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變成貝殼聽你說話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我娜主題寫作之回望

那是幾歲的時候?五歲或是更小一點吧,夏天很燙,海知道它有多燙,我只能踮在灘上,腳底拉得直直的,拉到小腿不知是酸得顫了還是燙得抖了,常要踮到顏色較深的云朵飄來了才能放下。踩得下陷的沙倒灌下來包裹住腳尖,腳尖旁的蟹怕被發現,一只兩只側著身想偷偷爬進趾縫間,和沙的路過一樣,又麻又癢,沙又將它們拍回剛筑起的洞穴里埋得緊緊,再覆蓋翻越而來的浪,是海身上那些不安分的、要翻越礁石逃跑的浪,沙踩著它們順沿腳趾往上爬,爬到肩膀又爬到頭的最頂上,頭頂始終是熱的,因為那是最接近太陽的地方;而沙就站在那兒,伸手打包一半的天空讓我帶回家,另一半還留在天上,它說別人也會需要那些陽光,不能怠慢了還在海上漂泊的、那些孩子的爸爸。

“儂摸摸這沙子,秀禾啊,感受一下,只有這樣的沙才能養出那么鮮甜的蛤蜊。”提到爸爸,那是我第一次越過未經日照的冰涼沙灘來到更接近海的灘涂,跟在阿爹身后左手提竹籃、右手撒苗,把那些蛤蜊苗撒在灘涂上,歪七扭八。“要像這樣,在沙上拉條線,這樣播出來的蛤蜊才齊整啊。”他撓頭懊惱,拿起長竿在前方的泥沙上筆直地畫了一條線,卻沒有將我撒下的蛤蜊重新鋪放,因為再不整齊也是甜的,甜到像阿爹無奈傻笑的時候一樣,就連海唱歌的聲音都蓋不過他。“再摸摸這里,”阿爹招手,蹲下來捏起一撮沙,摩娑摩娑,“沙子太干咯,蛤蜊苗會曬死嘞;太濕也不行,沒了氣會悶死,儂看看這里,這里剛剛好。”他講到興奮,一只腳沒蹲穩,左手向后倒,按進了沙,右手的竹簍抬得高高的,我學著他的樣子蹲下,縮著脖子咯咯笑了,那些穿過脖子上的沙牽起發絲在跳舞,很癢。“海同沙搭伙養嘞,配合得蠻好,儂笑嗖啊?曉得不曉得我講的?”他把手上沾的泥沙往我鼻頭抹了一下,我被逗得歡,也摸了一把身下的沙,沙很快黏上指尖,和外圍的沙不一樣,這里的沙聞起來和海更像,我把手指湊近阿爹的鼻子,他嗅著沙就像姆媽嗅到花,享受得眼睛都快閉上,“對咯!因為這沙照應海,這海也照應沙,聞起來就鮮甜,儂聽見伐?沙子都在說話。”手里的沙被風吹得嗦嗦響,和爬上礁石又從上面滑下來的沙喊出的聲音一樣。阿爹抓起衣角擦干臉上的泥沙,兩手一抬將兩個空竹簍甩到背上,一高一低的影子貼在這頭夜幕未褪盡的灘涂,就看見了從那頭曙光正駛回安平村的小船。“劉家船要攏港嘞,不曉得今朝撈得多伐。”

后來啊,播下去的蛤蜊苗再也沒機會長大,就在我此刻腳踏的地方。東海阿爸傳回消息時那些苗都已經種下,阿爹還是堅持每天來翻土、攪沙,我也照樣跟在他后面撿垃圾、拔海草、鋪新沙,蹲在灘上一顆一顆觀察它們的變化。自那天后東海阿爸時常到灘涂找他,“秀禾她爸,時代變咧,儂還指望用手撒苗啊?”他們要把灘涂埋住,阿爹沒理他,把靠得過密的蛤蜊疏開,顏色暗沉的、外殼變薄的都要丟到竹簍里淘汰,避免影響到別的蛤蜊身上。他在清晨與黃昏繞著蛤蜊一圈圈,感受潮汐水流的變化;東海阿爸也在清晨與黃昏繞著他一圈圈,還會悄悄踢開他種下的浮標,讓阿爹回頭時找不到蛤蜊的方向。“我跟儂講,等碼頭起來,貨船一趟拉回來,夠儂賣一年,村里人都不用再蹲泥地里咧,儂講這有嗖不好嘞。”他們還迫切渴望帶走海身邊的沙,但海不說話,爬上來的浪也不卷他,阿爹的衣服被風吹往海的方向啪噠啪噠拍擊他的背、他的膀,茂密的黑發也覆上飛過來的沙。他弓身摸著每一顆蛤蜊,把東海阿爸移走的浮標再一顆顆挪到該放的地方,“碼頭起來,這片灘就沒咯!儂講那些個貨船、那個買賣,哪里輪得到我們?儂就想著賺鈔票,就唔想過會累脫大家伐?”他指著在遠處嘗試啟動的大型器具,那塊地方已經挖得坑坑洼洼,鷺鷥稍一靠近就飛走了,“你們這樣搞,龍王不可能不惱啊,這沙子全是他養出來嘞,儂算嗖啊。”

阿爹是安平村最后一個放棄灘涂的人,當灘涂被械具吃得只剩一點點,沙和蛤蜊再呼吸不到空氣,大量水泥倒下來,一推再擠,阿爹再也找不到親手撒下的蛤蜊;當防浪堤蓋起來了,海的味道都變得不一樣,那些浪出逃不了,一卷上來全死在防浪堤上;姆媽偶爾去制作魚籠的那家小店關上營業的燈,再也不需要她。阿爹站在夕陽能照射到的最后一塊灘涂上,原本插在泥里的竹竿斜倒一地,有幾根被浪帶到更遠的地方,而那些浪再也蓋不住他身后東海阿爸的話,“總歸要找到條大路嘞,儂看海外頭還那么大,儂不想走出去,難道別人也不想啊?”他指著海那頭我沒有去過的方向,拍拍阿爹的肩膀,幾家年輕人已經連夜走出村里,再后來頻繁往來的工人圍起整塊區域的灘,我從未看過的堅硬建材到處堆擠,他們移走了沙,把滋養蛤蜊的家全換成鐵還有鋼;腳下的地還是燙的,變成跟阿公的手掌一樣干干、硬硬的,不再感受到那種柔軟和酥癢,比舢板大出好幾倍的船載著材料撞到岸上,挖掘機逼海吞下了好多沙;現在,那些沙還在海身上,卻不在我腳下了。

當安平村成了安平鎮,阿爹不再是一個養蛤人,他每日往返于氣溫35度的碼頭與-18度以下的冷凍庫間運卸漁獲,輕一點的用竹簍或塑料筐集攏,在船板就先篩掉過小的、變色的魚蟹,我跟在阿爹身后,看他“嘿咻”一聲身體前弓,腳踏一步提起竹簍,螃蟹的腿在簍里不斷揮動,眼看就快要爬到竹簍口,又被其它螃蟹擠下去了,一只兩只三只疊在一起,它們的鉗子或拍動簍緣,或夾住竹條,又或摳住旁邊那只也在掙扎的螃蟹,啪嗒啪嗒啪嗒聲音像是不斷有石頭落入其中,幾只腳尖相互糾纏,整個竹簍都在阿爹兩手間不斷晃動。偶爾他的手套被鉗住,蟹腿掛在空中蹬得水滴四濺,“哎喲小家伙,還挺有勁!”他放下竹簍拉拉手套,咬在布料上的鉗子卻如何也不肯放手,“當初我要像儂噶倔強,灘涂講唔定還在咧。” 阿爹用力掰開它時仍然止不住搖頭。“阿爹,這是龍王借蟹嘴咬你哩。”那天我也站在竹簍邊,指著阿爹開一個小口的手套,另一手抓住后背啪啪鞭打的小辮。“咬就咬嘞,儂看看啊,這龍王的牙齒也鈍咯。”他抬起手套吹吹那破口,蟹們踢出幾滴竹簍里的水,一顆覆滿泥土的蛤蜊苗落到我們腳邊,他正想撿起,海突然對著岸上呼出好大一口風,苗被甩到不知所蹤,我也被那陣風吹得倒退兩步走,“這天色不對,龍王怕是真要發脾氣咧。”阿爹護住我轉身,“秀禾,快進到交易場里面去,趕緊嘞趕緊……”

“天要轉咯,趕緊收船!”東海阿爸的呼聲隨風襲來,海面上的浪頭開始跳躍,一朵比一朵跳得更高,它們早已不甘被圍堵,蓄謀已久地帶著死去的蛤蜊苗紛紛沖破漁船和堤壩。剛才還能見到黎明的天空向四周收攏堆疊成摞的云層,層層黑云壓得越來越低,和海面對面的距離看上去也不過一米,像是云要吃了海,也像海要吃了云,后來我才知道是海和云一起,合謀要把碼頭吞進肚子里。“這浪怕是要翻天了,船還能綁住伐?”他們迅速收起船上的漁網竹簍和釣具,兩人伸手攤開漁網將它抖落干凈,風吹得漁網幾個腳勾在船身上,又來一人急忙去解,“快點,浪要打上來了!”阿爹迅速把船上的漁獲提拉到船下,分批幾趟堆進冷凍庫中保存,他的身形忽左忽右,抓下被風掀到臉上的衣服,確認我在交易場內安全地坐好后又轉身回到風浪中的船上,將所有易碎的燈具和食糧抬到船底固定妥當。還有船只搖搖晃晃準備攏港,沒等它完全靠岸,一捆繩索飛快從其中拋向碼頭,三五壯年立刻圍上去雙手拽緊,拽得他們手臂青筋暴起,“再靠左一點!綁實嘞!”他們邊喊邊將船拉得更緊,一塊舊輪胎套在船舷上,又一個浪打來,船身和碼頭磨擦出咯吱咯吱的動靜,東海阿爸拉起繩索繞著樁柱一圈又一圈,最后和另一個漁人齊齊把繩索捆死、拉緊。船上的燈光還沒熄,在浪花包圍的船身里面時暗時明,站在我的角度看去,好似海正舉起的火燭在空中大搖大擺對著吃掉灘涂的人們挑釁。“能頂住伐?這樁子怕是明朝沒到就要沖走咯。”

那些原本像絲又像針的雨細細地扎在皮膚上,后又越來越勤地從天上迫不及待跳下,砸在嘴唇上的雨點和海的味道很像。收拾好碼頭的阿爹抱著我沿路沖回家,路上幾人頂著風力抱著家畜在街上跑,避過空中掉落下來的樹枝和漁網,從這個瓦片跳過那個路牌,再從這個雨洼跳過那個雨洼,接著大雨開始大盆大盆潑在來往的鎮民身上,阿爹躲進一家小店將我的頭埋進他衣服底下,再次回到大路上時風雨已經震耳欲聾啪啪響。狼狽回到家,水已經從門縫和房頂漫進屋里了,幾個水桶和臉盆被姆媽墊在地上,阿爹先用毛巾擦干我的頭發,再拿幾片塑料布擋住雨水灌進來的地方。“這趟臺風咋噶大嘞?”姆媽拿著已經濕透的布跪在地上擦,門板不敵陣風,一塊木板啪擦成兩半,狂風從裂口處大呼一下把屋里的燈也都吹熄,快蓄滿的水又從倒下的桶子里倒瀉在地。阿爹找出另一塊更厚的木片“咚咚咚”把裂口給釘上,“灘涂沒咧,臺風兜直打過來,咋會唔大?”我踮著腳在抽屜里翻找蠟燭,找到后火卻怎么也點不起來,“到夜頭再點,先把縫隙都堵好,風大太危險嘞。”姆媽只剩下床上的棉被可以拿,指著棉被另一角和我同時把它塞在門縫下,屋內安靜了不少,只剩下窗臺還在嘎吱地前后反彈掙扎。

“外頭這風,村頭矮屋頂得牢伐?”夜里整間屋子都在風中蕩,斷續間還能聽見阿爹姆媽的談話,“前頭李嬸廂屋,去年就爛成噶樣,這次怕是保唔住嘞。”我又聞到小時候對著腳踝打來的浪花,甜甜的浪,甜甜的沙,后來都被腥和鋼板覆蓋到一顆也沒剩下;海吁出的風拎住我領口向后拉,一步兩步三步我就離海越來越遠了,那頭的烏云披蓋過來,往海的身上壓,聚集后再次掀起海上的巨浪,幾尺高的巨浪把一道比云更黑的影卷出身形,黑影頭上的利角將天空割開一道縫隙,嘶嘶金黃色的電光火影從云層當中斜射到岸上的防浪堤,巨大的身形下甩出一條驟高的、靚藍到锃亮的尾鱗,正將水面上的浪花左甩右擺扔到岸上;隨著他對防浪堤和船只的步步緊逼,頭頂那顆偌大的珍珠同時發散出艷紅的怒氣,一條銀鯊和每走一步都在震蕩的海龜在前方引領著他向岸邊的堤壩靠近。“龍王不可能不惱嘞,這沙子全是他養出來的……”阿爹的話在狂風當中回蕩,他嘴里的龍王幾乎要走到岸上,原本綁在樁上的船只一艘艘被他提起,大氣一吹全扔到遠處不斷卷起的浪花里,渺小得跟埋在沙里的蟹一樣。

龍王向我靠近,我沒有被卷進他拍打出的風和浪,愣愣坐在岸上,他彎腰將碼頭上水泥一把掀翻,兩只大手捧起水泥下的海沙,那些夭折的蛤蜊都露出來了,從他指縫間掉了幾顆到我腳下,它們還在隱隱發亮,尚未成熟的殼一呼一張,想要說話。“我養的沙,我養的蛤蜊,現在是什么?全是石頭!”蛤蜊最后沒有出聲,還是龍王先開了口,他放任手里的泥沙不斷流淌,一巴掌用力拍在原來的灘涂上,整個安平鎮都在震得咯咯響。我睜開眼,房子沉入黑暗,似乎已經被他吞下,火燭熄了,窗外所有東西都在空中旋轉、搖蕩,“秀禾她爸快出來,碼頭不曉得頂不頂得住咯。”門外東海阿爸捶打幾乎破開的門板,雨衣不斷拍擊在他身上,“噶大的風,別去。”姆媽抓回正要起身的阿爹,自行走到門邊要拒絕東海阿爸,“灘涂已經沒了,碼頭可不能再沒嘞。”阿爹套上高筒雨鞋和手套,拿一麻袋裝進錘子和鐵釘,提起一大捆繩索掛在肩上。“儂真要去嘞?堤壩再穩也不頂用啊!”姆媽嘴里叨著,雙手卻沒停下,在門邊把鐵鏟綁死在竹竿上。“要不去,明早村頭全淹,這屋也跑不了啊。”阿爹接過竹竿,打開門逆向強風,跟隨東海阿爸跑進龍王腹中,然后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一條命加上東海阿爸一條腿,安平鎮總算是把碼頭從龍王嘴里搶回來。黎明下的防浪堤遍布裂痕,石塊沙袋散落各地,船只帶來的腥氣猶在,各種漂浮物聚攏在碼頭旮旯推擠徘徊。部分人拖走沖到岸上的樹枝、漁網,將破損的船只合力拉到別處停放,有經驗的漁人帶著自愿幫忙的小年輕敲打鐵釘固定木板、用竹竿探測堤壩的軟硬感;另一部分人支起竹桌,擺上一碗咸魚和米飯,一盞油燈點起來,白布上四顆石頭分別壓住它的四個角,阿爹躺在白布下,身邊插著綁有紅布的竹竿。海根公面向海念誦的祭文被浪沖散,說了些什么我沒聽清,另一朵浪又打上來,就連姆媽扭曲的五官都非常安靜,我一靠近,才發現是她根本沒哭出聲音。

東海理所當然斷了學習,回到鎮上將養家的漁業一肩扛起。姆媽依舊在夜半三點起床為阿爹準備早餐,可能是咸魚蒸蛋配海菜,也可能是魚骨湯和米飯;三五天把阿爹的篩網掛在墻上,看看有破洞沒,擱在角落的竹耙、竹簍又是否沾了風沙要清理,“秀禾她爸對灘涂對海噶份熱心還在啊,哪個都不能丟咯。”東海幾次想把這些東西拿到回購站里替我家換點大米,姆媽不愿意;后來她每天披上橡膠圍裙,戴上防水手套,先到碼頭和魚市里挑選漁獲,天亮了再拿到鎮上販賣,“秀禾媽,這帶魚剛打上來的,肉結實得很,拿去!”我站在圍滿漁獲的人群外,而姆媽則抬高竹籃擠進最熱鬧的漁獲前,防止提塑料筐的大媽將手上竹籃撞翻。“哪個都不輕松,儂莫特地幫我。”她看了一眼攤位上那幾只活力十足的螃蟹,剛想伸手去撿,卻被旁邊人搶了先。“這梭蟹是我給秀禾她媽留嘞,唔賣啊唔賣啊!”阿狗叔見狀把保麗龍箱推到一邊,對著姆媽擠眉弄眼,看見人群外的我又走過來,摸摸姆媽替我扎了許多的麻花辮,“噶好看個囡囡,走出去能把大城市里個儂比下去嘞。”曾經和阿爹一起在灘涂上討生活的阿狗叔,聽說那晚是他用生命把阿爹從海嘴里撈上岸;可是姆媽要的并不是一具尸體而已。

走完碼頭,姆媽會再到魚市里把貨補齊,魚市里的人我大多沒見過,許多外地的攤商在碼頭落成以后涌了進來,要與安平鎮的人一起搶生活。他們筐里的魚蟹沒有碼頭的新鮮,還時常塞上鱗片明顯暗淡、鰓都變色的魚說服姆媽買。和碼頭里面帶微笑的姆媽不同,她在魚市里始終弓著腰檢查那些貨,挑選和爭執帶來的疲憊感更多。“蟹多了,拿筐去,便宜。”看似闊綽的魚商從身后抬來的整筐蝦蟹中,往往還活著的已經不多。“這筐蟹有死嘞!挑出來不要了。”姆媽丟出幾只蟹甩在攤上,販商抬眼看了眼姆媽,隨意翻動筐里其它的蟹,“死的也才幾只,這筐算便宜啦。”說完踢了兩下把筐頂回姆媽腳邊。“為嗖不光挑碼頭上那些漁獲啊?又好又鮮哩。”我看著姆媽低頭一只兩只三只繼續挑選,她頭頂的白發比上周又冒出十幾根。“這里才叫人心,可是我們不能光靠碼頭上那些人舍施啊,還得靠自家過日子,曉得伐?”姆媽邊挑邊說,將垂下來的發絲用肩膀黏到耳朵后,“儂阿爹是整條命,那些個東西哪夠還?永遠還不清。我們不能要太多,太多到下一輩、到儂身上就變儂欠嘞。”

姆媽已經漸漸彎不下膝,也直不起腰,她能仔細挑選漁獲的時間越來越少;那些外地來的漁販也不慣她,隔了一天的螃蟹更是肆無忌憚往姆媽的竹簍里放,等她拿到攤子再篩過時人家早已不認賬。后來我陪她干脆坐在地上,雙手慢慢地翻,漁販趕得兇了她也不起來,非要把壞的、死的、臭的漁獲都在市場里就挑完;偶爾接過漁販遞來的一筐,唉喲——腰一歪又差點把其它筐也翻倒地上。“儂噶費勁,都拿走啊,放在這里擋路做嗖嘞?”漁販又擺上一筐,姆媽沒有看他,伸手揉揉被筐撞到的膝蓋,把筐從過道挪開,“我不挑好,那放嗖我都不曉得。”天要變涼了,她總會是第一個知道的人,后來我也懂得了那種感覺,一根兩根三根極細的針扎在每一個關節,手腳一彎,人也僵了,就連阿狗叔特別留給她的筐都要提不起來了。我開始學會了提,學會了挑,學會了沒課時到魚市里替姆媽先選到最好,“儂小囡會嗖個?等儂阿娘來了再挑嘞!”他們看我拿得不夠,從身后不知放了多久的筐里又提了兩只梭蟹,蟹腳已經不會動。“就要這個,儂不要給我弄別只了,我是帶鈔票來的。”走完漁市,姆媽還在碼頭挑,保麗龍箱的漁獲沒剩多少,年輕的漁人手搬一筐跟在她身邊,幾年前個頭比我還小的男孩,現在已經長得比他爸還要高。

“我自家會挑。”姆媽看著旁邊婦人剛搶過去的黃魚,皺著眉把視線移到另一個箱子找蛤蜊,“從前灘頭個蛤蜊是最好個,儂看看,現下都沒噶好嘞。”姆媽翻弄箱里的蛤蜊,對身邊那人的嘮叨始終沒停。自從阿爹沒有了,東海便常常出現在家里,他買油、換米,清理小院廢棄品,還送我許多他用不到的教科書和文具。開始姆媽不領情,三番兩次提掃帚把他趕出去,門板被她狠摔幾次,最后裂了還是東海來幫忙換新,她趕不動了,抱著熱水袋蜷在椅子上,腿腫得像里面塞進好幾顆石頭,看著東海拆下阿爹釘好的木板再蓋上新的,瞥過頭去看向掛在床頭的阿爹雨衣,鼻頭泛紅也不知是凍的還是酸的;后來她已經沒有力氣,這么濕的地方,幾乎沒有一天不犯病,手肘手腕和膝蓋裹著幾層厚厚的布,熱水袋寸步不離,就連縫件衣服都會讓她氣喘吁吁。東海顧前瞻后,什么缺了就補什么,姆媽怎么斜眼他都不走,腦中只有他阿爹的囑托,“千萬甭讓王家母女落人后頭,好生好吃伺候,我們家有個,她們也一定要有。”

那顆貝殼是東海放在一個玻璃罐里送我的,底色是海的藍,還有一條條金線牽在上面,淡綠色的瑩光紋里層層疊疊,漣漪似的由內至外一圈又一圈,他說那是黎明每天映在野鴨島的顏色,久而久之徹底烙上去了;他還說了,每顆透有光絲的貝殼都是一個離開的親人,龍王收走他們的靈魂,再把他們思念至愛的、長了耳朵的心臟吐回岸上,等待岸上的親人去找到他們,那層層像漣漪一樣的光暈,便是龍王蓋上去的指紋,“那島上的貝殼都特別漂亮,但是沒有一顆像是你阿爸,這次終于被我找到了。”他把貝殼從罐子拿出來,將它堅硬冰涼的外殼覆在我耳邊,外殼冷得像是冰雕成的,貼上耳蝸時卻能感受到內側傳出的熱度還有聲音,咚咚咚、咚咚的跳動很是清晰,還有浪花在撞擊礁石的顫動旋律,節奏時快時慢,快的時候像臺風過境的碼頭奔騰不已,慢的時候像舞臺揭幕前的鼓點,每一下都在配合著潮汐的間距。“你聽到叔了嗎?”東海替姆媽換上新的熱水袋,走來附在我手邊聽。“我跟阿爹說話他也能聽見嗎?”我把貝殼拿下捂在手心,摩擦著想把外殼的溫度也升起,“能聽見啊,你看這個渦,就是叔的耳朵,我帶他回來的時候和他說了好多,”他又將我雙手攤開,指著乳白色的內側一顆小紅心,顏色很深,“這就是心臟的中心,你仔細看,它在跳。”他把我的手抬得離眼睛更近,我專注地盯著那顆小紅心,盯得久了它忽大忽小,忽張忽縮,甚至開始在貝殼上緩慢游移。

我時常捧著貝殼對阿爹說話,我說天氣又涼了,姆媽的手腳更差,每次起床都要我攙著身體,她能干的活越來越少了;我說我休學了,家里已經不夠錢讓我繼續;我說這次的臺風和殺死你的那個一樣強,問你龍王是不是又在生氣;我說東海來提親了,可是姆媽氣到又拿掃帚把他趕出去,連東海媽和杵拐的阿爹親自前來也不理;我說姆媽病倒了,她會睡到一半驚醒要找你,讓你別在浪大的時候跑出去,我把貝殼貼到她耳邊,她才肯安穩睡下。阿爹和海一樣,從來也不回答。所有能賣的都賣了,每個月還要拿出阿爹的積蓄才能買齊油鹽等用品,姆媽不肯收下東海的彩禮,最終還是同意他把阿爹留下來的養蛤工具送到回購站里。阿爹的時代和灘涂一樣徹底過去了,可是屬于我們家的下一個時代還沒有來臨。姆媽徹底臥床,一口氣呼上去,未必每次都能吐出來,需要人拍,她連阿爹的名字都無法準確說清了,“姆媽如果死了也會變成貝殼嗎?”我問東海。“貝殼不是死的意思,貝殼是愛,”他用了半天時間把鎮外買回來的中藥熬好,可是姆媽的嘴怎么也張不開。“不管嬸之后怎么樣了,她都會化身最美的那顆貝殼陪伴你。”他把湯匙從姆媽抿緊的唇縫卡進去,中藥又都從嘴角流出來。

后來東海為我在碼頭邊安插一個凳子,滿地積水的工作區好幾個阿姨大嬸圍坐在一起,他教我怎么把這些疊在一起掙扎的螃蟹都捆緊,“別怕,你只要按住這里,它鉗子就動彈不得了。”左右的婦人左手捏住螃蟹,右手的橡皮筋很快繞過蟹腳固定,四周響起啪嗒啪嗒的聲音,捆好后再“咔嚓”一下貼緊。被扎好的螃蟹再一只只放進分揀后的筐里,水漬和泥沙再從筐的邊角里滲沿到地上,撞到腳上的膠鞋時再散開至兩旁,沒一會泥沙上就漂浮著好幾條橡皮筋。“小心點,別讓它夾住手了。”東海把一只蟹遞給我,我接過又冰又滑的螃蟹手一抖,它猛地揮動鉗子,差點掐住我手,東海很快按住它,“先別慌,抓它的時候要從背殼下手,別碰到鉗子。”他把蟹的背面向我,幾只手指像捏著一個藝術品,我再一次接過,螃蟹從我的指間往下滑,東海一個手掌在下面捧住了,“沒事,一開始都是這樣的,現在看著我,”他熟練地將橡皮筋繞過蟹的一只大鉗,順勢一擰,“這一圈是固定的,記住一定要繞到鉗根,不能太靠前,不然它還能夾到人。”我學著他的樣子將橡皮筋繞到另只大鉗上,這次換橡皮筋滑了出去,旁邊的阿姨忍不住笑了,“秀禾,儂再這樣扎下去,螃蟹怕是要笑脫殼咯!”戴著花色頭巾的阿姨用袖子抹掉下巴的汗滴也插話,“東海啊,儂看她這副樣子,真不曉得螃蟹扎得緊不緊,倒是你們關系綁得挺緊嘞!”那天我的十根手指都和臉頰一樣發紅、發燙,而東海的嘴角始終上揚,海啊,你說,他是真的中意我,還是和姆媽說的一樣,“劉家只是不想虧欠人罷哩。”

東海每日清晨攏港,卸貨、分類、交易,再把漁貨清理完畢就會提上幾條鮮魚,和我回家煮魚湯給姆媽。有時漁獲量較大,會請張紹軍幫他頂一下,多拿幾條海鮮先幫我提回家,再折回碼頭把工作做完。姆媽最后一次見他時已經說不出話,眼睛睜了,又像沒睜一樣,身體腫得全是水;東海背起她沖到醫院,這是第六次,每一次從姆媽口鼻呼出的氣都比上次還更短,心跳快的時候能從她嘴里跳出血來,慢的時候又幾乎感受不到震蕩。最后一次,醫生問姆媽還要不要回家,姆媽點點頭,轉過來,眼睛還是沒睜開,嘴角笑了,脖子又往另一邊歪,我們再把沒有氣的姆媽從醫院背回家,肺里的水都從嘴里流出來,流到東海的肩,再流到他的手臂;姆媽一只手沒撐住,從肩膀處下滑,我伸手去接,那雙挑漁獲煮三餐的手像鐵一樣地硬了,我跟上東海的步伐在后面抓著她揉,捏捏關節再按按手心,她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這就是變成貝殼的過程嗎。

和蓋在阿爹身上的布一樣,那些刺眼的白就披掛在靈堂四方,姆媽躺在正中央,供桌上是她愛的米飯、咸魚、螃蟹和海菜,我穿著粗布麻衣,麻繩綁在腰上,頭上的白巾勒得緊緊,當時看見桌上的飯菜就想,她是真的愛嗎?還是只有這些選擇呢,姆媽從來沒有說過她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但是她看見色澤漂亮的螃蟹眼神會亮,挑到鰓色新鮮的魚也會高興不已,這就是愛嗎?儀式很簡單,海根公這次念的祭文我聽清了,他說一旦浪潮涌來,必將海闊天空;他說讓姆媽跟著浪潮同去,也能無煩無憂;他又說今朝海路已盡,愿姆媽魂歸大海,永得菩薩護佑。姆媽又笑了,勾起東海媽替她擦的淡粉色口紅,不太紅,氣色看上去卻是不錯;扔進火里的錢繞著鐵盆在飛,姆媽看都沒看,她說用不到了,倒是很快收了東海折的那艘小帆船,是急著出海找阿爹吧,阿爹的心在我這呢,我把它捧出來,貝殼里的音調紊亂,像火燒進了海,阿爹別急,等她牽穩菩薩的手,馬上就來。

姆媽的新房就挖在阿爹身旁,人們胸前插著一朵小白花,把她放在安平鎮最不潮濕的山上,東海阿爸杵著拐仗重重趴下來,一把一把的黃土潑在姆媽棺板,到最后一刻都不肯起來。他說對不起阿爹,又沒顧好姆媽,現在只能讓他們團圓,自己日后親自下去和他們賠罪,現在姆媽在這里能看見海,但是關節病不用怕再犯。送走了姆媽,東海把吃席都準備好了,大家邊喝茶邊聊姆媽的過往,他們剛剛還在哭的,現在卻都笑了,一個人從活著變成貝殼的過程好像也是這樣,不論是阿爹還是姆媽,不論他們還留下了誰在世上,都是一旦走了就能什么也不想。即使過了兩個月,婚禮的儀式還是很簡單,紅色用朱不用鮮,金色的吊飾能不擺就不擺,米色的桌布椅套是全新的,擺著幾道家常菜,熟識的幾口人家吃個飯,我和東海的親就結下了,唯一收下的禮是阿狗叔送來的紅棗一小籃:“低調咯,人日子能過長遠,才叫大喜個事。”

幾個月后碼頭再次迎來擴建,大海親手飼喂的安平鎮也迎來屬于它的下一個時代,阿爹和東海家這輩打拼下來的碼頭被更大且來自更遠的貨船所取代,碼頭的運營不再掌握在安平鎮民手中,海還是海,但是靠近鎮上的水源都已經遭到破壞,東海他們需要去到更遠的地方才能將新鮮的漁獲帶回來。海吃下的不只是沙和泥,更多的是油污和廢水,避冬海鳥也早已經不來。“至少現在每一家都能吃飽,臺風來也不用怕傷害碼頭哩。”東海每回攏港的瞳孔里不再映有黎明的海景和深邃迷離的、海面下的魚,有漂浮在海上的垃圾和大船里拋扔出來的塑料制品,他依舊會撿拾那些顏色鮮艷的貝殼,貝殼內部的聲音卻從鼓點似的脈搏震動,變成了貨船發出的嗡嗡引擎及排放廢水的嘩嘩似瀑布嘈雜,卻不似瀑布干凈的流動音。“沒有一顆是姆媽。”我把貝殼還給他。

海生的名字是東海取的,“這孩子要像海身上的浪一樣,會流、會撞,還要懂得會回頭。”在他出生后這些年安平鎮的老人們也一個接一個地走,有人和姆媽一樣長期暴露在潮濕陰涼的碼頭和有腐敗氣味的環境中,身上的衣服幾乎就沒有干過,他們的關節已經徹底生銹,久而久之影響到心臟瓣膜,一口氣吸進去便吐不出來了;更多是像阿狗叔一樣跌下船就沒有能力爬回岸的,他們或被巨浪吞噬,或被船只撞擊,或為了和某條大魚搏斗,過程中誤入了龍王的口,輪到海根公的時候已經沒有人懂得為他念祭文了。婆婆長年的胃病和公公的聽力受損在整體來說問題總是不大,隨著海生的成長,能威脅到他們的便是難以抗拒的老化。公公總是說龍王沖進了他的耳朵并且長久地駐扎不走,他說他的耳內填滿了年輕時挖走的灘涂泥沙,他甚至聽見阿爹那些夭折的蛤蜊苗與他耳內的巨浪在搏斗,“我把灘涂還儂,儂放過我好伐?”他時常在夜里大吼,對于我們說的話卻一個字也聽不見;他日夜瘸著一條腿,拉上推車搜集全鎮的泥沙將它們倒灌在碼頭,一遍遍喊著要把灘涂還給龍王,要把蛤蜊還給阿忠;人們早就遺忘了他當初請求大家蓋碼頭的初衷,是他的第一步踏出屬于安平村的繁榮,在下一輩、下下一輩眼中他卻已然成為要破壞繁榮的瘋老頭。

公公在一次與碼頭工人的爭執中撞上貨船頭,塞滿他耳內的灘涂同時也溢滿他的口腔與喉頭,他再也說不出話,也徹底失去行動自由,只能躺在床上靠著時常犯胃病的婆婆伺候。婆婆說她胃里始終有顆無法消化的滾燙石頭,隨著她的移動在體內反復抽打,不動時又沉甸甸地拖著身體要往地底下壓;她說每次打嗝都像吐火,嘔出來的酸液便是消化不了的劇毒,而那些劇毒正在溶化她的五臟六腑。醫生說她的炎癥已經非常嚴重,胃壁燒得通紅,除了吃藥和靜養沒有別的辦法了。那些白色的小藥片婆婆不愿吃,說藥苦,她說寧愿被肚子里的石頭燒死,也不想再混著日子苦下去了,“阿奶,儂嘗嘗這藥可甜著呢,我給儂沖成湯。”海生的撒嬌起初還能起到作用,后來公公徹底癱瘓后她也跟著龍王住到公公意識當中,說要以體內的火種沖散愛人腦里的灘涂,她切斷與我們的交流,每天扶著肚子專心致志地待在房里和公公說話、唱歌;婆婆特別喜歡那首安平鎮曾經流行過的婚禮曲調,她一邊拍打公公的后背或胸脯,一邊為他翻身解衣,嘴里哼唱不停:紅花轎子門前停,新娘新郎拜天地。一拜福壽平安到,二拜年年得貴子。她夜夜哼,日日唱,直到公公死時那晚,她俯在床前低喃的那首曲子全然變了調,“嵊山箱子岙,十口棺材九口草……”

安平鎮一邊死去的同時也在一邊茁壯,在婆婆思念過度、隨公公魂歸大海的這年,海生已經成為一個懂事聽話的小人精,這些年距離他更近的是安平鎮上的出生而非衰老,而東海與我經歷了灘涂到碼頭,碼頭再到接近港口的蓬勃發展后,也始終沒有忘記那些被海帶走的親人與念想。入秋后某個黃昏,東海扶著我踏上漁船,說要帶我去看看那些所愛之人化身成的貝殼,“野鴨島是另外一個安平鎮,或許應該說是本來的安平鎮,我很想帶你去看看。”他站在船頭,雙手拉緊桅繩,將帆順著風向調整到最佳的角度,“風向不錯,”他笑著回頭,霞光下的他仿佛又回到從前那個滿載熱誠的小伙子。“你確定嗎?他們都說女人是不能上漁船的。”此刻一陣海風拂過他的臉,他側臉感受風吹往的方向,閉上眼睛又像是在和大海做溝通,“你看,”東海指著前方閃著金光的海面,仔細看,海和天空像是環繞世界的兩個圓,一個包裹著一個,以為即將望到盡頭時又還不見它們的邊緣,“海那么大,它可是很包容的。”他身體微弓,一只腳踩在舵位下方的木條上,另一只腳稍稍后移,將身體定立在船板,手腕像是從舵輪當中長出來似的穩固貼合在一起,“浪雖然大,但還算聽話,秀禾啊抓穩咯!”

我們的船配合著夕陽落下的速度在偌大的海面上滑行,天空對這塊大布撒完了當天所剩的所有顏料,有橘紅交錯的橙,有藍紫暈染的靛,看似靜止的前方風景還散布其它大小的船只,和東海每天在做的事情一樣,他們都在這塊發散著折皺漣漪的布幕上乞討著足以養家活口的糧食。海上的顏色開始變黃、變金,連跳出水面的魚都是金的,不難想象龍王構筑的海下城堡會是如何地灼傷人眼睛。這些金究竟是晚霞映上的,還是那顆最讓龍王驕傲的珍珠為大海點亮的呢。“再直直往北就到了,就是我跟你說過有很多貝殼的野鴨島。”在靠近小島時金色的光已經暗淡,取代的是頭上大片正在閃爍銀光的墨藍湖面,銀光全是碎鉆,它們被一雙戴有絲綢黑手套的大手捧在手心,密密麻麻卻沒有一點聲音。

“我回回來除了捕撈梭蟹啊,其它時間都只注意那些貝殼,因為要找到最像我們阿娘的那一只嘛,這些星星啊天空啊,我很少能這么仔細看哩。”我在東海的攙扶下踏上野鴨島,沙灘上細碎的貝殼幾乎和天空上的碎鉆一樣多,一樣閃,“你看看,天上有星星,這地上也有星星,是不是很美?”東海把船燈對準海岸的方向后走下船,“還不止這些嘞,你看看水里面。”我尋著東海手里的燈光看向海里,魚群在我靠近時分散,又在我走開時又聚攏到一起。

“它們很像青占,尖頭、窄身,尾巴特別矯健。”他示意我靠近船沿,一群魚從船底流竄,在水面上劃起一段完美的弧線,在我碰到水的瞬間又成群地迅速躲開,“這里很濕,和安平鎮一樣,可是又不太一樣。”冰涼的浪花把我們趕回岸邊。

“記得嗎?有一次我們坐在院階前,毛毛雨從天上飄下來,臉上很快沾滿了水,這里就是那樣的感覺。”東海閉上眼,將潮水照映的臉面向夜空,“你可能不明白,那是大海的感覺,可是現在的安平鎮已經很少有過那種感覺了,每年只有來到這里的時候我才覺得大海沒有變過,安平村沒有變過,天上的雨也沒有變過。”遠處的船只都已亮起星火,在海的另一側亮起屬于他們的天空,野鴨島是安平鎮所有先行離開的人的新家,也是最接近他們回憶的老家,這里有飄洋過海的海根公、阿狗叔、姆媽阿爸,當然還有公公婆婆,“可是我們除非死了才能回到這里,因為安平村沒有發展不行,雖然懷念,可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咯。”東海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抹干我剛才觸碰海面的指尖,“阿爹很自責,自責一輩子嘍,他知道叔到走之前都還在生氣對嗎,可是那天叔都沒有猶豫就去了,現在他們又在這老家重逢啦,還有姆媽,你說他們還會不會吵架?”我取出屬于阿爹的貝殼,阿爹的心跳配合著繁星的閃爍還有海水的拍打格外有韻律,仿佛這里才是他最想長待的地方。我把阿爹放在離海最近的沙上,他身邊有一顆美麗的正透出粉色螺旋熒光的貝殼,正順應著打來的浪不斷調整自己的方向,身上的光在被浪吹動的瞬間悠悠透亮。“不吵嘍,阿爹哪有那么小氣,而且你家對我們多好哇,我讓姆媽和他說。”

幾日后下午的風和前面幾天并沒有不同,當海生在岸上揮舞手里的樹枝交叉比劃的時候,掀起海風里那道道利落的弧線,弧線與阿爹用長竿在灘涂上畫出的一樣堅定、一樣美。我們目送東海與其他漁人再次踏上前往野鴨島的航行中,他許下會找到一顆最美麗的貝殼、以實現海生要將手里樹枝做成木劍的承諾。東海這一走,攏港的大小船只不論是在黎明還是黃昏,再也沒有一個像他的人從上面走下來過,這16年,就連夢中都沒有。

海生自那以后也離家很遠,遠到連沙都看不見,更摸不到他爸和他說過的那些貝殼。我回到碼頭扎螃蟹,比當年怕被鉗子夾住的自己更熟練了百倍千倍,現在幾秒鐘便能將一只有巨大鉗子的螃蟹扎得整齊完美。幾年前長在姆媽身體里的刺都從我的骨頭里復生了,它們成群結隊在每處關節扎啊扎,刺得我沒有一個半夜能夠好眠。每當在碼頭張口和人聊天,都會吞進從龍王嘴里吐出的刀片,那些冷風冰涼又銳利,一片片從海里跳躍而上再直直俯沖進我的氣管和胃壁。這時候的張紹軍忙完了撈回來的漁獲,會提著大箱小箱的魚蟹在身邊跟著我,活像那時跟在姆媽身邊的東海,戰戰兢兢又害怕會說錯什么,“對不起啊,要不是為了救我……”他不是第一次說,也不會是最后一次,可是被救的人有什么錯?關于這點姆媽早已看得通透,“唔多拿不是發脾氣,是怕欠人情。”若要說錯,或許都是我不顧忌漁人的傳說,在龍王的地界偷上了船的結果。我撐著胸口一團沉重的氣,左手托腰,右手扶膝,時常在他的陪伴之下走回家里,那些東海使用過的漁具都是張紹軍在撣塵打理,我越來越沒有力氣,就連不扎螃蟹的時候指節都很難再伸展,海風刺來的冰刀吸入體內又變成火,加入骨骼磨擦出的零星火花,一同聚攏到胸口,堆積成一座不停燃燒的大山壓在心頭。

“媽,你覺得大海是什么樣子的?”海生在很小的時候問過我,我很想告訴他真正的大海其實就是家的樣子,最原始的家沒有那么大的船,沒有那么多的貨輪,碼頭邊也沒有那么多為搶漁獲和船位發生的爭吵,從海上吹來的風都是香香的、甜甜的,可是我想了很久,那些家的樣子,那些味道現在已經想象不出來了,他們都被姆媽阿爹、被東海帶到另一個地方去了。

“海就是一大片水啊,看不到頭的水。”我只能這么告訴他,我更希望有天海生會知道大海并不是吃掉了他爸爸,那個常來家里的叔叔也沒有害死他。后來在海生離家的日子,我在那本東海留下的筆記本里試圖告訴他真正大海的模樣,好幾個夜晚我憑著唯一對野鴨島的記憶,在那本筆記上方寫寫畫畫,有些事是我記憶中的,有些話是東海那晚對我說的:我告訴他野鴨島為什么會叫野鴨島;我告訴他那里實際上比礁都大不了多少;我告訴他那里能看見比鎮上更多的星星,那些星星多到即使閉上眼睛,都還會在腦海里發亮;當然,我還想讓他回憶院階上滴到臉上的毛毛雨,那便是我與他爸爸記憶中最接近家的味道。我把這些畫面試著用東海的筆跡寫在他的捕魚內容上,又跟著筆記本復習一遍東海早上常吃的食物和口味,在哪一塊海域捕到什么特別新奇的魚蝦或貝類。再來一到下雨,我幾乎拿不動刀也提不了筆,螃蟹再也扎不緊,海風一吹上來螃蟹就從手中掉回筐里,要再撿起來都沒有力氣,最后也只好去做分揀漁獲這類較輕松的事情。前兩天一聽海生要為了研究出海漁業而臨時回來,鎮外那間醫院開的風濕藥特別強效,咬牙又拿出一些積蓄去買,出門前再一次吸不到氣上來,這也許是最后一次了,我知道有天海生再也吃不到我煮的螃蟹,因為屬于他的時代早就來臨了,可是不論他的時代還需不需要面對海,我都想讓他記得海才是家的根脈所在。

“媽,我差點兒被海吃了!”首次出海的海生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回來,我坐在靠近門口的板凳拍著胸,拍幾下就緩緩,等氣慢慢吐出來。進門的歡呼響得和他小時候看見爸爸一樣,英俊的大個頭看著有些狼狽,大步邁進院里時雙手高舉著兩袋漁獲,“媽我跟你說,那些貝殼可漂亮了,比你從前給我看的還要好看。我看見一只藍得發亮的……”他手里的袋子破了一口,兩只螃蟹的鉗子從里面伸了出來,他邊說邊將兩個塑料袋子放在桌上,隨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鞋面全沾滿濕泥和沙,褲腳浸濕一半的海水,下半截全是鹽巴,他說得太快,我沒能完全聽清,“然后我想幫忙,結果,哈哈結果我被浪打到海里了!媽,真的!浪一卷,我整個人噗——就滑下去了,要不是有人下來把我綁上去,你現在估計就得去野鴨島給我燒紙了媽。”他伸長前腳做出一個滑跤的動作,膠鞋里還正泡著水。“秀禾,兒子可真出息了啊。”張紹軍肩膀扛著一捆漁網,他將漁網放在地上擦擦額頭的汗,“看!哪里有怕的樣子,這才是我們安平鎮走出去的嘛。”那天他倆擠在小廚房煮了一鍋湯,湯頭鮮甜到像小時候聞到的那些沙,安平村,是不是被他們帶回來了。

入夜后的碼頭已經沒有什么人在工作,偶爾從海面上拂來年邁龍王吹起的風,風力時喘、時弱,我試圖跟上他的節奏,呼吸已經變得和鉛一樣重。空氣中的鹽進到體內都成了咸咸的石頭,壓在心肺也堵住氣口,臟腑泡在水里太久,浮腫后相黏、交疊。船燈之下漣漪層層,龍王從水里伸出他兩只金色大手,幾片浪花綻放他身側,一朵、兩朵,映上金光的鯨合力抬起珊瑚和礁石要拖起他身體。他終于浮出水面,甩出幾尺長的尾巴上銀藍色的鱗,頭上的珍珠也睜開眼睛,海岸一覽無余。他走來,巨手伸進我的食道中,把骨頭全捏碎了塞進心臟和胃中,又在我額頭開了一個洞,不停向里面吹進刺冷的海風。

“儂摸摸這沙子,秀禾啊,感受一下。”在珍珠的照耀下阿爹背著竹簍的影子被拉得老長,他正摩娑著指腹的沙回頭對我招手,我起身便沒再感受到痛,跟著走往阿爹經過的泥沙,踩上的腳印還沒有他的一半大,“儂笑嗖啊?”見我走近,阿爹把指腹上的沙往我鼻尖一劃,我們在灘涂上笑彎了腰,再抬起頭他已經背著竹簍走遠了,只有影子還長長地拖在地上。一只螃蟹側身爬過腳背,我抓起它,蟹殼很冰,蟹腳不斷掙扎,袖口被鉗子夾了一下,“別怕,你只要按住這里,它鉗子就動彈不得了。”東海手里也拿著一只螃蟹站在我身后,比我手上的更大,他用中指和大拇指輕松捏著它背殼,腳下還有顆偌大的、正閃著橘色瑩光的螺旋貝殼,“走不走啊,風要大咯!”遠處那艘舢板上透出燈光,船頭的東海阿爸還有阿狗叔正在舉起船漿,“秀禾啊,貝殼不是死的意思,貝殼是愛。”東海對我指指腳下的貝殼,接著提起地上的漁網扛在肩上,轉身走往舢板的方向。舢板里人影滅了,燈光暗下,而姆媽就坐在原本舢板搖晃的地方,她笑著用手輕輕拍了拍膝蓋,利落地讓自己很快站起來,張手向前的腳步輕快得像踩在云端,“不痛咯,再等一哈就不痛咯,想姆媽哩伐?”風一吹,她就散開。

呼吸變得順暢,甜甜的蛤蜊,甜甜的沙,都隨著海風吹回來了。姆媽親手綁的麻花辮被吹散至兩旁,我想伸手去抓,手腳卻已變硬、變僵,皮膚正在發光,淡紅、粉紫、還有金黃的、锃亮的各色微光,銀色的絲線纏繞在團團光暈間,將我裹成一個嬰兒蜷縮的模樣。我聽見體內開始鳴響,是在拍打灘涂的浪,是在吸食海水的沙,是赤腳踩在沙灘的嚓嚓聲和燙,是鍋里正在咕嚕沸騰的帶魚海菜湯;我閉上眼睛、嘴巴,將那些聲音牢牢鎖在心臟,再露出一只渦狀的耳朵,為了海生日后找到我時,要對我說話。


本篇互文:《青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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