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說一件暖心的小事吧。
它存在腦海里很久了,一直覺得這個現象很奇怪,但不知如何理解它。
人世太多異事,沒法解釋,因為它從不告訴你從哪兒來,卻常帶著暖人的力量,教我們活得更幸福。
它的名字叫做,報夢。
這是一個南方普通小鎮,鎮上有一片綠色的小池塘,旁邊橫著條窄路,路另一側累著一片國營廠子家屬區。
每天中午12點和下午5點半,號聲響起,路盡頭蕩來“叮鈴鈴”的車鈴聲,震動越來越近,一輛輛自行車呼呼駛過,車輪碾過砂石,伴隨熙熙攘攘的打招呼聲。廠里的人下班了。
那里是她的家。
那天正是盛夏,10歲的她和葵放暑假在水塘邊撈蝌蚪。細瘦的身軀晃蕩在的確涼里,南方濕熱的風嘻嘻跑過,調皮地從她腳底爬到后背,然后不見。水塘長滿密密麻麻的水草。風吹過,深的綠,淺的綠,快的綠,慢的綠。
這一切,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見到過。
她心底忽然泛起一絲奇怪的感覺。
她和葵都沒說話,只是沿著小池塘走。白面綠底的布鞋,一深一淺踩在水邊的綠草上。
快落山的太陽給大地刷上了一層淡淡陰影。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們身后來了一只小鴨子,渾身鵝黃色的細毛。
小鴨搖搖擺擺,吃力跟著她們,嘴里發出尖細的聲音。
她和葵還是無聲地走著。
為什么她們不停下來,為什么還不回家?她身體里有另一個聲音在問。
小鴨撲騰著小翅膀跟得很急,失去平衡在草里翻滾了幾下,卻很頑固地跟著。
她停下來,回頭。小鴨也停下,黑豆一樣亮亮的小眼睛望著她倆。
她蹲下來,靜靜凝視它幾秒。鴨子撲騰著站到她的白布鞋上,啄起了她的腳丫。
葵伸手摸它,鴨子瞇起眼睛嘎嘎嘎,清脆急促,好像有很多話要說。
她有種驚異的感覺,看鴨子,看葵,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像自己的靈魂離開了這具軀體,正在跳出來看著這一幕。
太陽一點一點下墜,很快沉了下去,云的盡頭激起一層深深淺淺的紅暈。
左邊是葵,右邊是她,中間是小鴨子,她們就著小鴨的步伐,走著,往家的方向。
“走了好遠,終于要到家了。”
小鴨忽然開口說了句人話。
聲音如此熟悉。像顆石頭,擊中了最黑暗的那口深潭。
那是小晴的聲音,她童年最好的朋友。
? ? ? ? ? ? ? ? ? ? ? ? ? ? ? ? ? ? ? ? ? ?(四)
她的心揪著,喊出了一句無聲的尖叫。
猛睜開眼睛,一身冷汗,身體和魂魄終于合二為一。
原來是一場夢。
她記起那段歲月。她,葵和晴是兒時最好的朋友。晴是三個里年紀最大的,活泛、喜歡喊人,嘴巴熱鬧。
晴是她的救命恩人,有一次她給自己養的小魚撈蟲子吃,掉進一口深不見底的臭水糞池里。慌亂中,晴找來一根粗木棍,硬是把她拖了出來。晴領著哭得稀里嘩啦,滿身污垢的她到池塘邊,用水幫她把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里的糞垢一點點搓洗掉。
夏天,她們仨最愛圍在在水塘邊撿雨花石、釣魚、挖蚯蚓,撈蝌蚪。
有一次,晴用低低的聲音說,這些黑黑的玩意并不都是蝌蚪,好多是“螺絲鬼”變的。(“螺絲鬼”是南方流傳的一種水鬼名稱,生活于水中,最喜歡在夏天把人入水淹死)
她和葵看著碗里密密麻麻的蝌蚪,有點害怕。
“把它們放了吧。”葵膽子最小。
“沒事,我知道怎么區別鬼和蝌蚪。”晴一把從水里撈了幾只,然后微微張開手掌,“看,等一小會。有些會自己蹦回水里面,這就是水鬼。其余就是真正的蝌蚪。”
“你怎么知道?”她問。
“鬼很聰明,知道怎么回去。真正的蝌蚪是很笨的。”晴的眼睛里閃著得意的光。
那是她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像昨天一樣真實,又像夢一樣遙遠。
有一天,晴不見了。
那天下午放學,廠門口圍了很多人。人縫里,她瞥見晴的媽媽披頭散發,對著池塘,彎著背雙手撐在大腿上,聲嘶力竭叫喊著晴的乳名,嘴巴一張一合,卻沒有聲。旁邊有幾個男人穿著黑色的橡膠衣服,還濕漉漉滴著水珠。地上堆著捕魚的兩張大網,網眼沾滿黑黑綠綠的葉子。
后來,孩子們被禁止接近那口池塘。
再后來,池塘被垃圾和黃土填滿了,上面蓋起了新的房子。
建房之前人們殺了一頭黃牛,她看見死去的黃牛倒在地上,大人將它的皮慢慢剝下來。“把肉留給土地神吃”,他們說。
再后來,她離開了那里。
“走了好遠,終于要到家了。”
黑暗中,晴的聲音像潮水的余波,一遍一遍傳來。
小鴨黑亮亮的眼睛。
“回家了就好。”
黑暗里,她捂著臉,哭了。
人生每個階段就像一個個氣泡,里面裝著一個獨立的世界。
新的地方、新的人、新的夢想、新的生活方式。
夢,常常就像一根針,刺穿時間結好的厚厚隔膜,將過去帶到現在。
或許,夢,是人這種生物潛意識頑固抵抗遺忘的一種方式吧。
沉重和輕松,清晰和混沌,和諧地在夢中共存。
時間是冷漠的,但每件小事,總會換種方式偷偷回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