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畢竟不是當年那個荷爾蒙爆棚、容易沖動又任性的小姑娘了，她得振作起來才能照顧好詠楠。可命運就是愛跟她開玩笑，這次她又壓錯寶了，能讓她重回人生巔峰的竟然是半瞎的大孫子詠明。
詠明究竟是怎么瞎？沒人說得清楚，但能確定的是，這瞎并不是天生的。聽奶奶說，詠明剛出生時那雙大眼睛可水靈了。媽媽自生產后就一直悶悶不樂，不肯下床，把飯菜拿到床邊，她就吃，不拿就不吃。而且，她拒絕給詠明喂奶，放任詠明哭得嗓子都快啞了。
奶奶看不下去就把詠明抱給哺乳期的表姑喂養。表姑奶水充足，把詠明喂得白白嫩嫩的。詠明六個月大就斷奶了，被抱回林家。可沒過多久，詠明的視力越來越差，連走路都要靠摸著墻小心翼翼地往前挪。有眼疾的詠明在家里并不討喜，存在感極低，奶奶就只管他一日三餐。可沒想到當六合彩賭博風氣席卷全鎮時，詠明竟成了萬眾矚目的明星。
六合彩起源于香港，每周通過“本港臺”直播現場搖球。將49個編號1-49的白色小球放在特制的透明機器中，小球會不斷跳動旋轉，過一會兒就有一顆小球從小洞里滑出來，依次隨機滾出7顆小球，前6顆被稱為“碼仔”，最后一顆被稱為“特碼”。
內地明令禁止經營六合彩投注業務。可總有人利欲熏心鋌而走險當起“莊家”。在小鎮，買中特碼的賠率是一比四十，當然賠率不會一層不變，會隨著行情上下波動。49個數字跟當年十二生肖對應的年紀相符，比如，在2016年，數字1、13、25、37、49對應的生肖是“猴”，可到2017年，同樣的數字對應的卻是“雞”。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六合彩竟成了小鎮人民茶余飯后必談話題。連見面時的問候語“你吃飯沒”也改成“你昨晚買中了沒”“今晚要買哪個生肖好”。
因為小球被搖出來是隨機的，能買中主要靠運氣，但人人又都盼望著能中獎，這就衍生了各種解析行情、預示開獎數字的小報刊，俗稱“馬報”，比如《曾道人》《黃大仙》《六合彩心經》等，A3大白紙黑字，單面5毛錢，雙面1塊錢，內容除了各種簽詩外，還有意識流派的風景人物圖。傳說能從這些圖案或詩句中尋找到當期會被搖出來的數字。
當然要讀懂這些報刊的基本條件就是識字且理解能力好，但隨著廣大潮汕婦女也加入買碼大軍中，且大部分是不識字的，她們便把尋求開獎數字的希望寄托到神明身上。在塑料平底盤子鋪上一層薄薄的沙，再恭恭敬敬地放到廟堂的大桌上，隔天把盤子拿出來，放到陽光下仔細琢磨，傳說神明會顯靈在沙子上劃出當期數字。
潮汕人對神明都是很大方的，就算是放到廟堂里的木桌也要挑大的，一般都至少長一米、寬一米，高一米五，再鋪上大紅布，布沿得著地。這空間往往成了流浪漢、乞丐或神經質的溫床，他們會蜷縮在桌子下睡覺，餓了就拿桌子上的祭品吃。現在發現桌子上多了一盤沙，閑著也是閑著，就雞飛鳳舞地亂畫。可這亂來的作品，在買碼婦女看來就是神明的指示。
但不得不承認有的人運氣就是好，靠買中特碼蓋樓買車，但最詭異的是，他不是依靠馬報或沙盤，而是靠鎮上一個瘋女人“林仙姑”。林仙姑性情古怪、喜怒無常，每次都不是直接把當期數字或生肖說出來的。她叫前來詢問的婦女從自己的褲襠下鉆過去，再躲到門后不肯出來。消息傳開后，全鎮轟動，大部分人都買生肖“狗”對應的數字。可當晚搖出來的數字卻對應“鼠”。大家捶胸頓足恍然大悟：原來仙姑前面是虛張聲勢，關鍵是她躲到門后，這不就是老鼠嗎？老鼠才怕人還愛躲躲藏藏。
仙姑的信徒越來越多，也帶旺了詠明。這又是為啥呢？因為仙姑就是當年給他喂奶的那個表姑。仙姑原本也是個正常人，可老公出海捕魚遇上風暴葬身，女兒剛上小學放學被摩托車撞飛當場斃命，接連受到刺激，才變得神神叨叨的。仙姑能未卜先知，詠明喝過她的奶，按理也該有點特異功能。
因此，本來門可羅雀的詠明一家，瞬間成了香餑餑。天天有人來問碼。當然，也不是能白問的，奶奶就在一旁站著，問一次收費20元起，不給錢的話可以用水果或蔬菜魚肉代替。想到孫子變成搖錢樹，奶奶心里樂開了花，總算揚眉吐氣了，時不時也敢到蘇老的店鋪前晃蕩晃蕩。
可詠明并不是好脾氣的，每次都會罵人，甚至會動手。但他動手絕不是打別人，而是像大猩猩般捶打自己的胸口，就像敲鑼鼓一樣砰砰砰不停，嘴里還嗚啊嗚啊地亂叫。這可把奶奶心疼壞了，還指望著搖錢呢，萬一弄壞了，可咋整？
每逢這時，前來問碼的人都在一旁眉頭緊鎖認真觀察，怕錯過任何蛛絲馬跡。在他們看來，仙姑和詠明的一舉一動都寓意深刻。偶爾詠明也會蹦出一兩句話，比如說：“你媽個逼！”這可把前來問碼的人樂壞了，奔走相告，大家絞盡腦汁分析。
“你”應該指問碼這個人，那他歸屬的生肖一定要買，尤其是他年齡對應的數字就要多買幾塊錢。“你媽”應該是指問碼這個人的媽媽，這點也不能遺漏。“個”就是一，那特碼應該是奇數，“逼”這字拆分出來就是“一口田”和“走”，“一”又跟“個”呼應，是奇數肯定沒錯，“口”就是嘴，嘴用來吃的，那就是指生肖“豬”，豬最愛吃了，“田”肯定就是指“牛”耕田了，“走”就是跑的意思，應該是指“狗”。歸納一下，這期的特碼就可能是“豬”“牛”“狗”、問碼人及他媽對應的生肖，而且還是個奇數。反正一賠四十，只要買不超過40個號碼，中一個就不虧了。
就抱著這種“萬一不小心中特碼就發財了”的心理，六合彩像臺風一樣席卷整個小鎮。可光靠運氣就想過好日子的，并不是所有人都這么好命。越來越多的人因為欠賭債沒錢還而跳海或背井離鄉，越來越多的家庭因為輸錢而支離破碎，而有關部門對六合彩相關的莊家或買賣馬報的人的抓捕行動越來越多、罰款或判刑越來越重，曾經一度被捧上神壇的林仙姑和詠明又慢慢地被人遺忘在塵埃里。
這對詠明來說，影響不大，反正錢物也是奶奶收著，他連邊都沒摸到。現在反而落個清凈。可詠楠就不開心了，好不容易天天有水果吃，不用勤快的跑去烤番薯。上次的山洞骷髏事件，已經讓他對烤番薯產生心理陰影了。當然，最不開心的，要數奶奶了。眼看著日子越過越好，現在福利說沒就沒了。
可歷史的巨輪一旦從時間軌道上碾過，就不可能反轉了。六合彩曾在小鎮猝不及防下成功登陸，現在說走就走，像股煙般連個影都沒留下。怕受牽連被抓去蹲牢子，家里有馬報的要么焚燒掉，要么當廢紙一斤六毛錢賣掉。
日子還得繼續過，就在詠楠糾結要不要再去烤番薯時，命運卻為他開了扇新窗，通向另一條填飽肚子的道路……
（第五章完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