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嗲嗲在全世界張燈結彩迎接新年的日子里,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我們是第二天晚上打電話才知道的。
我聽老肖跟他爸媽說話,聲音有點哽咽,長時間的沉默,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果然,是嗲嗲去世了。
從醫院接回來已經一個多星期,因為醫院已經無能為力,說讓家人接回去。即使再輸液也只是維持暫時的生命,器官已經衰竭,隨時都可能離開。 嗲嗲年紀已經83,還患有老年癡呆,兒女們不忍心看到老人家臨走還這么痛苦,還是把人接回家里了。
嗲嗲出院時,伸手比了大拇指,看來他自己也很想回家了。
可是回家之后還是不吃不喝,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按這個樣子應該不會有奇跡好轉,大家似乎都在等待那個黑色的日期來臨。
12/30 放假的第一天,我們去參加舅公的廣州親友會,發了幾個短信給肖媽都沒有回,當時我想可能出了什么問題。
但是直到12/31晚上我們才打電話,嗲嗲已于30日清晨離開。
老肖掛完電話,安慰我也安慰著自己說,嗲嗲走得很平靜,睡一覺沒有醒來。
我們沒有回去,主要是老肖怕我長途奔波,而且已經沒有票了。
想到29號晚上,30號早上,我還因為太焦慮跟老肖吵架,滿是悔恨。 在生死面前,我們到底又在爭執什么?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問奶奶心情怎么樣,老肖說肯定也會難過吧,畢竟在一起一輩子。
我說:唉,總有個人先走。
想到這里,不禁悲從中來,這雙牽著我散步的溫暖的手,可能哪一天也會變得冰冷,如果真的到那一天,我又該怎么面對呢?忍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淚流下來。
老肖說:可能就你哭得最傷心。
嗲嗲離開人世,讓我感到生命的渺小和蒼涼,但更讓我悲傷的是任何事情,再溫柔,再美好,也有終結的一天。那些我們愛的人,愛我們的人,最后終會離開,曲終人散。 我還沒有做好準備,甚至還沒做好自己會變老的準備。
02
嗲嗲還沒送去醫院時,在回家的路上給奶奶打了電話,聽到她聲音有點奇怪,問她是不是不舒服。 她才說,她因為喘不上氣不舒服住院了,才剛出院。 家里人因為怕我們擔心,沒有誰跟我們說,甚至在群聊里也沒說,以至于后來才知道。
奶奶描述著當天晚上的場景,我想象著半夜醒來不能呼吸,打電話又打不通的那種無助和難過。 她年輕時生龍活虎,稱霸一方,老了卻受到疾病的折磨,還要照顧老年癡呆的嗲嗲。 好在肖爸扛起了重擔,也有經濟能力照顧他們,肖媽照顧他們也是盡心盡力,才算是讓她稍微緩解了一些不安全感。
說到嗲嗲,她滿是悲傷。
奶奶和嗲嗲被肖爸接到XF的第二年,嗲嗲就患了老年癡呆。漸漸忘記自己的兒女,忘記自己的年紀,記憶總是停留在幾十年前他在畫眉二挖沙子的年代。不時鬧些半夜里突然起來要收拾東西去上班的笑話,但那時大部分時候他還是清醒的。 慢慢地,他不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多,后來連奶奶是誰也都忘記了,他常坐在陽臺上曬太陽,我們偶爾回去也只是非常短暫的時間,老肖會不斷問他問題讓他腦子活動起來,我們在家的時候,似乎他也還很聽話,也經常笑著。
奶奶手術住院和恢復期間嗲嗲沒人照顧,只好讓叔叔帶到上高照顧,現在奶奶回了家,自己照顧自己都還很吃力,所以暫時也不能接他回來。奶奶說,她聽說嗲嗲這幾天都沒吃東西,可能挺不了多久了。我讓奶奶別多想,老人家年紀大了,有時候胃口不好是常有的事,但是我其實也開始擔心起來。
上次還看到叔叔帶著嗲嗲在樓頂曬太陽,嗲嗲帶著外孫的藍色帽子,喜氣洋洋地坐在陽光里。叔叔雖然大部分時間不用上班,但是畢竟還有要上班沒人照顧的時候。不管對誰來說,照顧一個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家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想到以前外婆臨終時,也是自然而然就不再進食,不知道是本身沒有了進食的欲望,還是已經放棄努力準備接受死神的到來,不再給兒女給周圍的人添麻煩的一種自殺行為。
奶奶說,也許那樣對嗲嗲來說也是一個解脫。 我不知該說什么,只能讓她別瞎想。或許,她也想著,這對自己對所有人也是一個解脫。
可是,一撒手就是天人永隔啊,又如何能夠輕易地放手呢。
03
掛了電話,坐在回家的樓巴上,全球財富論壇在廣州舉行,炫目的廣州塔上不斷播放著宣傳文案,廣州大街小巷都裝點了鮮花,高樓大廈霓虹四溢,街上的行人在圣誕將至的街景中徜徉歡笑著。
人間真熱鬧,熱鬧得好像不知道有生老病死正在與我們擦肩而過。
我看著窗外不斷向后退去的街景,忽然想起見到外婆最后一面的場景。
過年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去看外婆。 外婆年前摔了一跤,就再也沒有從床上起來過。
我們進去她的房間,她裹著花色艷麗土氣的厚重的棉被,躺在破舊的木板床上,骨瘦如柴縮成了一個小朋友的身形,整個身體只有60斤,她的眼睛大概是因為有針眼的緣故,總是渾濁的,含著淚水,即使是在笑著的時候,也像笑著流淚。她從被子里伸出干柴一般的手,手上只有淡淡的溫度,拉著我,說保佑姐姐和我越過越好,早生貴子。她準備好1300塊壓在枕頭下面,她讓每個人拿走100塊,這是她一輩子的財產,僅僅1300塊。她還活著,卻在跟我們作最后的告別。
我們所有人,包括老爸,都哭了。
那寡淡溫度干枯的手感,定格在我的記憶中,難以磨滅。
那年的五月,農歷的四月,陰冷潮濕的仲春,外婆終于熬盡了她生命的燭火,撒手人寰。
接到通知的那天廣州下著巨大的暴雨,我在姐姐家的沙發上午睡,爸爸的電話說外婆去世了叫我們回家。
我們買了第二天的票,四個人一起回家。 老爸老媽因為連續幾天沒日沒夜的照顧,聲音沙啞,目光憂傷,泛著濃重的黑眼圈。
等我們再到外婆家,只見到一副小小的棺材,那里面,躺著我再也見不到的外婆。 兒孫們跪了一地,從山腳跪到半山腰外婆的墓,紙錢紛飛,嗩吶聲刺耳。
外婆使用過的東西在門外,衣服,被子,床,家具,日用品,主人去世了,東西都無一不是殘破寒酸的樣子,堆籠城一座小山包,述說著一個人卑微如草芥般的人生。
外婆的房間已經空空蕩蕩,陽光照進來,正好落在房子的中心,像是外婆的靈魂。
想著想著,忍不住要流淚,快到祈福了。
生老病死是我們必須要經歷,必須要面對的事情。然而有時候它來得那么突然,那么決絕,讓人來不及接受。
04
回到家里,老肖在煮餃子,又煮了粉絲。兩個人吃著簡單的晚飯。 我不知道該不該開口說這些,怕引起他的傷感。 后來還是打電話給肖媽問情況,肖媽也只能盡量說人老了就是這樣,叫我們別擔心。 老肖才知道這回事。
這些天肖爸肖媽辛苦了,但不曾提起。是為了讓我們在外面沒有后顧之憂。父母為我們承擔 著重壓,才讓我們輕松地前行。
這些天也是,打電話的時候肖媽的嗓子也啞了,不知道他們經歷了怎樣的傷痛,我們本來應該陪在他們身邊的。對于肖爸來說,即使分開太久,即使已經被嗲嗲忘記,他仍然是嗲嗲的兒子,從此想盡孝都無法再重來。而在父親脆弱的時候,兒子是該在身邊還是背過身去呢?
又想到我的奶奶,身體雖然還硬朗,但是也不像原來那么健談。 或許老人家的心里,早就模擬好了各種場景來接受死亡這件事,或者也不像我們一樣恐懼而是平靜地等待,但那種每天都在等待著死亡到來的心情,我們無法了解。
如何跟這個世界,跟最愛的人揮手作別,想到這一點,鼻子總是忍不住酸楚。或許不管再怎么平靜,也會有很多不舍吧。
好消息是,上次阿婆體檢,沒有任何問題,伯伯在群里告訴大家,喜大普奔。
丹姐生了二胎笑笑,生命在不斷更迭,時間的車輪永遠滾滾向前。
有時候,我覺得死亡是一個禮物,離開的那些人,并不一定是真的天人永隔,而是用另一種方式生活在另一個空間,在那個空間里,或許嗲嗲也正年輕力壯,帥氣瀟灑,侃侃而談,記憶力超常。
反而對于活著的人,需要花時間去遺忘去割舍,是件很難的事情。 然而,活著的人,也因此感知到生命之有始有終,更加感念時間的珍貴,向死而生,倒數著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獲得對生命的敬畏,尊重和感恩。
將生老病死,當作我們必須面對的課程和洗禮,正如老肖說的,在老人家在世的時候,盡力做到最好,多陪他們說說話,多陪陪他們,給他們安全感,溫暖和力所能及的關懷,就是最大的孝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