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天空上,兩個亮銀色的齒輪互相緊緊咬合在一起,緩慢而堅定的一個齒一個齒地滾動著,齒輪下方是一片白云滾滾,在這個沒有生命的世界,只有齒輪的吱呀聲不斷回響。
我突然睜開了眼,茫然地看向四周,床頭柜上的鬧鐘準時響起,七點了。
僵硬地直起身子,換上藍色的圓領襯衫,再配上一條簡單的藍色褲子,一套標準的社會工裝扮,很寬松,也很隨意。
木然地刷牙,任憑泡沫在嘴角蔓延,三分鐘,灌上一口水,仰起頭,自來水混著泡沫,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將毛巾從臉上拿開,一個看起來精神抖擻的青年出現在鏡子里,下巴的胡須被一絲不茍地刮了個干凈,原本散亂的頭發也被梳子仔細整理倒向一邊。
如今的社會喜歡這個一本正經的樣子,好的外貌能更好地展示個人的精神面貌。
嘭一聲清響,大門被輕輕合上,如演練千百次一般,恰到好處地讓鎖互相合在一起,卻又不讓門后的掛件發出太大的聲音。
天空干凈得沒有一點黑色,純潔的白云配上透亮的藍,這是最理想的天空。就連本來惱人的冷風此刻都化作清涼,我走出門,踏上明黃色的馬路,向右走去。
雙眼直直地目視前方,無數高矮不一的后腦勺在我面前搖晃,七點半,正是每個人從家里出來的時間,吸取第一口純凈的空氣,很澀,有些莫名的粒子從口腔進入肺里,無數人卻沒有一點感覺,做深呼吸的樣子。
這是規矩,不是嗎?我不得不強忍著惡心,將那口氣咽下。
一如既往地往前走去。這時,我的耳邊傳來輕微的吱吱聲,窸窸窣窣地塑料袋聲音隨之而來,我不敢看,卻任憑發散的思維一點點幻想。
那該是我的右方,常年佇立這一個深藍色的垃圾桶,每個人出門時,都會將自己的黑色垃圾袋丟到那里。桶很小,當然不夠用,所以往往會丟在地上,靠著垃圾桶堆得很高。
此刻,肯定是從那里傳來的聲音,骯臟的垃圾下面,應該是一只小小的嚙齒動物,或許有一口鋒利的牙,來應對難吃又生硬的壓縮餅干。
我的前方,突然出現一個小小的飛碟狀機器人,飛快往垃圾桶方向沖去,緊接著的,是一片重物翻滾的聲音,我的頭幾乎下意識想往那邊看去。
眼前突然景色一變,我轉眼間來到那個天空,巨大的齒輪此刻布滿我的視野,我正站在齒輪的一個凹槽中,隨著轉動一點點移向前方,此刻的我才真正感覺到金屬的魅力。
銀白到沒有一點雜色的金屬極其富有侵略性地沖進大腦,小小的心臟根本受不了如此重壓,錯覺之下,我好像聽到它的扭曲聲,卻不知道跟著齒輪滾向前方意味著什么。
天啊,紅線閃過面前,眨眼間穿透一個腦袋,那個原本漆黑的后腦勺因為些微轉動朝我露出半張臉,他想必也是聽到動物的異響,所以往那個方向張望過去,不同的是我因為分神而沒來的及。
細細回想起來,我從他那雙漆黑的眼睛里,看見絲絲好奇,只是還沒來得及進行記憶,紅色的激光就與男人的頭相觸及,就好像燒紅的烙鐵伸進彩色的氣泡里,沒有一點前奏地化作水汽,消融在世上。
那個殘缺大半的腦袋,直直撞在路邊的燈柱上,緊接著倒在地上。我的身體微微一顫繼續往前走去,我不知道動物去了哪里,不知道如果沒有那個男人,我會不會繼續轉過頭去,我記在腦袋里的,只有燈柱上,仿佛最高級的油漆刷在上面的鮮亮紅色,刺眼,又冒著熱氣。
路邊小小的廣播機器人飛過:“個人行為規范第一千三百五十二條,行走路上時,應選擇自己需要的方向,不可隨意穿行,行走姿態要端正,雙目正視前方,手腳規律地交互擺動,不可隨意張望?!?/p>
或許是心跳加速的原因,今天比以往早到了半小時,在努力幾次之后終于將鑰匙插進鎖里,將它打開。
這就是自己工作的那間養老院了,作為少有的福利性機構,這個地方專供為社會做出極大貢獻的工人階級使用。
拉開大門,我卻不禁微微一愣。
“當,當,當”三聲。
一個易拉罐極其艱難地滾到我的腳邊,那臺破舊的清潔機器人,手臂正高高舉在空中,那雙紅色的小眼睛正急促地閃動,那雙嘴巴大大張著,尖尖的下巴有些滑稽。
穿著白色圍裙的保姆機器人在墻角將自己露出的半個身子縮了回去。
空氣凝滯了半分鐘,我的腳動了動,將易拉罐踢到門邊垃圾桶處,清潔機器人跳動的雙眼幾乎立馬穩定下來,下身滑輪帶動身體趕到垃圾桶讓,彎腰,撿起,丟下。連續動作完成之后,呆呆立在一旁,猩紅的雙眼黯淡下去,如同一堆廢鐵。
保姆很難做,工作了大半輩子的工人階級的指甲縫里,眼角紋里,耳朵里,都藏著肉眼可見,又難以打理的污垢,這些骯臟的東西,狗皮膏藥一般粘在工人身上,讓他們瘙癢,疼痛,我的工作就是清潔這些地方,然后再由保姆機器人飛快地保養一遍,沖水,擦干,再抹上保養油,一個好工人又出爐了。
“1,2,3,木頭人,黃黃的頭發呆呆的人,左手抬一抬,臂提腕起手微彎,掌伸胸推身波瀾……”
院子角落里,穿著雪白連衣裙的小姑娘口中哼著父親交給她的小童謠,呆萌的身體跟隨口訣做出機器人似的動作。
他的父親是道路工人,卻也是有名的舞蹈大師,以模仿機器人動作出名,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得以在這個嚴苛的社會跳自己喜歡的舞蹈。
只是,她的口訣雖然背得好,但我明顯感覺到這樣僵硬的舞蹈明顯不適合她,纖細白皙的手臂舉起,更像是一只驕傲的白天鵝,自由,美麗。
不過她父親顯然很滿意她的表演,往日我是不太敢看他的,他與其他人不同,是因為發生事故進入療養院的,打翻的瀝青與肉體相接觸的痛苦我想我這輩子都體會不到,如此嚴重的傷勢,原本應該進入醫院做銷毀處理,卻在某些人,或者機器的運作下來到了療養院,并奇跡般地撿回一條命,不過看那漆黑的身體,我想這輩子我都清潔不干凈了。
看他慵懶地躺在椅子上,小口啜著吸管,將淡黃色的營養液吸入口中,或許也是一種享受。
女孩兒終于跳完了舞,我也在保姆機器的幫助下做完一個清潔,拍了拍她的頭,感謝她的幫助。
男人也開心地刮了下小姑娘的鼻子,從旁邊拿過一個盤子,一片珍貴的面包被珍而重之地放在上面,遞到姑娘面前。
女孩兒搖了搖頭,只是她面前那粗壯的手臂沒有一點退縮,直直地伸在她面前,女孩兒終于接過面包,小口咬下,慢慢品嘗。
細細的面包碎,落在草地上。
“吱吱?!?/p>
什么聲音?我連忙四處尋找。
“吱吱?!毙⌒〉纳碛皬奈业难澞_飛快地竄出去,我第一時間想到清晨的垃圾桶,匆匆趕來的機器人,還有破碎的腦袋……
巨大的齒輪再次出現,我眼看著自己離兩者嵌合的地方越來越近,我的身體沒有一絲感覺,只是被磅礴的巨力碾壓成粉碎。
原來我在第一時間就沖了過去,終究還是慢了一步,餓極了的老鼠順著面包屑,順著白色蕾絲裙角,順著稚嫩的身體撲向她的手。
我能想到安靜的清潔機器人此刻正在蘇醒,能看到老鼠飛快地吞吃剩下的面包,休養的工人和漂亮的少女對突然出現的一切沒有一絲防備。
終于,我在最后關頭將老鼠抓住了,保姆機器人焦急地張合著嘴,勸著什么。
晚了,清潔機器人的雙眼正冒出兩縷青煙,我撲倒在姑娘身上,嬌弱的身體與我些微摩擦,深邃的雙眼正帶著些驚慌,又帶著些迷茫地看著我,直到見到我手掌處流下的點點鮮血。
有點痛,不知道是我的血還是老鼠的血。
“個人行為規范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條,公民有權利有義務對破壞公共秩序的事物進行阻止?!?/p>
不過緊接著,他卻又補充了一句:“公民的交配行為應該征得當事人的同意跟當局的許可方可進行,否則機器人有權進行處決。”然后熄滅了雙眼的燈光。
齒輪的咬合下,不光是人的肉體,還有精神;也正因為如此,當肉體死過一次后,我才真正意識到,活著的滋味是怎樣的。
面前的姑娘還稚嫩,她的父親還在一旁,我第一次感謝這個世界,她的父親好不了,她也走不了。
(最后一句純屬搞笑,勿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