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樂樂去上英語課外閱讀。事后,收到老師反饋,說情況不太好,一個online quiz,樂樂只有20%的正確率。
其實我倒不生氣,對于這種松散式的自由閱讀,樂樂一向不怎么上心,有點得過且過,畢竟,才7、8歲的小男孩,學習上不能逼太緊。不過,我還是問他,今天感覺如何?他說還行,做題對了60%。他的回答一下子激發了我,60%?你確定?他說是的,我確定。
樂樂一向不會撒謊,這一點我信,但我也相信,老師不會平白無故隨便給家長反饋。于是晚上,我特意去找了老師。為了確證,老師調出電腦上的記錄,今天的quiz是5道題,我用手機拍到的屏幕顯示,樂樂對了2道錯了3道,正確率是40%——一個頗耐人尋味的結果,不是老師之前反饋的20%,也不是樂樂堅稱的60%。老師說,樂樂有點缺乏耐心,不過也強調,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都有一個成長過程,不用太強求,不能急。
回到家,我又問樂樂,你確信是60%?樂樂說是。然后,我給他看手機,他說,哦,可能我記錯了。直到此時,我仍然相信,樂樂沒有說謊,把錯了3道題看成對了3道題不是沒有可能。當然,我也不急,于是沒再追究,只是很誠懇地對樂樂說,如果你不喜歡這課,可以停掉,但我們認為它對你提高英語是有幫助的,只要你還在上,就要認真對待,好嗎?樂樂說好的,看得出,他是認真的。
如果只是這么一件小事,就犯不著寫下并曬出來了。只是恰巧今天,我看了一部片子——《狩獵》,倒是讓我多了些感慨:很多時候,未必只有蓄意才會撒謊,許多看似真誠和良善、也的確自認為真誠并良善的人,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在肯定與確信的背后,也許正有謊言在作祟。
孩子們真的不會說謊?就像大人,對于自己說過的話,做出的判斷,真的就如此確定?
《狩獵》,這部豆瓣評分8.9的丹麥電影,講述了一個關于謊言如何變成“事實”,引發懷疑和仇恨,進而如何毀掉一個男人生活的故事。
剛剛和妻子離婚的盧卡斯(又是個loser)在一家幼兒園工作,心地善良個性溫和的他很快就受到了同事和孩子們的喜愛,其中,一個名叫卡拉拉的早熟女孩對盧卡斯尤為親近。
一次,卡拉拉因為向盧卡斯表達了幼稚而單純的“愛意”(其實就是很簡單一張卡片,大意是我想親你),盧卡斯非常婉轉地“拒絕”了她(也很簡單,盧卡斯告訴小女孩,親嘴這種事情,只有爸爸和媽媽才可以),敏感的卡拉拉傷了自尊,于是杜撰出盧卡斯對自己性侵的“事實”(小姑娘能講出那些話,概因其哥哥在家看黃片而時常冒出的污語)。“負責任”的園長老太太覺得事態嚴重,警方介入調查,一時間,原本盧卡斯這個好好先生,成了整個小鎮避之不及且排擠壓迫的對象。好友撕破臉皮,女友懷疑,而驚慌失措的園方以及家長們,把其他孩子身上出現的種種所謂“反常”也都一股腦兒歸罪到盧卡斯身上。即便后來因證據不足,盧卡斯從警局脫身,仍然沒有打消人們的鄙夷和怨恨,去超市購物被打出來,家里玻璃被人砸碎,愛犬被勒死,種種惡意之下,盧卡斯幾近崩潰。
其實,當整個小鎮都“同仇敵愾”時,人們已經不能再接受他們所理解的“事實”的另一面了。比如中間,卡拉拉曾對母親說,我只是隨便瞎說的,盧卡斯沒對我做任何事情。事實上,一個幼兒園的小女孩,所對“誹謗”的理解,遠不像大人認知的那樣具有如此巨大的“殺傷力”。“你太害怕了,只是想忘記而已”,母親如此安慰女兒,以至于卡拉拉后來自己都不記得到底發生了什么。
在整個事件過程中,只有盧卡斯的兒子,自始至終相信自己的父親,并且專程登門,找卡拉拉的父親——曾稱盧卡斯是自己最好朋友的西蒙去質問,結果,得到的是一幫自詡正義——也曾是盧卡斯朋友的大人們的一陣拳腳。
“我相信孩子們,她們不會說謊”,園長言之鑿鑿。
“我相信我的女兒”,西蒙如是說。
可警方釋放盧卡斯的原因,恰恰是因為很多孩子煞有介事地“指證”曾去過盧卡斯家——他家的地下室,地板什么材質,墻紙什么顏色,可事實上,盧卡斯家根本就沒有地下室。孩子們說謊,誰知道是彼此在嬉戲時幻想出來的?還是聽了家長們的背后非議而轉述的呢?
一直隱忍的盧卡斯,在小鎮人們都匯聚到教堂的平安夜里終于“爆發”了。看著以卡拉拉領頭的孩子們高唱著圣歌,天真而無邪,盧卡斯咆哮而起,他沖向西蒙,揮舞著拳頭,似乎在做最后一次質問和掙扎。
一年后,一切都恢復如初,似乎人們都忘記了過去,并且彼此得以諒解。在盧卡斯兒子的成人禮上,包括西蒙全家、以及街坊鄰居在內的小鎮人們都來慶祝。面對卡拉拉,善良的盧卡斯選擇了寬容以待,畢竟,她還只是個孩子。
當盧卡斯和兒子去狩獵,一記冷槍差點要了他的命,影片戛然而止。
原諒我的劇透,但如果不講清楚這個故事,大概就不好理解為什么我以樂樂的一件小事作為本文開頭。
當我面對自己兒子的時候,我相信他不會撒謊,我也選擇相信大人不會有意“歪曲”事實,可如果不是一件小事,而是像《狩獵》中園長、以及幾乎所有人認定的那種非常“嚴重”的事情呢?
我在想,如果是我,真的就是倒霉催的,遇到那種情況,該如何面對?
從人心向善來講,每個人都會自覺選擇站在道德制高點,去譴責存有污點的家伙,并且往往將“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而非真正的邏輯和證據,作為自己主張堅信以及義正辭嚴的佐證。很多時候,大家怎么看——比如孩子和大人相比,誰更容易說謊?就是自己怎么看,或者,是自己應該怎么看。隨眾是最安全的,因而也是最大的“向善”。
問題在于,這種“人心向善”,卻往往正是人性之惡。
在很多帶有陰謀論色彩的事件當中,人們更傾向于任由情感驅使,并且以各種原本的“無稽之談”去強化這種情感,進而堅定自己的“信念”。而所謂的邏輯,以及理智,哪怕零星地存在,在這樣的群體思維下,基本上也會很快湮滅掉。
又想起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三色”幼兒園事件。一開始,也許真是“無風不起浪”,稍有判斷的人都會相信,幼兒園一定有“不軌”行為和難以推卸的責任。但真就像媒體報道的那么“嚴重”嗎?孩子們的話真的完全可信嗎?家長們真的沒有夸大其詞?幼兒園虐童真的是一種長期的、普遍存在而又蓄意的集體行為嗎?有關部門和機構的調查和解釋真的是欲蓋彌彰嗎?
真的,又是一出大陰謀嗎?
誰知道呢?
在這般“疾風驟雨”當中,誰又會看似冷靜實則會被罵成冷酷地提出質疑呢?質疑又有什么用呢?人們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并且在一種貌似無可辯駁的“正義”加持下,對一切異議視而不見。
真相是什么?就像陳凱歌的電影《搜索》里那樣,也許只有當人死掉了,當所謂的事實終于以故事或電影的方式呈現于公眾了,人們才恍然大悟,可時過境遷,頂多一聲嘆息,該忘記的總會忘記。
人性吊詭在于,“正義”面前,似乎誰都沒錯,但又似乎,誰都錯了。
《狩獵》中曾出現過兩次狩獵的場景,第一次是影片開始不久,盧卡斯一槍命中一頭雄鹿,第二次即結尾處,盧卡斯險些被當作雄鹿而獵殺。
其實,每一頭鹿都是無辜的,因為獵人并不會一開始就將目標指向特定對象,從這一點來講,每一頭鹿,又都是安全的。可是,只當其中之一,恰好撞上了獵人的槍口,從被瞄準的那一刻起,它的命運就此改變。
“我不是故意的”,獵人會說。
“它是無辜的”,在它死后,旁人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