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王朝云,心下有種難以言喻的執(zhí)念。慣常所見的文案里,她的名字貼附在蘇東坡身旁,“侍妾”的名分如影隨形。即便是專門寫她的文章,也逃不脫那幾個和蘇東坡相伴相生的故事。她的形象和史書中的記載那樣,單薄孤怯。
然而我總想著,要讓她離開書頁,血肉豐滿起來。約莫十年前,想著以她為主角,寫一部故事書,終究筆力不足,又跳不開歷史的局限與想象力的匱乏。
再翻起那千余字的故事,心又被撞擊了一下。她出身卑苦,乃一介柔柔弱弱的女子,相貌姣好,富有藝術(shù)靈性,在歌舞場上與蘇東坡相遇。想來,任是誰也不甘于一輩子做一個無依無靠任人欺侮的歌姬舞女吧,一旦有“翻身”的機(jī)會到來,必定視之為救命稻草。更何況蘇東坡人品不俗,才名響徹天下,愛慕他的人能排一個連隊(duì),能被他看中,心下或也會歡喜不已吧。
她小心翼翼地開始了在蘇宅的生活,伺候老爺,侍奉夫人,在王潤之的悉心調(diào)教下,對文墨也漸漸通曉起來。說到這兒,我總聯(lián)想起《大宅門》里初學(xué)寫字的李香秀,伏在七老爺身前,柔嫩的小手被他握著,寫下一個個小大人兒似的方塊字,他笑她字跡幼稚如蟲爬,她假意嬌嗔含羞帶臊。眼波流轉(zhuǎn)間,情意叢生。在蘇家生活三年后,與蘇軾“乍偕云雨,便效鸞凰”,成了他的“枕邊人”。作為小妾,他們算不得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夫妻”,然而眼望身邊如云佳麗,又有誰能像朝云那樣與他知心知意、如夫妻一般琴瑟和鳴呢?獨(dú)她被稱作“如夫人”。“如夫人”的名分,不僅是說她的家庭地位,想來也體現(xiàn)了她對蘇東坡的“懂得”。
她妥帖淡然的性子,彌補(bǔ)了他的曠達(dá)不拘,一靜一動,天然互補(bǔ);然而她畢竟年歲小,天性中自帶七分無匹的青春明艷,這又為他日漸老去的生命注入了新鮮的力量。
她敬他、愛他,忠貞無二;她懂他、惜他,關(guān)懷備至。正因?yàn)殪`與肉都貼合得太近太近,她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她敢于在一眾歌姬面前直言他那一肚子本就是“不合時宜”;她也看著他在雨里耍單,高歌“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結(jié)果淋得病了被夫人拿搟面杖追打出糗,還笑著給他洗臟衣服;她在他大半夜不睡覺跑出門去賞月會友時,貼心地送去衣服免他著涼;她心疼他窮得響叮當(dāng)身體也不健康還巴巴兒地想吃肉,便認(rèn)真耐心地制出了香糯可口的肥豬肉給他解饞。
世間真有這種奇妙的緣分啊,我懂你,你懂我;我愛你,你疼我;我惜你,你敬我;我閱遍人海情愛,敢一字一頓地昭告天下“唯有朝云能識我”,你也會二十三年“敏而好義,忠敬若一”。彼此間關(guān)系篤定、踏實(shí),如高爽的秋陽,如洗的碧空,錚然脆亮的鑼鼓聲。你是“老云”,你是“先生”,是愛人,是知己,是老夫老妻,還互敬如初,珍視非常,不因年頭日久、身份貴賤而心生輕賤或懼怕。
我曾以為,陪心中愛重之人登山臨水,做知心解意的知己,會濾去人間煙火的浸染,美得不可方物。讀懂了朝云和先生,方知人間有這般妥帖合宜的情義。朝云隨他一路被貶南下,想來并不僅僅是陪他,她也在命運(yùn)指引下探求著自我的含義。相傳他就是五戒和尚轉(zhuǎn)世,宿慧極高;她也一生向佛,尤其在生命后期,經(jīng)卷藥爐長伴身側(cè)。若不是了悟這一生光景,怎會在最后一刻吟出“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勿謂言之不預(yù),他贈她的“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一語成讖,“總解禪”的“天女維摩”真的一病不起,長別而去了。“浮屠是瞻,伽籃是依,如汝宿心,惟佛止歸。”他痛著心,中肯地評點(diǎn)著她的一生,寫下最合她心意的話,作為流傳千古的墓志銘。她屬于他,卻也心歸佛堂;她的靈魂依佛而棲,卻也和他旨?xì)w同道,終究還是一路之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獨(dú)立卻也唇齒相依。大抵,這也是人間最好的情愛與關(guān)系了吧。
她已落幕,他的人生卻還要直步向前。天性樂觀,他依舊能在廣西街頭路邊攤囫圇填飽肚子,能在海南島教出中舉的書生,能唱出“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還能將一生最引以為豪的“功業(yè)”定義在“黃州、惠州、儋州”。然而情情愛愛、鶯鶯燕燕什么的,在他的生活中銷聲匿跡了,“高情已逐曉云空”。太多銷骨噬魄的詆毀與不切實(shí)際的恭維,一層又一層,包裹成了世人眼中的文壇宗師、翰林學(xué)士、禮部尚書、杭州太守……然而在朝云面前,花哨的包裹如同皇帝的新衣,他像個孩子,從里到外簡單明了,清白如初。她也一直像對待孩子那樣疼惜他,知他這般純善的心思,在熾熱滾燙的塵世間,多么難得。
她愛他,愛這份畢生不可多得的“難得”。他惜她,惜這份舉世難覓的“懂得”。
公元1096年,王朝云逝于惠州。公元1101年,蘇軾逝于北歸途中。
歌板消歇,小團(tuán)茶涼。一曲情通意暢的愛情故事,隨著二人離世,終于塵歸塵,土歸土。
六如亭外,煙雨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