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是一只狗,一只狗的名字叫小山。
狗是年邁的母親豢養的狗,名是年幼的兒子所起的名。
我們老聽兒子“小山、小山”的叫著那條狗,也便“小山小山”的跟著叫了起來。
從此,一條狗因一個名字有了身份,一個名字因一條狗而有了生命。
小山是條雜交狗。狗媽是小巧玲瓏的異地種,短小的四肢,黑白相間的長毛,大耳朵,毛絨絨的長尾巴,縣城里這種狗隨處可見,鄉下卻稀有。因堂嫂稀罕,我便從朋友處捉了只這樣的狗仔,給她喂養。兩年后便成了小山它媽。狗爸的身份有點吃不準,因為狗媽發情那陣,村里村外的追求者絡繹不絕,天天會有好幾條尾隨其局,弄得狗媽疲憊異常,常常賴在地上不肯起來。
我疑心是村尾那家的大黃狗,除了身材不及大黃狗高大,無論外形與毛色,小山都與之極像。
大體說來,論外形,小山不如狗媽纖秀;論身材,小山不及狗爸高大;論神韻,小山不如狗媽洋氣;論原生態,小山不及狗爸土鱉。一言以蔽之,小山便是一只不洋不土不大不小的”四不像”。
但小山依然是條狗,依然稟承著一切狗應有的特性。如果你是家中??停崎_院門進去,它便會于地上一躍而起,搖著尾巴朝你飛奔而來,貼著你的雙腿繞來繞去。此時你如果說:你奶奶在哪里?帶我去找它呀。它便會走走停停地領著你穿耳門,過客廳,直至母親的房間。有時母親上了房頂涼東西,它便會竄上竄下的尋找,然后跟著母親出現在你面前。這是與母親極相知的東娥婆告訴我的,她曾當著母親驚嘆:操它娘的喂!真是人一靈醒,養的狗也聰明!將母親夸得眉開眼笑,狗竇大開。如果你是生面,它便會慢慢站起,警覺地盯著你。如果你無視它的存在,繼續你的動作,它便會豎起根根項毛,喉嚨間滾出低低的怒吼。如果你竟然大膽挑釁,恫嚇它離開,它便會擺開隨時攻擊的姿態,朝著你狂吠。
“有一日午夜,”母親對我講道,“小山不斷的狂叫。我從夢中被驚醒,凝神一想:小山夜間從不亂叫,莫非有賊?我便擰亮家中所有的燈,隔著廳門對小山說道,你莫叫了,放他進來??蓱z嘞,人是不得已才做賊的啊。你放他進來,家中只有半袋來與一些干魚臘肉。錢我原有一些,全給了兒子買房?,F在袋里還有二十多塊,你放他進來,都給他?!?/p>
母親說了這番話,在客廳里靜候,凝神諦聽外面響動,直至小山的狂吠漸漸止息,母親才回房睡覺。
母親說,這小東西真管事啊,就是不會說人話呀,什么都懂。如果有電話來了,我在外面沒聽到,它便會對我嗚嗚嗚的說個不休。
我與姐姐們均不信,一個一個試著撥通母親的電話。果然,媽媽手機的鈴聲一響,就見小山仰著來嗚嗚嗚的叫。我們笑成一團。
這次母親重感冒,各種藥都試了,均不見效,十幾天未進一口米飯,全靠每日一瓶牛奶度命。后來千求萬懇的,一門診醫師才上門來給母親打點滴。
期間迷信的大姐去問了一據說特靈的神婆,說是今年這倆月要當心,家中不能離人。遂一齊商議,姊妹六個,一人七天,輪番服侍母親,直到年終,先從大姐開始。
所幸母親病體逐漸痊愈,精神一天比一天矍鑠。我打電話詢問病勢的時候,大姐的班已過,二姐正在輪值。
二姐跟我說了幾句,便將手機給了母親。母親起始一句:咱家的狗丟了啰。跟了你大姐一程,半路便不見了,一直都沒回來。母親最后說,這只好狗!我心里真不舍喲。
我安慰母親:一條狗而已,丟就丟了吧。等您大好了,再養一只便是。
其實我心里也挺不舍的。在我心中,小山不僅僅是條狗,儼然已是我家庭的一員。如果沒有那些該死的饕餮者,小山一定會陪伴我們很多年,帶來很多的感動與樂趣。它沒了,在母親大好后要獨自過活的歲月里,誰為她驅趕詭異的黑夜帶給她的恐懼,誰為她增添冷寂的時空所缺失的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