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是瀟瀟雨。
這個下午,閑而無事,便泡起了一盞茶,小憩于南窗前,且附庸風雅一回,也學一學余光中先生,聽一聽那冷雨,看一看我的思緒究竟會在這無邊的雨的世界里飄向何處。
從記事起,我便不喜歡雨。
許是因為雨天不便于在外玩耍的緣故吧,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原因更多的不止于此。小時候家里比較清貧,住在老屋里,晴天倒也還好,可憐的是雨天,因為老屋已老,遮陽遮風但不足遮雨。每逢黃梅時節(jié),我便清楚地明白了什么是“家家雨”。小雨倒也無事,最難過的是傾盆大雨,雨水從屋頂?shù)耐呖p隙間漏下來,一串串的,如線串著的珠子。但我可不會欣賞這番現(xiàn)如今再也見不著的景象,只顧著和父親母親一起,端盆拿桶四處救“水”。那時的我,無比地期待雨盡快停下來好安穩(wěn)去睡個覺,卻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嚴肅的臉上完全沒有一絲的怨色,嘴角反而隱隱有著些喜悅的弧度。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父親可以這般平和地看著那漏下來的雨水,及至多年后讀到曾幾的“不愁屋漏床床濕,且喜溪流岸岸深”,才似有所悟。
后來上了小學,每逢下雨,鄉(xiāng)村的小路便泥濘不堪。我便撐著傘,穿著雨靴,在那條不知摔過多少次的小路上來來回回地穿梭著,慢慢地成長。再后來,升了初中,進了高中,去了大學。漸漸地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了,也越來越遠離了故鄉(xiāng)的人,故鄉(xiāng)的風,故鄉(xiāng)的那些雨。
輕抿了一口茶,看著窗外的雨,突然莫名的是一種悸動,一種靈魂的顫抖。我訝異,曾幾何時,我對雨竟有了無端的親近與喜愛?我不知道原因,但我明白,雨不需要答案,而我,也并不需要,我且只管讓思緒慢慢飄飛就好。
小時候,家門口有四棵梨樹一棵杏樹。我童年時的玩伴便是那棵東邊角落的杏樹。每次春來后,最喜等著微微粉紅的杏花開。清明時節(jié),杏花開得燦爛,那個時候,春雨自也纏綿。徐悲鴻先生用六個字概括了江南:杏花春雨江南。呵,好一個“杏花春雨江南”啊!還有什么花可以和春雨纏綿不盡如斯?還有什么花可以把江南的靈慧與溫柔沁到骨子里去?每次置身于杏樹下,昂首看著滿樹的杏花在春雨中含羞帶怯,花蕊中流動著一滴滴燦若珍珠的雨露,便總覺得杏花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花,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那時年幼的我并不曾見過多少花的緣故吧。但如今,我看過許多花,也賞過許多花,卻任然偏愛著杏花,尤其是記憶中的那棵老杏樹的花。杏花,春雨,便是我兒時的天堂。
猶記得小山村總是在雨天停電。無數(shù)個夜晚,我便伏在桌旁,就著一盞昏暗的老煤油燈,靜靜地寫字學習。煤油燈淡淡的光芒常常會隨著微微的風而搖曳著,照映在墻上的影子也就隨之忽明忽暗,小時候似乎有點兒害怕的昏燈壁影,如今想來,卻煞是可愛。那筆尖劃在紙上的沙沙聲,母親在煤油燈的另一方編織毛衣偶爾傳出的輕哼聲,勞累的父親在床上淡淡的鼾聲,還有那微微細雨打窗聲,營造了我永遠也無法忘懷的兒時的夢。
是雨呵,是雨,一直浸潤著我年少的記憶。
在雨的溫柔呵護中,我漸漸地長大。當我開始覺得人生旅途中一個人行走會寂寞的時候,突然便想到了戴望舒的《雨巷》,也突然有了想撐把傘去尋找行走在小巷中撐著一把油紙傘的女子的想法。可惜,我撐傘駐足,經(jīng)過我身邊的卻總是那些匆匆的步伐,沒有人肯放緩行路的節(jié)奏,稍稍的注意一下路邊獨處的我。雨一直落寞地飄零在我整個的雨季里,一如落寞地行走在青春旅途中的我。
還未談過戀愛的我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便是和女友在微微的小雨中款步于靜謐的小道上。如果同撐一把傘,無論傘外是什么季節(jié),傘下總會是一個春天,這當然是無比溫馨的。可我更期待的是,女友挽著我的臂膊,卻無需有傘。靜靜地看細雨微潤我們的發(fā)絲,互相為對方理一理打濕的劉海。在這漫無止盡的雨幕下,感情也似有了生命般逐漸地生長,生長向看不見的遠方。如果這只是一出銀幕的畫面,伴以深深的一吻自然會讓觀者竊喜,但對我而言,這時只需相互攙扶著走在雨中,走進看不見的盡頭,那便是至高的幸福了。當然,這須得是蒙蒙細雨,因為細雨,所以一切如煙,一切如幻,一切如夢,一切也都只是我內(nèi)心的渴望罷了。
是雨呵,是雨,一直落寞著我青春的期冀……
站起身為茶盞添了些開水,然后又重新躺在藤椅上,看著窗前淅淅瀝瀝淅淅瀝瀝的雨,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朱錫綬《幽夢續(xù)影》中的那句“獨窗則神不濁”,或許描述的應(yīng)該就是此刻的我吧。獨自在窗前,摒棄一切擾心的事與物,只覺得自己與這天地融為了一體。
此際我應(yīng)當是幸福的,因為,滿目的雨,都在陪我。
這些從天落入凡間的精靈,有著飄忽不定的脾氣:或調(diào)皮時偶爾的來上幾滴,逗得行人匆匆忙忙四處躲避好后,她卻偷偷地溜回云朵里開懷大笑;或悲傷時便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整個天地全被籠罩在慘慘戚戚的雨幕里,放佛是要讓人與之一同傷悲才好;或生氣時便暴雨如注,似乎每一滴都傾注了自己憤怒的情緒,噼里啪啦的一通不講情面的發(fā)泄。但是雨終究是來自上天的精靈,無論是好脾氣還是壞脾氣,是微微細雨還是傾盆大雨,她終究是會洗盡彌漫于天地間的塵埃的,沒有她,彩虹自也無法出現(xiàn)。
博爾赫斯說:“誰聽見雨落下,誰就回想起那個時候,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xiàn)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鮮紅的色彩。” 如今,我看著這些雨落下,聽著她們落在窗臺上的聲音,打在樹葉上的聲音,墜入小河里的聲音,直到黃昏的到來,直到這個雨幕里漸漸出現(xiàn)整齊的模糊不清的燈光,我卻于滿心的喜悅中蔓延著些許的無奈與悲哀。我突然意識到,在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城市里,霓虹燈迷離地璀璨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我將再也無法重逢兒時的那盞昏暗的老煤油燈,耿耿殘燈背壁影也只能搖曳在夢里,而漫無邊際的音響聲汽笛聲人聲無處不在的夜里,我又如何去聞那蕭蕭暗雨打窗聲?“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可惜雨清清楚楚地告訴我,我的心從未在此處安下——心,還游離在故鄉(xiāng)的夢中。
恍惚間,我似乎聽到天外傳來故鄉(xiāng)的低吟:孩子,這里仍有一場雨,在癡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