我介紹,充其量只是了解自己的一個切入點而已。但需要這樣的切入點,否則了解更是無從說起。
我叫呂秋,秋天的秋,我是在秋天出生的。一般來說秋天是豐收的季節(jié),父親說,就叫“秋兒”吧,將來這孩子長大后不用為衣食發(fā)愁,我們也就放心了。——現(xiàn)在想想,“自古逢秋悲寂寥”這樣的詩句,對于我那一輩子教中學(xué)物理的父親來說,在心境上是幾乎沒什么影響的。事實上,每逢夏末秋初,父親反倒常常因為酷熱終于要退去了而慶幸。這也合乎情理。但我自己多少有些介意,原因說不清楚,總之寧愿叫秋香秋菊什么的,雖然沒有新意,也覺得比這單單一個秋字要好許多。
我有一個哥哥,夏天的生日,然而叫作呂一鳴,就是一鳴驚人中的兩個字,與夏天毫不相干。很顯然,父親對哥哥的期望并不只是衣食無虞而已,這原本也無可厚非。可是,不知是我那哥哥生性叛逆,還是他天生與父親志趣相異,總之,不僅僅是對名字不滿,哥哥幾乎排斥父親為他作出的所有安排。小時候的事記不大清楚,總之從哥哥懂事起,一年之中,父子之間總有那么幾次激烈的爭執(zhí),平時則小吵不斷。隨著哥哥的成長,爭吵漸漸演化成冷戰(zhàn),一兩個月相互不說一句話是常有的事。終于發(fā)展到父子關(guān)系徹底決裂,是在哥哥大學(xué)二年級時自作主張綴學(xué)之后。那時哥哥迷戀上了攝影,于是不管不顧地放棄學(xué)業(yè),成了一名攝影師助理。
相對于父親的嚴厲,母親對我們兄妹倆的態(tài)度則十分溫和包容。母親是中學(xué)音樂教師,不過在家里很少聽到她的歌聲,永遠是一頭易于打理的短發(fā),樸素得毫不起眼的衣著,在廚房里忙著我們這四口之家的一日三餐。對于父親的嚴厲,母親也莫可奈何,任何勸解都不起作用,有時勸多了,父親往往劈頭回一句“我還不是為他好!”——說來奇怪,盡管倆人之間爭執(zhí)不斷,我卻從來沒有懷疑過父親對哥哥的愛,小時候還常常為父親只關(guān)注哥哥忽略自己而心有不滿。
我常想是怎樣的隔閡使這對父子無法理解彼此,以至于不能相容于同一屋檐下的呢?時間的累積不僅沒有帶來和解,反而促使矛盾激化。后來,不知從哪里看到了叔本華的刺猬寓言,據(jù)說叔本華自己與母親的關(guān)系便一直不好,隔閡非常深,最后母子關(guān)系破裂。我這才稍微釋然了些,原來不獨是我家如此,但同時又感到一種莫名的沉重。或許是由此之故,我對人這種擁有琢磨不透靈魂的復(fù)雜物種之間的相互理解始終心存疑慮,我象刺猬一樣小心翼翼地與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即便是對最相熟的朋友也奉行互不干涉的交往原則。這樣一來的確避免了不少矛盾,工作與生活基本上都風(fēng)平浪靜,然而,我并未因此感覺到滿足。說來難以理喻,雖然對于與原本八桿子都打不著的人一見鐘情這種事情,我認為其真實性很值得懷疑,但我并非不憧憬愛情。在認識祈泊明之前,我戀愛過兩次,每次都匆匆結(jié)束,那結(jié)果只是進一步加深了我之前的疑慮,所謂情人間的心心相印大約只是美好傳說而已。每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猶如一座巨大的迷宮,當我們好容易找到其入口,更大的困難卻接踵而至,有幾人能成功穿越彼此那錯綜復(fù)雜的謎一樣的世界呢?
我就是帶著這樣的困擾跌跌撞撞地摸索著走自己的人生路的。在這之前,祈泊明與我有著某種共識,不過,他的經(jīng)歷和我的截然不同。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