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收到朋友贈書《木心談木心》,每天傍晚在夕陽下讀,一周讀完。木心從不自稱文學家,因為桃子并不自稱桃子協會成員。文學是木心私藏的靈藥,月下無人之時私自服用,服藥的劑量、藥丸的形狀、送服的泉水、引頸的角度,憑本書中的只言片語中得以做一番無禮的窺探。窺探的結果,讓我心安。
木心先生教導我們,不要怕把自己寫得太好。真的假的都不好玩,有限虛構,迷死人。出家人才不打誑語,紅塵中人說說大話并沒什么罪過?!靶『⒆邮窍嘈盘摌嫷摹?,小森的市子被老媽一句“肚中之蛙”糊弄了十年,“老人也回過去相信虛構了”,寺院香火全仗老太太們鼎力支持,“只有青年中年人熱中于追求非虛構”,所以他們活得最累不是嗎。引尼采,“凡是可以想到的,已經是虛構的”,木心說,“老老實實寫,沒什么好寫的”。
最近有小詩:夏日傍晚有風,11樓陽臺落地窗,閉眼讓氣流掠過耳朵,倒騎一只折疊椅,帶你在稻田間疾馳,開普勒效應的蛙鳴,一手摟我的腰,一手捧著奶茶,從后視鏡看你飄揚的發,一直開到天邊去好嗎。
確實是一個有風的傍晚,11樓確實落地窗,確實閉了眼,氣流確實掠過耳朵,折疊椅并未倒騎,胯下并未有機車但確實帶你在海邊山間兜過風,蛙鳴有開普勒效應嗎?不知,加上有趣,并未捧奶茶但卻摟過腰看過飄揚的發,開到天邊海里風中夕陽里星空下,都好。
讀木心,易上癮,大腦構成獎勵環路。一頁半頁,總有靈光閃現的句子,曲奇餅中的朱古力碎屑似的。這獎勵也許是他自己的,也許是從別處別人那里借來的,但是終歸經過他的摩挲把玩,先用印花的布料包好,再使一雙英氣的手遞給你,叫人如何不歡喜。從此染上毛病,最討厭三語兩言就要引用別人原話的文章,年紀輕輕拄四五根拐杖,拐杖不錯,人沒有拐杖好。
木心好鋼琴,遣詞用句注重音樂性,主題重現、變奏,聲部超越。貝多芬作《命運》,“嘣嘣嘣嘣\~”, “嘣嘣嘣嘣\~”,不會只有一句“嘣嘣嘣嘣\~”?!耙痪湓捨夷X子里有三種說法,要用時選其最佳者”,變奏的玩法。地圖是平的,歷史是長的,藝術是尖的”,戛然而止,肖邦第一敘事曲結尾。
數年之前出差夜宿蘇州,歸來皮鞋撇在一邊,電腦屏上堆滿不合時宜的表格。脖頸酸痛,腦袋昏漲,一整天沒有做人了。早晨醒來急匆匆去餐廳叫一碗烏冬,紫菜蝦皮少許,飯食訖,收衣缽,敷座而坐,讀《金剛經》,算作晨飲一杯,搶在一日煩勞之前先麻醉自己。同事看到會不會驚奇?“金剛經是什么”。出租車上我也不必苦口婆心,“一念之間俱有八萬四千煩惱”啊云云。
后來一個雨夜,收到郵件,拆開是一套《文學回憶錄》,一紅一黃,一掌多厚。皮鞋撇在一邊,電腦屏上依舊堆滿了不合時宜的表格,晨飲改為宿醉。那是難忘的宿醉。蘇州冬雨,紐約大雪,與老牌的全方位的“不合時宜者”在深夜做不合時宜者的對話,扶手椅兩把,咖啡便宜貨,不掛“文學咖啡館”之招牌,希臘諸神和尼采不嫌棄,屈原有時忍不住牢騷兩句。再后來特意訂制一片牛骨書簽,上面寫“他人即地獄”五個字,不知情者以為我心孤僻,知我者明白那是邀約一封,請你與我共度窄門。如今回想那時的生活,用木心的一句話來形容最恰當,“我曾是一只做牛做馬的閑云野鶴”。
獨樂不如眾樂,向友人推薦木心述作《文學回憶錄》,讀罷來談,“精彩歸精彩,但是不知道他到底懂不懂”。我跟他講有限虛構。執著于真實的人是一種堅強的脆弱,事虛構的人反倒是脆弱的堅強。曹雪芹,那樣的生活,繼續寫。見到曹雪芹,難道對他說,“精彩歸精彩,但是你到底懂不懂?”文學不是哲學也不是批評,文學批評好像真的“懂”,但是精彩嗎?“‘思想’為何不端坐在論文的殿堂里,而要踅到小說的長廊中來呢”。
童明講過一個笑話,說有位讀者給木心寫信,問他哪來錢和閑得以在世界各地游覽?!扒也徽f木心的生活歷來清平淡泊,他作品中抵達的有些地方那是有錢也去不了的,除非是乘坐《一千零一夜》的魔毯”。航海家有所不知,旅行家有所不知,探險家有所不知,矯情絕世,特立獨行,都是在為被人做事,免我去航海旅行探險。
熱愛旅行的人仿佛一夜間充滿世界,儼然賦予生活意義的重要方式,財力也足夠雄厚,搭乘深夜航班趕在清早親身光臨彼得堡文學咖啡館,找遍菜單也沒有發現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原來二位并非特色甜品。因為淺薄而不知有二樓,普希金的手槍忘在桌上,木心指著陀氏襯衣上第二顆扣子。契訶夫坐著馬車駛過涅夫斯基大街,眺望左邊的干草廣場,云色如煙,落日如球,其色赤紫,這是但丁的地獄啊!
行遍一百多個國家的旅行者并非旅行者,閱女無數之人不懂愛情。真正的旅行者無暇顧及一百多個國家,一個巴黎已經不堪重負,再添一個羅馬要了命了。木心的許多作品作于90年代,那時他旅居紐約,還沒機會到歐洲去,但寫得極真,好一個“佯裝在旅行”的高手。我與木心有相同嗜好,有位朋友并不喜歡,“沒去過說得跟去過似的”,只好保持悻悻然的沉默,后來讀到木心,旁若無巴黎地談論巴黎,旁若無紐約地談論紐約,好像在給我壯膽。慢慢地,木心變成了我私藏的靈藥,心情低落之時,翻出《最后一課》,“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三顆藥丸,補藥、安慰劑、特效藥,紅色黃色綠色三色分明,燈下無人時引冷水沖服。
藥效延宕多時,總想起許多光明磊落的隱私,曾與贈我《文學回憶錄》的那位人兒去聽音樂會,曲目是木心最愛的莫扎特,小夜曲兩首K275及K388,演出結束后在路上走,“家里有黑裙一襲,禮服樣式,下次音樂會穿與你看”。誰知天氣涼得太快大雁急于南飛櫻花化作秋泥,帕蒂塔小夜曲朔拿梯那依舊周周上演,而我終也無緣親眼見過她穿黑裙的樣子。夜已深話倒多起來了,也就這樣順勢,落進一片淺淺深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