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八月,是花椒成熟的季節。花椒屬落葉灌木或小喬木,枝條柔韌,葉子呈小小的橢圓狀。因為花椒樹從樹身到分布的每一根枝條上都布滿了又黑又尖的利刺,于是,村里的人大多都是把花椒樹種在田里的地壟邊上,成了保護莊稼和蔬菜果園的天然圍墻和利器。
花椒樹長的很慢,村里大多人家的花椒樹都是二十幾年前就栽到地里的,那時候家家都有蘋果園,因為蘋果金貴,人們就想方設法的去保護果園,所以花椒樹就成了最好的防護選擇。
村里人把花椒樹種在墻底下,或者是地畔旁的貧瘠之地上。它們所受的待遇和嬌貴的蘋果樹有著天壤之別,還好雨露和陽光對待它們是一視同仁的,在陽光與微風的吹拂和打磨之下,花椒樹倔強自由的成長起來。雖然它們的成長期是孤獨的,但是隨著近幾年花椒的收購價格日漸高升,當小小的花椒粒變成人們手上的一疊疊鈔票后,它開始逐漸的進入人們的視線。花椒樹不再是往日里僅供主人的一日三餐所需,經過了十幾年的隱忍和堅持,它終于華麗轉身,迎來了自己的鼎盛時期,在人們的心里有了自身的價值和一席之位。而那曾經占據了人們心里首要位置的蘋果樹,已是昨日繁華,往昔景象。隨著時間的推移,蘋果樹變成莊稼地、核桃園,連帶著我們的童年,和父母輩青年時期的灼灼風華一起的遠去了!
車子剛一駛進村子,便被道路兩旁的花椒樹驚艷了!老媽打電話說今年的花椒長瘋了――果不其然,一眼望過去樹上紅彤彤的一片,鮮艷的果實一簇簇一團團,你擠著我,我擠著你,樹葉都被擠的沒有了站的地方。
花椒豐收的背后,我仿佛看到了人們笑逐顏開的臉。
長這么大,我是頭一次摘花椒。家里的花椒樹有了十幾年的樹齡了,滿樹爆果的繁華程度是往年所沒有的。站在樹底下往上看,花椒在樹干和向外四處伸展著的枝條上擁擠的密密匝匝,在樹枝上的陽光里跳躍著,讓人看的眼花繚亂,無從下手。
爸媽已經摘了多日,花椒樹也才剛剛過半。摘花椒沒有什么技術含量,完全是和時間的一場較量,要耐得住寂寞,耐得住性子,有時候摘了多半天,腳下竹籠里的花椒也才過半。因為樹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黑刺,這些刺底部寬寬的,越長越尖,刺與刺間距毫米之遠,刺尖閃動著鋒利的光芒,稍不留神,就會被扎的驚心動魄,刻骨銘心。
對于我這個新手,第一天摘花椒時的表情基本上都是齜牙咧嘴的。很小心的用左手把樹枝慢慢的拉到面前,然后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的捏住一簇花椒的細柄,輕輕的一掐,花椒就摘了下來。那種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就像是唯恐驚醒了旁邊的利刺,否則定是會被咬上一口似的。有時候掐不動一簇簇的花椒,就使勁的往下拽,雖然已經很小心的去避開那些刺了,但不幸還是會被扎到。
于是,時不時我便會被扎的“啊――”或者“呀――”的叫出聲來!有時候被扎出血了,但是也不怎么的疼。我摘花椒的時候才知道,新鮮的花椒里面有很多的油,兩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因為總摘花椒的緣故,所以便黏黏糊糊的沾滿了油,如果被刺扎到的同時又滴進了花椒油,那么絕對會讓你疼的齜牙咧嘴,唏噓不已。
知道不小心被黃蜂蟄了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嗎?
小時候的我性格還是非常豪爽的,每天都和村里的一幫男孩女孩混在一起,在荒郊野地里整日的瘋,直到有一天不小心和荒草叢中的一個野蜂窩撞了個滿懷,一時間群蜂在空中亂舞,伴隨著“啊――啊――”的一聲聲慘叫,我們這些熊孩子個個的抱頭鼠竄,那個悲壯慘烈的畫面我至今記憶猶新。
而這種疼,真的是和被蜂子蟄了的感覺一樣。花椒的麻油在傷口里四處游走,像是有某種物質在血肉里面一跳一跳的,不斷被噬咬般的鉆心疼痛,咻――咻――的從心頭傳來!大概持續幾分鐘左右,方才慢慢消退。
晚上回家,手往水盆里伸進去的那一瞬間,整個雙手都是火辣辣的疼,仿佛可以看見手上無數個小針眼在肆無忌憚的狂笑;拇指和食指的肉臉仿佛沒有了皮,只剩下肉,只要稍微觸碰,疼痛感便決然襲來。
這樣的疼痛只消經過一晚的歇息,第二天清晨來到地里,往果實累累的花椒樹下一站,便可不治而愈了。
每次去地里都要經過一戶村民的田地,花椒樹長在路邊的田埂上,早上去地里路過時,男人和女人已經在樹下摘了很多的花椒了;晚上回來時,他們也剛剛收工走出田地。每次見了,男人都笑咪咪的朝我們打著招呼:“這花椒把人摘得手疼的,還慢的不行,半天了筐底都沒有蓋住……”每次碰見,他都會瞇著眼睛重復著那些話。這是一個很細心很生活化的男人,他家里的田地被打理的井井有條,莊稼蔬菜都長的精神抖擻的!他喜歡向別人炫耀他的勞動成果,就如項羽急于東歸時說到:“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誰知之者!”于是,他笑著埋怨摘花椒摘得手疼,卻又樂呵呵的說:“還有好多棵樹沒有摘呢!今早摘了一小會就賣了一百多塊……”
他家的花椒樹圍繞了田地的一周,數量之多,長勢喜人,又逢時下收購花椒的好價錢,自然是要喜得合不攏嘴了!收購花椒的小販每天晌午會來村里收購頭天所摘的花椒,來的小販有好幾個,他知道所有小販的收購價格,小販們來時,他在地邊的路口上就看得見,于是朝著我家地頭的方向開始喊,爸媽聽見了,就會放開嗓子大聲的回應。他這里儼然成了大家賣花椒的一個情報站。
往日里安靜的田間小路,摘花椒的這些天里便格外的熱鬧。每天到了時辰,人們都不約而同的往自家的地里走去,在路上遇著了,更是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說的都是句句不離花椒的事情。
誰也沒有想到,以前賤養的花椒樹日后會賣錢啊!于是,有關于花椒的風波聲浪在村里一時四起。
一日暮后,一個婦女拽著路邊的人就開始傾訴,說村里的誰摘了她家樹上的花椒。因為她家的花椒樹一半枝條伸向到別人家的地里,于是她在樹下摘這邊的,那人在自家地里摘那邊的,完全的不避諱著她。她眼睜睜的看著別人,把一壟樹上的另一半花椒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大模大樣的全部摘完。她滿肚子的氣。
我聽了很是不解呀!怎么不去阻止呢?
原來此人是出了名的無賴,而且心里素質極好。和她理論的結果無非是最后惹得自己一肚子氣,所以她就啞巴吃黃連,即便是心頭怒火中燒,面對這樣的人也是無可奈何!其實生活中,這樣的人比比皆是,他們經常的把武器刺向了別人,卻成了最后喊痛的那個人。
若干年前的花椒樹可能也沒有想到,日后的一天,會因為自己惹來這么多的風波!從曾經的不被人問津,到如今人們為之的相愛相殺。
立秋過后,所幸秋老虎還未來臨,要不站在花椒樹下的人們該熱的火花四濺了。可即便如此,每天衣服都汗津津的在身上貼著。雖然已經是立秋了,核桃樹的枝頭依然傳來陣陣嘶聲力竭的蟬鳴,一曲唱畢,又飛上另一棵樹的枝頭接著鳴唱;知了的叫聲很規律,有起有伏,當婉轉的尾聲剛一落下,聲音便戛然而止,這時可以聽見知了抖動羽翼飛翔的聲音――一陣拉鋸般的噪音過后,世界陷入短暫的片刻安靜。
一日午后,隨老媽剛到地里,距離花椒樹不遠處的一大片綠油油的南瓜秧里,突然“撲棱棱”的飛出了兩只碩大肥胖的黑鳥,雖然體型肥胖,卻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我只看到一只鳥屁股上有著幾根長長的羽毛,老媽說那是兩只棲息在南瓜秧里的野雞,說著便讓我走過去看看地上有沒有遺留的野雞蛋。而我還沉浸在剛才那兩只野雞飛走的畫面里。
我就像是一個童心未泯的孩子。看見有個色彩斑斕的蝴蝶飛了過來,在花椒樹上翩翩起舞,我就伸出手去試圖捉住它;突然身邊的樹上停了一只知了,它的翅膀微微顫動著,身體一起一伏的,我想象著用繩子綁住知了的腿,看兒子拉著它開心飛翔的樣子……腳下的冰草葉邊鋒利,不斷的劃著我的腳背,這是一種很頑固的野草,放任不管的話會長的比人還高!不過冰草的名字好聽,葉子長的也極是優美。
雖然摘花椒枯燥乏味,但是野外總有風景會打動我。有時候一邊摘花椒,一邊和爸媽聊天,我們會在某一個話題上聊的甚歡,有時候會一起陷入短暫的沉默。我突然喜歡上了摘花椒的日子,微風輕拂,半空中飄動著幾朵緩慢流動的白云,把心里的塵事清空,任指尖在花椒樹枝上游走,光陰在這一刻,如晚上的月光鋪灑了一地,盡是溫柔――卻是如此的緩慢,仿佛時間靜止了似的。
唯一能讓人跳起來的,除了不小心被樹上的刺扎到,便是那數不清的大黑螞蟻了。
花椒樹上有很多的蟲子,除了蜘蛛、七星瓢蟲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蟲之外,就數螞蟻最多了。它們細長的腳在樹枝上撲簌簌的走的飛快!我生怕它們會掉到我的頭發或者是身上來,有時候掉在我的胳膊上,我輕輕的用嘴一吹就把螞蟻吹走了。也會落在我胸前的衣服上,或者是從地上爬到我的小腿上,那種悉悉索索的感覺讓人頭皮一陣發麻,接著手忙腳亂的一陣跺腳、瞎撲騰!
常常聽見老媽在罵螞蟻,緊接著就是幾下跺腳聲。螞蟻總會伸出它的兩只前腳在老媽的腿上使勁夾,夾的人生疼,有時候使勁跺腳它都不掉。不過螞蟻從來都沒有夾過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血肉不合螞蟻的口味!蟲子看的多了,就會感覺頭皮和后背總是撲簌簌的,好像總有蟲子在身上爬。
摘花椒的時候,破天荒的第一次和老爸說的熱火朝天。從過去的抗日戰爭說到最近日本,越南,印度的當前時事,然后畫風一轉,聊起了寫作的那些事。關于寫作,鮮少聽到父親提及,關于我對文字的熱愛,老爸的態度先是滅火,再是不予理睬。我很喜歡父母跟我說起那些陳年舊時里的事情,有時候往事厚重的讓我聽著深感壓抑,卻是深深地觸動著我的靈魂。這樣的慢時光里,聽他們講著從前的那些事情,此情此景,剛剛好!
雖然摘花椒極其的慢,可是身后漸漸多了一棵棵全是綠色的花椒樹,它們和另一邊還未摘的紅彤彤的樹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老媽說,真好,樹終于可以歇一歇了。
花椒溫中散寒,除濕,解魚肉的腥氣,是做菜最長用的調料之一。每年老媽都會把晾曬好的花椒拿去集市上和別的調料混合打磨成做菜用的五香粉,真材實料,其香味比市場上賣的調料味道濃烈了很多。因為常之所需,花椒自供不應求,不過采摘花椒也委實辛苦。珍貴的東西都得來不易,看到小小的花椒被數不清的刺包圍著,我想起在東北的森林里采蘑菇的情景。凡是長著有大片新鮮蘑菇的地方,肯定蚊蟲居多;而那深山里的野山參,據傳都有大蛇保護。
相比,好像摘取花椒是容易了很多。
不知不覺,太陽已滑向西邊的天空,紅的像是一個熟透了的蘋果,在隱隱的云層里透出萬丈光芒。一束陽光正好打在頭頂上方的樹枝上,花椒在落日的余暉里更加的鮮紅通亮。我踮起腳,把那根樹枝子使勁的往下拉,這棵花椒樹枝子錯亂恒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聽“唰”的一聲,樹枝穿過層層阻擋被我拉了過來,我剛一抬起頭,突然看見一個影子從樹枝上飄落,來不及躲避!瞬間就落入了眼睛里。
我下意識的捂住眼睛,不由自主的喊了聲:“媽――”一邊朝著在另一棵樹下摘花椒的老媽走過去。“是不是眼睛里掉進去渣子啦?”老媽說著過來看看我的眼睛。她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見的,平日里做個針線活都要戴上老花鏡。
“你把眼睛掰著,用毛巾上下擦拭看行不行?”說著把毛巾遞在我的手里。
“再往地上吐幾口唾沫”老媽在一旁干著急的說。我不斷的用毛巾和我的襯衣袖口還有衣服的下擺替換著擦拭眼睛。非但無濟于事,眼睛里邊開始火辣辣的疼,像是要往出噴著火苗子,那個掉進去的東西在上下眼皮的摩擦下刮得眼球和眼瞼硬生生的疼,我能感覺到我的鼻涕和不斷滲出的眼淚一起從脖子那里往下淌。
“走,回家洗洗,我帶你去找一個會翻眼睛的鄰居,讓她看看!”老媽開始收拾東西,老爸也在一旁催促著讓我趕快回家去洗洗。
我的眼睛疼的沒有辦法睜開,里面火燒一樣的,睜眼閉眼之間,都能感覺到一個有棱有角的物體在來回的劃拉著眼瞼里邊的肉,強烈的刺激之下,眼淚從這個眼睛里不斷的溢出來。我用手捂著一邊的淚目和母親往家走,遇見在地里摘花椒的人,見了我們很是奇怪:“這才幾點呀?就收工了!”
回到家,我不斷的用水龍頭里的流水沖洗著眼睛,慢慢的眼睛里不再那么火辣辣的了,可還是感覺那個掉進去的東西沒有沖洗出來,雖然不是很疼,可是磨的難受。老媽戴上眼鏡,在陽光下翻看著我的眼睛,“什么也沒有啊!”
“走吧!還是找人去看看。”說著鎖門就往出走。
在離家往右去幾百米遠的一個鄰居家門口,老媽停下腳步,“有人沒呢?”老媽喊。大門里邊有人“嗯啊”的答應著。進去一看,屋里的老兩口正坐在門樓里摘花椒呢,地上攤了一堆的花椒葉子。老太看見我們緊忙起身讓座,知道我們的來意后很麻利的去屋里洗干凈了雙手,出來接過老媽手里的一字夾,七十多歲的年齡了也不用戴眼鏡,她告訴我放輕松,然后用手翻開我的上眼皮,“看見了!一個小小的黑點。”說著動作很輕柔的拿著一字夾在我的眼瞼處來回的滑動著――一種說不出的舒服,冰冰涼涼的。
“好了!你睜開眼睛感覺一下!”老太說著,松開手笑咪咪的看著我。睜開眼睛的一剎那,果然沒有了異物感,“我再給你滴點兒眼藥水”老太說完跑到屋里,搬出來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我抬起頭,隨著一股清涼的液體流進眼睛里,突然感覺眼前一片豁然開朗,烏云頃刻間全部散去!如同干渴了多日的莊稼終于等來了一場雨露甘霖,“啊――”一種說不出的愜意和美好,遍布全身。
拗不過老太的盛情,又滴了第二遍眼藥水,眼睛已恢復到從前,甚至比以前更加的舒適透明。老媽正和她說著話,我謝過老太先行一步出來,我幾乎是一路跳躍的回到家里,拿上一個竹籠心情愉悅的往地里走去。
此刻,整個村莊都淹沒在美好無限的夕陽下,人們的臉被天邊的晚霞映的緋紅,在地里,花椒樹的旁邊,影子長長的拖在地上。我的目光掠過一片片的田地,在英姿颯爽的玉米身上停留,在枝葉蔥蘢的核桃樹冠上游走,路邊的野草在微風下向我晗首示意!遠處空中的高壓線上站了幾只喜鵲,對著夕陽落盡的遠方一動不動,如同黑色的小雕塑,在屬于它們的世界里靜默沉思著……
我邁著輕快的步子,朝著晚霞籠罩的那片土地――我隱約看見了老爸的身影,閃爍在被玉米遮掩的花椒樹下,我看見老媽從后面匆忙的跟了上來。時光流瀉的恰到好處,微笑不經意間漾滿了我的雙眼。
2017.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