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離職4個月后,在某個夜里向她的前上司發去一條微信消息,她想”采訪“他。手機那頭傳來回復,”看上去很有趣呀“,外帶一張笑臉,凌子簡直樂開花了。
2014年7月中旬,剛出深圳北汽車客運站,人流沒有想象中的多,凌子環顧車站四周,來往的紅色綠色出租車井然有序地排隊候客,深圳北站的廣場對面是一大片建筑工地,這就是凌子第一眼看到的深圳。擠上綠色出租車,同行的姐姐剛歷經一場長途巴士帶來的嘔吐,臉色有些發白。坐在前排副駕駛座位的老莫,姐姐的男友,此行一是去華為面試,二是順道送送剛出校園的新鮮人。
臨近中午,搖下車窗,一股熱騰騰的汽車尾氣躥進車廂,簡直令人作嘔。司機在東環二路的某個十字路口停了10分鐘,凌子眼看就要到達目的地里不免有些好奇和緊張。來到陌生的城市,開始一個人生活、工作,今天會遇見哪些人,明天呢,三個月后呢。思緒如天空的云團慢慢地前移,忽然一個震天雷劈下來,三個人的表情有點兒懊喪,來深第一天恐怕要淋成落湯雞了,這份見面禮確實消暑解熱。
辦妥入職手續,三人簡餐飽肚,已是1點半,送走了姐姐和她男友,凌子睡意全無。本來是雷打不動的午休時間,空落落的公司宿舍極像大學寢室的布置,凌子晃神發呆,整理行李,給媽媽打電話報平安后,一夜無話。
第二天、第三天、第一個星期、第二個星期,照例是公司安排的入職培訓,企業文化,員工守則,定期考核,凌子再次晃了神。她迫切地想知道以后的前輩是哪些人,她的上司是誰,她的角色到底需要做什么,這些跟她的工作產生直接聯系的人和事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第一次事業群見面會,凌子記不清是幾月幾號,反正,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事業群的前輩和上司,想來也不過是兩年前的事。
門見面會后不久,新人開始分流到各個部門。凌子所在的PM部門清一色以女生居多,而這一批新人竟有10個女生,畢竟實際的項目并不多,這10人還是要繼續篩選敲定。
第一次觀摩小型的專案會議,那位年事略高嗓門奇大無比的機構老大著實讓人敬而遠之,當然除了工作上的交集,心里是遠遠觀望之。不久,凌子第一次見識到了女下屬遭剽悍上司痛罵泣不成聲的場面。這位前輩加入PM團隊一年有余,身上一股北方女孩特有的沖勁。她帶過凌子一段時間,細致,也很有條理。凌子恐怕想不到,入職半年后,她也會因為工作上的不順心而在辦公室里掩面啜泣甚至嚎啕大哭。
凌子發現的第一件趣事,不是各種辦公室八卦,而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儒雅型上司,也就是電子部門的頭頭,李經理,一個有趣的人。
前輩不顧眾人矚目埋頭痛哭的時候,李不緊不慢地好生安慰。凌子與電子老大的坐在同一排,斜眼瞥見他的神情,面色平靜,語氣和緩,而再看隔壁怒發沖冠的那位,儼然成為鮮明的對比,這兩位一剛一柔,配合得恰到好處。這是凌子最初的想法,殊不知,與李的交集越來越多,這位表面”儒雅”的上司其實是個“可怕“的人。凌子以一位女生的角度見識到他的"可怕”源于一次大型會議。
因為公司的性質是臺資企業,一些日常用詞帶有些許軍事管理的意味。每周二、四、六的早9點至11點都會召開一次“戰情會議”,重點討論上周的項目進展以及本周或下周的計劃。凌子參加過兩三次這樣的大會議,因為還是新人,有時聽大會上的發言不得要領。某天趁上司李的工作空閑時間,凌子問他每周開這類會議是否有意義。李的回答是,“當然有意義。你看在場的每個發言人,你可以觀察他們的表情,發言背后的目的。當然,開會主要是要得出結果,落實每個部門的責任,推進工作的開展。另外,透過發言,你可以知道各部門之間的利益博弈”。凌子聽完這一長串話,有些茫茫然。
這周二的上午,凌子準時坐在會議室的旁聽席上。除了每天都能見到的熟悉面孔,坐在會議室圓桌第二位的那位品保姜經理恐怕是剛從臺灣調派過來。姜經理盯著會議電腦顯示屏上的問題列表看了5分鐘,手頭備有平板記錄內容。品保主要稽核產品的品質問題,如果遇到最根本的問題還是得靠電子部門來處理。李的主要目的是先讓姜承認自己無法解決而轉交給電子,而不是在會議上給大家留下他的部門不去解決問題,推卸責任的形象。凌子聽完姜在會上的疑惑,順勢思考了10秒,她等著看李會如何反擊。果不其然,李經理的回答與自己的答案如出一撤,凌子有點竊喜,她聽懂了各人的發言,開會確實是一件有趣的事呀!
會后午休時段,凌子極想跟李分享這次旁聽會議的心得,在當下,“可怕”在她的腦海中盤旋不去,用這個詞語形容自己的上司是否妥當,凌子雙手緊握手機,斟酌不定,把草稿統統刪掉。
約莫3個月后,10個新人逐漸分到其他部門,凌子成為了李的正式下屬。
宣布結果那天,李特地在小會議室里作了說明。凌子在這之前早有耳聞她會留在PM部門,當李經理宣布名單后,凌子的內心沒有狂喜那是假的,想著以后跟這么一位出色的上司共事,她已經在憧憬未來的工作了。當然,在這個時刻也要顧及旁人的感受,不能表現得過度開心。
李經理坐在長桌那頭,凌子正好遠遠地對著他。李想聽聽大家這三個月以來在工作上的一些感受或者怎么看待他這個人,輪到凌子回答,她當下的反應是“可怕”這個詞。
“我覺得你很可怕”
李哈哈一笑,“很少有人用這個詞來評價我,除了我的家人和朋友”。
會議結束前,李上司云淡風輕地說自己早有資格擔任副總一職。凌子現在想起,與其判斷這位上司是否城府深,他在眾人面前公開發表自己的野心,毫無遮掩或虛與委蛇,還真讓人印象深刻。
初入職場的凌子遇到這么一位專業、成熟的上司,她開始關注李在工作上的種種表現,用李自己的話來說,是”表演”,看他在表面和平,內里復雜的辦公室環境中以玩游戲的心態打怪升級的過程,凌子第一次聽到“架空”這個詞語,第一次親身感受到“推諉扯皮”的意味。
兩年后的仲夏,深圳依舊暑氣騰騰。下了地鐵,凌子剛想邁出去的步子又縮了回來。清湖地鐵站的人流只增不減,不遠處的幸福城群樓高聳,她汗涔涔地走進猛烈的陽光。
穿過人行道,瞄了一眼手機屏幕,還有一個小時,本來十分鐘的步程,一路小跑就到了咖啡廳。
凌子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透過薄薄的簾子,地鐵四號線呼嘯而過,貫穿城市的南北。
咖啡廳的服務員添水很勤,不知不覺已經喝了五大杯,解渴還能緩解小緊張。時間一點點逼近,凌子緊張得冒冷汗。她頭一回正式約人出來,理應是自己自己主導一切嘛,想著,人到了,冷汗硬逼下去了。
對面的李上司還是原來的模樣,凌子不知如何開口說第一句話,照例是李寒暄了三五分鐘,凌子才慢慢自然起來,就像以前她遇到工作上的煩心事,每次去請教李時兩人的表現出來的狀態一樣。凌子習慣傾聽,不由自主地陷入傾聽的漩渦里,她很容易給旁人引導,導致開會忘了自己的目的,常常需要李上司提醒。這種狀態持續了一段時間,惡性循環,凌子一度對會議產生了厭惡之感。
凌子此行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聽聽李的職場經歷,她想探究這位高雄青年如何成長為眼前的模樣,如何被塑造成現在的樣子,而且她也想從身邊人的故事中探索對自己有益的那部分。
凌子用手機錄下了長達4小時的聊天內容,在返回住處的地鐵上,她反復聽那段自己也曾置身其中的工作經歷,凌子恍然大悟,情況原來如此。
入職半年后,凌子開始獨立帶項目,她要應付的部門除了電子和機構,還有采購、新產品導入、倉管等部門。每次召集這些部門同事開大會,都是老大難。一向從未失眠的她夜里輾轉反側,臉上的痘痘激增。
凌子不得不向李經理請教工作上的事情,而且都選擇在下午三四點鐘。
每天經歷早上的大會小會,整理會議紀要,回復完工作郵件后,整個人像個泄氣的皮球。李上司從不拒絕凌子的每次請求,不過凌子在走向會議室的那一段路,她逐漸感到這次真的能解決疑惑嗎,還是自己在向上司告解?
凌子后來才發現,她上癮了,她在工作上過度依賴上司,甚至把他當成自己的救命稻草。
凌子雖與上司共事,不過在兩人單獨對話之前,很少注意到眼神交流的重要性。凌子每次都準備好想要提問的內容,記在心上,生怕到時緊張忘了,浪費對方的時間。
她與大學同學聊過,同上司或同事溝通時,怎么把握好眼神交流這個度。長時間注視對方顯得不禮貌,眼睛閃爍又讓人覺得輕浮,不莊重。凌子每每與上司交談,絕大多數情況下是正襟危坐,雙方僅一米之隔,各自的動作、表情全在雙方的眼皮底下。和秉性相異的人對談,比如李上司,每到氣氛凝固的關鍵時刻,他的眼神會鼓勵凌子,讓人融入輕松的談話氛圍。
凌子有時不急需知道上司給她的建議,單從眼神交流就能感受到這個人的魅力。
他的眼睛雖框在固定的范圍內,眼神活動的頻率卻有增無減。談到興處,雙目迥然,眉宇間或上挑,時而驟然微蹙,不知不覺先前僅只看到的血絲、眼袋、魚尾紋再不會轉移注意力,這也是眼神交流的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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