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游蕩
孤單和無聊是個人成長中的極大障礙。
離覺得無聊，也覺得孤單。
時鐘一點一點挪動，一圈一圈轉動。
黑暗漸漸吞沒房間。
窗外，車聲喧擾。急匆匆駛過的，慢悠悠開過的，不時響起急促的喇叭聲。
離終于起身。打開門。人類的本能，空癟的肚子驅使著離去尋找食物。
叮，電梯慢悠悠開了門，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廣告牌與離相視無言。
離挪了進去，看著門慢悠悠關上，電梯慢悠悠下行，不由想起不久前看到的恐怖漫畫，在電梯中復位的人生，卻是要以殺死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為代價。可是，殺死后就能夠復位人生了么？實在是……
離笑笑，胡思亂想間，電梯也到了一樓。離搖搖頭甩去縈繞在腦海的恐懼，走了出去。
外面清新的空氣讓離感覺好了很多。腰桿也能直起來不少。
小區里已經有人在散步。還有快走的，還有跑步的。那樣健康的姿態，著實讓散漫的離覺得慚愧。離快走了幾步，到了馬路上。
夜幕下，仍有不少車輛行駛。亮著燈的公交上，形形色色的人，臉上大多帶著漠然的倦意。
離茫然地看著，茫然地走著。走到街邊一個小攤。
小攤是個夫妻檔，兩個中年男女在攤前忙碌著。見到來客，招呼聲：“要吃些什么？”手上卻不停，還在為上一位客人準備著食物。
離看了看玻璃柜中掛著的肉塊和內臟，猶疑不決，最后切了盤豬大腸，燙了份青菜，就在一旁尋了張桌子怯怯地坐下。
夫妻檔攤子雖小，生意卻還不錯。臨街擺的四五張桌子，幾乎都有了人。大多是三五好友坐在一處，邊吃邊聊，不時有幾句抱怨，不時有幾聲笑語。再不濟也是兩人對坐，不時湊近低語，顯得頗為自在。
離四處望望，好像只有自己孤身一人，顯得不合時宜得突兀，不免更加拘束了。呵，那邊桌上，也有個獨自一人的。可看那人右手夾菜，左手拿著手機不時用大拇指順暢地滑動，顯然看什么正入神，仿佛已經超脫周遭環境，也是頗為自得。離看著，有羨慕也有輕蔑。不禁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離不慣在吃飯時候做旁的事，可一個人又總是尷尬不自在。這一切也著實讓離傷神。
飯菜上來了。看著雖不怎么潔凈，但也算可口，可以入口。離邊吃邊隨便瞄著周圍人群，只覺旁人的生活都很是充實有趣，只有自個的，蒼白無聊，好像根本不值得過。
想要過任何人的生活，除了自己的。
不知不覺，尷尬的飯也吃完了。離故作粗魯地問店家多少飯錢。其實也不過十幾元。草草付了錢，離又開始慢吞吞地在街上游蕩。
該去干些什么呢？在這個無聊又無味的孤單夜晚。那些要消費的地方，又膽怯去不了。難道只能去逛逛超市，在電子區看看免費電視么？可超市又離得太遠，離有些懶于前去。
嗯，去理個發吧。離揪了一撮飄在眼前的劉海。頭發，也的確長得不像樣了。
雖然離對去理發店也有些怯意，但眼下，也沒有什么更好的去處了。
怎么樣讓今天這樣的日子快快過去才好。
但是過去了又怎么樣呢？明天會更好么？離有些不確定。
但是不確定又有什么法子呢？日子終歸要過下去，抱著未來會好些的期望，總容易過一點。不然，若是未來會越來越糟，還不如現在就尋死比較劃算呢？
但說回來，未來畢竟是全然未知的，所以，還是可以懷抱著渺茫的期望活下去的。
所以，未來的不可知，也是件好事呢。嗯，從生活中尋到這么一件好事，可真是不容易呢。
不知不覺間一抬頭，已經在理發店門口了。
這個理發店也是個夫妻檔，小小的門面，也開了蠻久。小小兩夫妻，從一開始的一清二白，到現在也是買了房有了孩，還雇了個學徒，生意也是蠻有聲色的。離看著幾人熟稔地打著招呼，彼此間輕松的樣子，也不禁有些羨慕。
要是能換一下就好了。
想要過任何人的生活，除了自己的。
離淡淡的怯怯地同上來招呼的學徒打個照面，坐到了椅子上。
即使是來過不少次的店，離還是生疏膽怯得很。
都說顧客是上帝，但離這樣的態度，反像是離是伺候上帝的賣家，出錢卻像是對方給了恩惠似的。
離內心苦笑。自己也知道這樣的狀態是不對的。可也罷了。勉強改變，反而更加可笑。
離也嘗試裝作強悍，可后來了解，在外人看來就是小丑般的外強中干，自己內心的脆弱和不安，全被看得一清二楚，反而惹來恥笑。
所以現在，離也看開，還是少說話的好。什么事，簡簡單單，也就少掉很多煩惱。
離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熟悉的陌生。簡單和理發師說了剪得短些，剩下的也就任由理發師自己發揮了。反正自己只要不煩惱就好。任由理發師牽引著去洗頭，任由理發師在自己頭上舞動著剪刀。
離看著鏡中的自己，怎么看都是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男生，沒有一點突出之處，眼神還有些閃爍。算了，這樣的人，不看也罷。
離閉上眼。
理發師也已經習慣離的沉默，也知道離的好脾氣，顧自和旁邊正燙發的女生調笑。
離閉上耳朵。
神思飛遠。
二、穿越
“嘿，快來呀。”
咦？離張開眼，發現自己在草垛中睡著了。旁邊站著好幾個小孩子，莫名有些熟悉。對了，這些是離小時候的玩伴啊。
離揉揉眼。是在理發時候睡著了么？難得做個好夢啊。兒時的記憶，雖也有很多不堪，但的確也有很多值得懷念的時光。
“嘿，小離發什么呆？快起來了啦。”
離記起來了，小時候自己比較離群索居，難得一次同村里的幾個小伙伴一起玩捉迷藏，離小心地藏在草垛里，過了好久也沒有人發現，于是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已經天黑，周遭沒有一個人。離一個人孤獨地回了家，還被爸媽數落了一頓不知道回家吃飯。但是這次，卻有人來找自己，雖然有些兇巴巴的樣子，但離還是覺得溫暖。
“好啦好啦，起來了啦。”離伸伸懶腰，踢踢腿，很想瀟灑地下地，最終卻還是在軟乎乎的草垛中邁不開腳，只能慢騰騰挪下來。哎，手腳怎么也變得那么細小，也真不好使。
周圍的小伙伴一開始還有責備的意思，看到離這么淡定的回答，一時愣住。看到離如此狼狽地下地，又笑開了。
“這次輪到離了哦。”其中一個小伙伴說道。
“好呀。”離答得干脆。對現在的離來說，能夠有伴兒，就是很開心的事情了。
“好，閉上眼，在原地從1數到100再睜眼。來，把眼睛蒙上。記住不準偷看哦。”
“嗯，好噠。”離乖乖讓人遮了眼，開始慢慢地數：“1、2、3、4、5、6、7、8、9、10……”哈，甚至，好長時間沒有好好地數過數，沒有好好地發出過聲音，沒有好好地聽過自己的聲音了呢。離慢慢地數著，靜靜地聽著，周遭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漸漸遠去，只剩下離數數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陌生的聲音呢。
“……97、98、99、100”竟然真的認真數到了100，離也佩服自己的專注，好久沒有這么專注地完成一件事了吧。離邊想邊摘下眼睛上的布。
咦？
眼前是一條不安靜的小小街道，不時有自行車和電動車駛過。離很熟悉這條路，理發店就在這條路的旁邊。已經理完發出來了么？夢已經醒了么？怎么沒有付了錢的印象呢？離嘆了一口氣，回轉身想再看看理發店，卻吃了一驚。
只見理發店的玻璃門中印出的，是一個四五歲小女孩的形象。離記得這個女孩，是理發店夫婦的孩子，不愛說話，可是調皮搗蛋得很，總愛上躥下跳的。離雖與小女孩接觸不多，但每次看到，也感懷自己童年的逝去，深嘆童年的可貴。也遺憾自己的童年，沒有太多暖色，沒有太多探索的地方。有時候也想，能夠像這個小女孩那樣，重回一次童年，過一次沒有遺憾的童年，該有多好。
可是，現在這個樣子，卻是有些驚悚的。離向里望去，理發店里兩夫婦各有一個顧客，學徒在給一個中年婦女燙發，言笑晏晏，一片歡樂。但，沒有自己的身影。
怎么回事？
“小佳？怎么啦？過來玩呀。”
旁邊有小伙伴喚道。離卻只覺驚恐，怔怔地望著，想說什么卻好似張不了嘴。小伙伴被盯得都有些嚇到了，不覺退后一步，喚道：“小佳……小佳？”
離張開嘴，很想嘶吼，出聲卻是小女孩的“呀呀”聲。離自己也被嚇到，不覺后退幾步。想要狂奔，想要逃離。想要不顧一切甩頭。
離用盡力氣向著家的方向跑去。那里雖然空蕩蕩，雖然是租住，但畢竟是自己的家，暫時的家。
啊，小區近在眼前了。離更加用力地奔跑，想要快些到達。離想要一個人靜靜。
劇烈的碰撞襲來，然后是急促的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離感覺一陣劇痛，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眼前一黑，眼簾就閉上了。簾幕閉上前的一瞬間，映入眼眸的是一片淡藍的天空。那么淡的藍，真是……讓人不甘心啊。
不甘心么？不甘些什么呢？
三、醫院
“呀，醒啦。”
是誰？那么擾攘，擾人清夢。離皺皺眉頭張開眼，卻見一張明媚的笑顏。心頭的煩悶霎時消散無蹤，留下砰砰的心跳和無措，身上幾乎要冒出汗來。
“呃……”一出聲卻又愣了。是一個有些蒼老的女聲。“呃……”
“婆婆別著急，醫生馬上過來哈。”
婆婆？離更加迷惑了。而在離迷惑時，明媚笑顏的主人，那個美麗的女聲，已經噠噠噠走出門了。
離左右看看，是一間病室，是個單人間，非常整潔。離很想起身，卻動彈不得，想起最后一瞬，醒悟過來該是車禍了。可是，婆婆？
離看到床邊小柜上有個小小鏡子，猜想該是那個女生的。此時也顧不得許多，抬手去拿，發現很是吃力。終究是拿到了，一照，鏡中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容顏枯索，很是憔悴。離心中一驚，鏡子掉落，啪嗒一聲，碎了。
離覺得沒有力氣。原本平淡的生活，怎么變成這樣？
這是個夢么？一連串的夢？若是，請快快醒來吧。
不，還是說多做會兒夢？
又是這樣糾結猶豫無法下決斷的性格啊。
就在離習慣性地在內心鄙視譴責自己的時候，女孩已經帶著醫生進來了。
離看到那雙燦然發光的眼睛，又愣住了。好美的眼睛。離覺得自己的心砰砰砰跳得好快，聲音好大，大得讓離慌張。離的眼睛也離不開，似被吸住又似失了神，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婆婆，婆婆？”看到那雙美麗眼眸閃現焦急，離的心神才又回歸。
“目前看來身體沒什么大礙，心跳有些過快，再觀察幾天。”
離暗暗地臉紅了。
“婆婆，婆婆，看來身體沒什么大礙呢，太好了。以后過馬路要小心，別又被車擦著了呢。”
是么？原來場景還是在馬路？那小女孩怎樣了？
“呃……”剛想說些什么，嗓子就覺得干得難受，忍不住咳了起來。
“婆婆別急，先喝口水。”
接下來的話語中，離知道了這個美麗的女孩是醫院的義工，叫做小風，家在附近，周末基本就會過來幫忙。
而離……從醫生和小風的話語中，離只知道自己是昨天因為在馬路邊被急速駛過的車子擦到，一時摔倒暈厥，被緊急送到醫院。而離身上，都沒有身份證之類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
而在醫生、護士和小風問起離的情況時，離也只能無言。
這是夢么？為何如此清晰？
什么時候會醒來？
生病在醫院也挺好呢，可以有這么多人在身邊，就不孤單了。
離心中下了個怪異的決心：等夢醒了，也要做些什么住醫院去。可是住醫院的花費，自己承擔得起么？離不禁又憂愁了。可是，這可是在夢中啊。夢中為何還煩惱這么多呢？
不管接下來怎樣，反正現在，能夠享受陪伴，就好好珍惜這難得的陪伴吧。
不過這個身體，還真是有些新奇。夢也太真實了。
離在衛生間，低頭看自己目前這具蒼老的身子，身上有些新鮮的器官，不免有些尷尬和好笑。
小風看離一個老人家孤單單，不知是失了憶還是老年癡呆，一時也找不著家人，便有些憐惜，暫時陪在離身邊。
離在小風的攙扶下順著走廊往住院部小花園走。走過一間間病房，看到同自己一樣穿著病號服的人們，有的孤單單躺在床上，有的有親人陪伴在身邊，有的能夠起身走來走去，有的被禁錮在床上無法動彈，有的轉動眼睛與離正好對上，有的閉著眼睛很是痛苦的樣子。
離茫然地走過，生老病死，人之自然規律。人的一生，算長還是算短呢？若是以離實際的年齡算，二十出頭，還是風華正茂，若是不出意外，還有好幾十年光陰；若是此刻的身軀，則已是走過大半生，已是日薄西山，燭火將息的年紀了。
而人生的意義又何在呢？離覺得頭疼。
幽幽體香傳來，離身體一震，又不自然起來。
此刻雖是老嫗之軀，可是內心，卻還是懷春少男，此刻有如此妙齡女子在旁，讓離如何不緊張？何況離之前也沒有太多與異性打交道的經驗，此刻真又是喜悅又是慌張，動作也不自然起來。
“婆婆，怎么啦？身子還是不舒服么？要不回去躺躺？”關切的聲音，曼妙的聲音。離的心神不禁一蕩。
“沒……沒事。”
醫院住院部的小花園。地方不大，但還算清雅，小橋流水柳樹青草，還有假山小亭相襯，也算錯落有致，可供久病憋悶的人兒稍稍排遣心中郁結之氣。
離在小風的攙扶下，在一石凳上坐下。望著流水撫過青青水草，不覺又出神。水會流向何處？青草的生命，比之人更加短暫，可是看如今綠油油的樣子，似乎比自己更有生命力。其實，做個青草，似乎也不錯呵。
離怔怔望著，突見有個護士急匆匆趕來，憂愁地望了一眼自己，然后將小風叫到了一邊。
離看到小風小心地讓自己靠著涼亭的圍欄，然后才跟著護士走到角落，心中感動。
隱隱約約，離聽到小風小聲驚呼“腫瘤”，抬頭望去，看到小風匆忙捂住自己的嘴，望向自己的眼神中，透露出驚慌、憂愁與憐憫。
呵，癌癥啊，聽聞許久的殺手，就這么近的出現了么？
這具蒼老的身軀中，竟埋藏了這樣有威力的細胞了么？
在這樣的殺傷力巨大的細胞面前，以前的一切糾結還有意義么？
可是，莫名的，離發現自己還是放不開以前的那些束縛。
呵，習慣的力量，真是強大啊。
這是夢么？還是穿越？還是幻境？
離想笑。繼續看著水中微微浮動的水草，失了神。
四、離草
當離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在水中。
離慌了，抬頭望去，卻見一個老婆婆正對著自己，可眼神失了焦。
離又低頭望，發現自己的根基，是長長短短蔓延的根須。綠油油的身子，同周圍的水草混成一片。
離的腦袋暈乎乎。今兒這個夢，還真是離奇。而且還這么清晰。
離能夠感覺到流水經過時候，身體的奇異感受，不住擺動中的輕盈，能夠感受到自己的根須，在柔軟的淤泥中不斷向下向下，泥土中的各種物質順著脈絡不斷向上向上，充盈到身體的每一處。渾身都很歡暢，想要歡唱。
周遭的水草，好像也在應和著舞蹈，扭動著輕盈的腰肢。離能夠感受到彼此的根須在地下觸碰，纏繞，很多信息好像就在其中流轉。但離有些辨不清。像是呼喚，像是歡欣。
忽然一陣激流涌來，竟將水底淤泥也沖起不少。離的身子一陣晃動，根須也松動了些。
離驚魂未定，又見一只水鴨游了過來，這邊那邊的用嘴咄著。不一會游到離的附近，竟將離和旁邊幾株水草銜了起來，砸吧幾下，又一吐，到了水邊。
離只覺身子一陣劇痛，忍不住再次眩暈過去。等到醒來，已是失了根的，在太陽的照耀下漸漸失去水分。
離不禁苦笑。就是做個水草，也不安生呢。需要這樣折磨么？
又是一陣水流，離草被浸潤，又被帶到悠悠的流水之中。可此時，離已經是沒有根的浮草，隨波逐流，悠悠蕩蕩順著水的脈絡向前漂去。
離的腦袋昏昏沉沉，意識漸漸消弭。朦朧的眼向上望去，今日天空灰沉沉，有烏云漸漸逼近，看來有一場大雨呢。
當離再次睜開眼，天空依舊遼遠，只是干凈明澈了許多。離轉動轉動眼珠，發現大地也離自己好遠。不禁一愣，自己是在飛機上么？還是已經死去靈魂飛天？還是說這是羽化飛仙的節奏？
再細細感受，風從身旁穿過，承托起自己的雙翼。雙翼？離又一愣，動作一滯，身子便往下掉，趕緊再撲騰幾下翅膀，重新回到原來的氣流之中，平穩滑行。
離覺得需要好好思考下。
離望望四周，空曠的天空，暫時沒有什么威脅。再往下望，廣袤的草地，略帶崎嶇的山林，其間兔子的痕跡讓離不自覺地心動。
離決定要看清自己的樣子。離飛向林旁的大湖。水面波平如鏡，映出一個矯健飛翔的影子。彎彎的嘴，銳利的眼。
鷹？
離飛掠向上，心中閃過各種念頭。
在天空自由翱翔的鷹，的確也是離曾向往的自由姿態。如今，無論是不是夢吧，都好好享受此次難得的經歷吧。
離忘掉了一切，在天空飛翔，一會高飛，一會俯沖，真想引吭高歌，發出的凄厲的聲音，卻小小地驚到了自己。
離飛累了，停到山巔的一塊巖石上稍做休息。
俯瞰大地，心中曾經的郁結消散大半，心中暢快不少。
可是肚中……饑餓感陣陣來襲。離躊躇了下。去捕食兔子么？那血淋淋的鮮肉，可以入口么？可是想到可以捕獵，心中又悄悄涌上興奮的感覺。
瞄準目標，飛掠而下。
可是眼看著鮮嫩的近在眼前的兔子，在到達的一瞬間鉆進了洞里，失去了蹤影。
離嘗試了好幾次，力氣都快用完了，可還是一無所獲。
肚中饑餓的感覺越來越明顯，離越來越不耐。
原來自由飛翔的感覺，也并不是一直自由自在啊。
每一種生存，都有其代價。
離正在感慨生存不易，不覺天空中風云突變，蔚藍天空漸漸風起云涌，厚厚一層烏云翻滾而來。
轟隆震耳雷聲中，雨如瀑布般落下。
大地上，各種動物都已紛紛找避雨之處。
離躲閃不及，回過神來，已是濕身大半。
離驚慌了。想要拍打雙翅，可是翅膀也被雨打濕不少，顯得沉重。歪歪扭扭地飛了幾步，還是放棄，蹦跶到了巖石下頭暫避風雨。
寒風冷雨侵襲，孤獨凄涼之感又襲上離的心頭。
離不禁想要流淚。眼眶熱熱的，臉上卻涼涼的，都是冰冷的雨水。
離閉上眼。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巖石上的聲音，漸漸遠去。
五、離婆
當離回過神來時，眼前又變換了風景。
此次的離沒有驚慌，卻是狂喜。因為，這是離所熟悉的地方！
這雖低矮但潔凈的小房子，是離的外婆所居住的地方。在這里，留下多少童年美好的記憶！
“外婆！外婆！”離忍不住喊出聲來，帶著哭聲。可剛出口，就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了。這聲音，如此蒼老嘶啞，而且……是女性的聲音！
離驚呆了。在醫院的記憶涌上心頭。
離搖搖頭，趕緊找鏡子。慌慌張張，左顧右盼，卻原來床邊就有個木質梳妝臺，看起來年歲悠久，但仍干凈整潔。梳妝臺前就有一面不小的梳妝鏡，略微發綠發暗。
離慢慢地挪過去。又小又瘦削的手腳有些不聽使喚，離行進地艱難。
朦朧的梳妝鏡中，印出一張布滿皺紋的小臉，蒼白的頭發整齊地梳成一個發髻盤在頭上，原本應該渾濁的眼中，此刻眼神劇烈變幻，眼淚汩汩而出，順著臉上的皺紋肆意縱橫。
“外婆……外婆……”
蒼老的外表下，一顆孤獨的思念的心。
離記得童年最大的溫暖，是外婆偷偷塞給的糖果餅干，是夏日躺在大桌板上聽外婆講各種各樣的古老的故事，是在外婆輕輕搖送的涼風中入睡。可惜這樣的溫暖并沒有持續太久。在離五六歲的時候，原本溫柔細致的外婆漸漸變得有些迷糊，做事也邋遢起來，常常惹得父母不高興。離也迷惑不安，不知道為什么一向溫柔呵護的外婆，一向如大山般可信賴依靠的外婆，漸漸變得比自己還要小孩子，還要貪吃，還要邋遢。漸漸長大的離，慢慢明白了大人們口中那個詞，”老年癡呆“。離無力地看著外婆變得越來越不清醒，漸漸連離也不認得，連家也不認得。離無力地看著外婆身子漸漸變得虛弱，漸漸不能走動，只能躺在床上。離無力地看著外婆一日日消瘦，最后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離無力地跟著大人們將逝去的外婆送到火葬場，又抬到山上埋葬。
”外婆……外婆……“離哭得不能自已，深恨自己的弱小與無力，相比外婆給的，自己給予外婆的太少太少。小時候的自己，只知道在一旁不知所措，現在想起，其實那時候的自己，也是可以稍稍照顧到外婆的。握著外婆的手，給外婆準備些好吃的，也能帶給外婆些安慰吧。可那時的自己，卻是害怕抗拒退后的姿態。
如今，是太想念外婆了么？所以，來到了外婆的生活。即使是夢，也請稍微長久些吧。
離哭了許久，好似要將心中的郁結全部融化傾瀉。終于，離平靜下來。輕輕擦去眼淚，撫摸著充滿歲月痕跡的臉。外婆去世的時候，是六十幾歲的年紀。傳統的農村婦女，一輩子為家庭為子女操勞。外婆的付出和得到，并不成正比啊。
打開低矮的木門，眼前也是熟悉的景致。那一院子的綠色，青瓜、玉米、石榴、小青菜、大白菜……曾經的樂園。
離顫巍巍地走出門，走到井口，打上一小桶水。清涼的水拂過臉頰，清醒了頭腦。
離回頭，是一幢嶄新的三層小樓。同旁邊的小小泥屋相比，顯得有氣勢很多。那是舅舅的家。
離扭頭，打開鐵質大門，走出院子。
記憶中熟悉的砂石路又回來了。小路邊還有小河流過，楊柳依依。清風拂來，一陣清涼。
離記得家鄉的土路是在自己十幾歲的時候變成了水泥路。路越變越寬，而原本路邊的楊柳和小河，卻消失了。以后炎炎的夏日，再也沒能在樹下乘涼，在小河里抓小魚釣龍蝦摸螺螄。平坦寬闊的水泥路給家鄉發展帶來了便利，但帶走了離的美好童年的很大一部分，離悵然若失。
一步步向前走著，路上遇到幾個熟悉的不熟悉的家鄉長輩，有的扛著鋤頭，正要去自家的田頭松土鋤草，有的拎著籃子，剛從自己田地里摘了新鮮的蔬菜回家準備做飯。遇到了，自然招呼幾聲，有比較熟的，就停下多問幾聲好，閑聊些家長里短。
離有些慌，因為很多閑話說到的事，離并不清楚。所幸外婆平時也是個不愛嘮叨反應慢半拍的性格，所以支支吾吾也就過去了。
走到村口的三岔路，看著大片的田野。正是萬物生長的時節，天地間綠油油的，稻子、小麥、高粱，都還是嫩嫩的小小一截，充滿生機。
離深深地呼吸。感受這自然的氣息。感受熟悉的溫熱的泥土的氣息。
再慢悠悠回到家中，回到低矮的小泥屋中，離覺得有些累，便坐下休息，邊細細打量外婆的房間。小時候只顧著要好吃的，也沒細細觀察過外婆的房間，只覺得外婆的房間藏滿充滿魔力的東西，如今細看去，其實只是一間低矮逼仄的小茅屋，家具陳舊，但是打掃得很干凈。
離嘗試做飯。可站起來卻一陣眩暈。在這個充滿回憶的房間，離想待得久一些，可好像時光，已經絕情地拒絕了離的請求。
六、離爸
再次醒來時，離悠悠嘆口氣。對外婆的思念，還縈繞在心間。
沉默了半響，覺得背部有些灼熱時，離才回過神來。原來自己竟是在田間。水田里的水沒過小腿，褲腿上有泥跡。額頭不斷有汗水滴落，身上也是層層的汗。背部的灼熱，大概是被太陽烤得太久的緣故。
離直起腰來，眼前一黑，重心不穩，差點栽下身去。過了一會，眼前景象才又明朗清晰起來。離環顧四周，是一大片的水田，有不少人在田間干活，大多在拔苗插秧，也有平整土地的。而自己所在的這一塊，很是熟悉。離知道，這是屬于蘇家的田地。小時候，不知多少次，離跟著爸爸媽媽到這里干農活，也像現在這般在烈日下泡在火辣辣的水里插秧，還要小心浸在水中的腿被螞蝗吸血。不知多少次，離感受到小腿上傳來滑溜溜的感覺，心中一陣發毛，立馬挪到路邊，查看腿上是否有外來生物。有時是錯覺，有時，則必須將腿上吸附的螞蝗小心地扯下來，扔在路上。
如今這是，重溫兒時的記憶么？離苦笑。低頭，水田中渾濁的水面照不清人影。但覺是個瘦削的成人。在瘦削這一點上，自己和爸爸還真是挺像啊。離再次環顧，只見這片水田中只有自己一人，孤單單的。離覺得熱得難受，看到田梗上有自己熟悉的水壺，立馬拿起來一陣狂飲，才稍解暑熱。
的確是，離開這樣的日子太久了。離實在不耐這火熱的艷陽，在水田里洗了洗腳，帶上水壺準備回家。
“阿蘇，這么早就回去啦？”旁邊田地里，一個年輕人向自己喊道。
阿蘇？離一愣。可不常有人這么稱呼自己啊，伙伴們一般都叫自己為阿離的。而這喊話的年輕人，好像自己小時候的玩伴小佳的爸爸啊，只是面容年輕好多。
“是啊，太熱了。”離含糊應答一句，忍住內心的波濤，急速回家。
家里還是熟悉的平房。離先到水井旁，打上一桶清涼的井水，在略微蕩漾的水面中，看到熟悉的面容。
“爸爸……”離喃喃。漸漸平靜下來的水面，映出一張熟悉的面容。離知道這是父親，但又比自己記憶中的父親年輕許多，好像同如今的自己差不多的年紀。身量雖已長成，容貌中卻還帶著些稚氣。就像……家中保留的爸爸參軍時候的照片，那樣年輕的面容，那樣燦爛的笑容。這是離不曾有機會親見的情景。
離低頭看腳上熟悉的藍色拖鞋，這是爸爸常穿的鞋。水壺，也是爸爸參軍時候留下的綠色軍壺。
離扯開嘴角，努力露出牙齒笑一笑。水中年輕的爸爸，露出一個努力扯開的笑容。
離掏了掏口袋，在褲袋中掏出一把小鑰匙。離用慣常的方法開了旁邊的小門，進門后才又撤去大門后的橫杠，打開了大大的木門。
陽光照進屋子，趕去了黑暗，也帶來了熱度。
離環視這個熟悉的房子。簡單的大廳，旁邊各一大一小兩間屋子，正屋后邊還有個不小的廚房間。
屋子里的陳設，同自己印象中不是那么相符，沒有女主人的痕跡。看來，這個年級的父親，還是個單身漢，媽媽，還沒有嫁入蘇家。
有時候，離會想，媽媽若是不嫁給爸爸，人生會不會好一些呢？年幼時候那樣激烈的爭吵的記憶，雖不愿但卻無法抹去。因為，已經刻在心里，時時引起一陣悸痛。
可是當有一次離和媽媽無意中提到，自己記憶中爸媽劇烈的爭吵，媽媽甚至離家出走時，媽媽卻笑笑不在意地說，那時候的夫妻，哪對不是這樣吵過來的。
離想起曾看見過的小伙伴軍軍的母親大半夜被軍軍的父親打出門，軍軍的母親將家中家具往河里扔的情景，不禁默然。
將夫妻間吵鬧打架視為尋常的那個年代那些人群，離無法理解也無法改變，只能將心中的傷痛深埋，自己慢慢舔舐。
回憶到此，離不禁又嘆了口氣。怎么像個老人似的，愛回憶愛嘆息呢。離一邊失笑一邊搖頭，一邊用井水清洗自己沾滿泥漿的身子。清涼的水拂過身體，離不禁滿足地嘆息。
“阿蘇，剛從地里回來啊。下午去不去搓兩把？”一個穿著時尚的年輕人從門旁小路走過。離仔細辨認，看出小伙伴軍軍的影子。那么，這就是后來愛打架的軍軍的爸爸了。
離努力揣摩著此刻的父親，會是怎樣的回答：”不了，下午還要去田里。”
“哎呀，干嘛把自己弄得這么累？”
離無奈，還是搖頭。
“笨蛋，真是，不知道享受。”對方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去了。離覺得有些好笑。
清理干凈自己，離又進屋，看看掛在墻上的時鐘，慢慢指向11點。離摸摸扁扁的肚子，默默走向最后頭的廚房。看來爺爺出遠門了，那就只需要給自己隨便做些吃的就好了。
廚房的大鍋，所幸還有童年的記憶，堪堪會用。離蒸了些米飯，炒了個雞蛋和絲瓜，勉強填了肚子。
日頭正烈，離又把大門關上了，留些清涼。打開熟悉的房間，里面只有一張小鐵床，旁邊簡簡單單幾個小家具，沒有印象中滿滿當當的柜子。離在小床上坐下，隨手拿起枕畔的一本書，是一本破舊的《三國演義》。書有些毛糙，顯然翻閱過好多次了。離忍不住翻看起來，過了一晌，才想起，這是爸爸遺傳給自己，最好的一個習慣。記憶中，爸爸吃完飯后，總喜歡拿著本書在床上看，有時候看著看著，就側著身子睡著了。
年輕時候的爸爸，就很愛看書啊。而爸爸的青春，其實也挺孤獨寂寞的呢。
離有些出神地想著，對大大咧咧開著不知輕重的玩笑的爸爸，有了些復雜的情緒。從兒時的期盼，到青春期的怨恨，到成年后的疏離，如今，又參雜了些理解和同情，原先的怨氣，卻是減弱了些。
爸爸，若是能夠在青春期相遇，做彼此的朋友，該多好啊。
離的思緒蔓延，待到回神，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小鐵床上。
勞累的身子躺平，身子像要發出滿足的嘆息。
離學著記憶中爸爸的樣子，側躺在床上翻看著書。書中的字越來越模糊跳躍，像一群人在跳著交誼舞。
離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帶著對爸爸的回憶與淡淡的愛。
七、離媽
離幽幽醒來時，盯著天花板出了一會神。
其實離一直很想知道父親曾經的故事。就像大多數孩子一樣，父親是自己兒時的偶像，那樣能干，好像什么事都難不倒。可是父親卻總說過去的事兒有什么好說的呢，敷衍過去，讓離覺得過去對父親來說輕得不值一提。可是，不該這樣的啊，人的年少時光，不是對一生都會有很大影響么？
離沒有那樣執著，扛不過父親的執拗，只能在旁人的幾句閑談中知道些許。有人說父親不容易，年紀小小就失去母親，有的說父親吊兒郎當，中途輟學。離不知道這些話幾分真幾分假，不知道父親完整的經歷是怎樣的，只能在想象中勾畫少年的片段故事，想象著父親的童年、少年、青年，那些自己出生前的故事，那些自己不能參與的時光。
不過，當自己漸漸長大，對父親的失望和怨恨越來越多，自己的經歷和記憶越來越多的時候，對父親的想象就少了起來，曾經的構想，也埋在了腦海深處。
此刻，記憶又翻涌。而且因為剛才那一段如夢似幻的經歷，又給原來殘破的故事增添了幾筆。爸爸啊爸爸。
離正唏噓愣神，只聽“啪嗒”的聲音，門開了。
“咦，怎么躺著？不舒服么？”有些熟悉的清朗的男聲。
離轉頭，看到年輕的父親正開門進來，一臉關切。
離愣住了。
年輕的父親看到，更加擔心，忙走近來，摸摸頭：“沒發燒啊，是怎么了？是肚子不舒服么？又是懷孕反應很大么？”
懷孕？
離震驚了。順著年輕父親的手，看向自己的肚子。肚子還蠻正常的啊，并不突出。只是，眼前這兩團隆起是怎么回事？
離再環顧四周。還是原來的房間，只是其間的家具多了不少，是自己熟悉的擺放。
才發現躺著的床，也不再是原來的小鐵床，而是記憶中熟悉的雙人床。離坐起身來，不理有些驚愕的父親，徑直往左手邊的墻上摸去，摸到熟悉的鏡子，立馬拿過來。
鏡子里是個臉龐圓潤的年輕女子，一頭烏黑秀麗的長發略有些凌亂，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帶著些驚慌。
離捂臉，仰頭重新倒在床上。
這是自己熟悉的、曾在相片上看到過的年輕的母親啊。
媽媽，媽媽啊。離輕聲呼喚。記憶中的母親，一直是粗壯的水桶腰，又短又硬的頭發黑白夾雜，眉頭總是蹙起，眼神總是嚴厲，離總是想從中找到相片中那年輕女子的風韻卻總是失敗。沒想到……沒想到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
“怎么啦？飯也沒做，就光躺著，什么話也不說。”父親的語氣有點不耐煩了。有點類似吵架的前奏了。離很熟悉那些帶著怒氣的話語。
離揣摩著此刻父親和母親的心理，盡量讓自己的話接近母親可能說的話：“剛才覺得頭暈，肚子也難受得很，沒力氣了所以躺著。阿蘇去做一下晚飯好么？”
離看到父親揚起眉毛，有些驚訝的表情，知道自己可能說岔了，不像母親平時說的話，可母親平時那樣帶怨氣的話，實在說不出口。而且，現在父親和母親，應該是新婚不久吧，這時候的對話，應該也不會像自己記憶中那樣爭鋒相對吧。即使就是如此不合，離也不愿說出那些帶刺的話。
說多錯多，離也不再多說。裝著很不舒服的樣子，用手遮住了眼。
“嗯，那就炒個青菜，熬點粥吧。”
聽著父親離開往廚房走去的聲音，離漸漸睜開眼。視線向下，手也順勢向下，撫摸肚子。
懷孕啊……那么此刻，還是胚胎的自己正在母親的子宮里了。真是奇妙的感覺。此刻，與自己最親近的兩個人就在同一個屋檐下，而自己，居然也在，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存在于兩處。
離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緒中久久，直到廚房里切菜的動靜漸漸傳入耳膜。
離起身。
鴨血炒韭菜，絲瓜炒肉，番茄雞蛋湯。雖簡單，但色澤、香味著實誘人。離不禁脫口而出：“好棒。“
父親有些害羞，裝作不在意地笑笑：“這有什么。餓得很了吧，快吃吧。”
離點點頭，一時飯桌上靜默無語，只有碗筷聲。白粥軟糯，菜都可口。暈黃燈光下，相對晚餐的一對年輕夫妻。很幸福的畫面。
離想象著這樣的畫面，想起自己曾經問過媽媽，既然和爸爸在一起總是吵架，為什么不及早離婚呢？記得那時候媽媽幽幽地說了一句，“結婚最初幾年，還是有一些美好時光的”。媽媽所說的，就是此刻這樣的時光吧。
既然有這樣溫暖美好的時刻，為何后來，卻到了總是拳腳相加的地步呢？
一思及此，離幾乎想要落淚。
“怎么了？還是很不舒服么？要不要去看看醫生？”對面的父親看到異常，關切地問。
離搖搖頭，收回眼淚：“只是覺得很幸福，太開心了。”
吃罷晚飯，離主動將碗筷洗了，收拾干凈廚房。這是離自小在家干慣的事兒，看到原本雜亂的廚房變得干凈整潔，離總是會很開心。忽而又想起，曾經父親也會為母親沒有及時打掃廚房而發脾氣，母親也會為父親總是丟下碗筷就去散步而偶爾幫助洗碗有頗多怨言。其實，都是小事呵，但是共同生活中這樣一樁樁的小事積累起來的不滿，漸漸將原本就不多的溫情消磨得所剩無幾，只剩下硝煙彌漫吧。而自己，其實也是怕父母總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吵起來，所以還是趕緊乖乖地將廚房打掃了，減少一些燃起戰火的苗頭吧。只可惜，造成矛盾的摩擦太多了，不在此處就在彼處，單單是廚房的打掃，并不能徹底解決問題。
離再次嘆息。也不知自己以后結婚，會是怎樣的場景。思及此，過往對婚姻的恐懼，又襲上心頭。原本放松的身體，也又僵硬起來。
父親吃完飯已經出去散步了，離獨自一人打掃完廚房，也決定出去走走。看看新婚的母親所處的這個村子，不知同自己的記憶，有哪些相同哪些不同。
走出熟悉的木質大門，門前小道也是熟悉的。只是感覺比記憶中更窄更暗些。順著小道走幾分鐘，就到了小河邊。年輕的父親，正坐在小河上的石橋上，同村里的男人們聊天。這路燈下的小石橋，可一直是村里聚會聊天的一個好場所呢，這一點倒是一直沒有變。
走近小河，河面倒是比兒時記憶中要寬些，水量也更豐沛些。此刻的河邊，還沒有那么多的房子，沒有那么寬的路，沒有那么高的圍墻，河的領域，還沒有一點一點地被陸域所侵蝕。
離一步步地靠近，望向夜幕中黝黑泛光的河水。童年時候在河中暢游的記憶從腦海深處翻涌出來，灰暗童年中的美好暖色呵。
“噗通”，有些冰冷的河水浸沒離的身子，掉落帶來的沖擊讓離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其實小河不深，離的游泳水平雖不算高，但也可以應付，但驟然受冷的身子，卻沒法自如地浮起來。而肚子，也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
啊！劇痛中離幾乎不能思考，雙手不自禁地伸向腹部，渾身冰涼。
八、離嬰
離覺得溫暖。溫暖黑暗又舒適。舒適得讓人不愿意睜眼，黑暗得讓人不必睜眼。
是到了彼岸了么？離問自己。在經歷了那么痛苦的死亡之后，此刻的溫暖舒適著實難得，讓人留戀。
離懶懶地伸伸腰肢，不意碰到柔軟的壁壘。離一驚，想睜開眼卻發覺睜不開來，只覺得自己身在溫暖的水中，雖沒有換氣卻不覺憋悶。
離小心翼翼地試探，探索著周圍的環境。只覺得溫暖的水液之外，就是一層柔軟的薄膜一樣的東西，而自己的肚臍部位，好像有一條帶子連接著什么。
離扯扯肚子上的帶子，小心地戳戳那柔軟的薄膜，只聽得有模模糊糊的聲音傳來。
“呀，寶貝踢腳了呢？“
“哇，真的在動呢~”
離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恐怕是在子宮里面，變成一個未出生的嬰兒了。外面，會是自己的父母么？離有些期待有些興奮。離很想快快出去看一看，看一看這對恩愛夫妻。離又不想那么快出去，因為在子宮里面溫暖的羊水包圍中，感覺是那么安心自在舒適。離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過這樣安寧的時刻。或者說，自己忘記這樣的時刻太久太久了。此刻重溫，自然想多多的、多多的感受一番。
但事情發展，并不能總如人愿。離在肚子里舒適沒多久，就感覺自己存在的這個小空間猛地一縮，羊水翻涌，離也不禁被擠壓，感覺不舒服起來。
“呀！“只聽得一聲驚呼，離能感受到外面世界的混亂，因為自己所在的世界，開始顛來倒去。
“羊水破了……快，快去醫院！“
陣陣緊縮在持續著，離只覺得有一股力在推著自己往下往下，往外面的世界去。離努力地掙扎，想要高喊“我不要！“，可是好像無法逆轉趨勢，反而惹得外面的世界更加混亂。
“老公，好痛！好痛！！“
“親愛的，堅持住，堅持住，很快就到了。深呼吸，深呼吸。“
離聽到外面的動靜，安靜了下來。將身子盡量緊縮，用小小的胳膊抱住小小的腿，減輕擠壓帶來的壓迫。連綿不絕的擠壓也暫時停了下來，離感到外面也平靜了，悄悄舒了一口氣。
但離開還是不可避免。不過一會，離感到那陣陣的擠壓再次來臨。這次外面除了疼痛的呼喊，還有冰冷的刀具落到鋼制盤中清冷的聲音，還有急而不亂的腳步聲，還有指導著吸氣、呼氣的護士聲。
離想了想，放松身體，最后感受在羊水中的安寧，然后隨著一松一緊的節奏，漸漸往下往下，往力所涌向的方向。
近了，近了。離只覺有一股大力扯著自己。與回縮的力做著斗爭。
拉鋸戰很快就結束了。離只覺得身體突然一冷，眼前突然一亮，身處溫軟舒適羊水中的感覺消失了，有冰冷的空氣涌入鼻腔。
離心中百感交集，復雜情緒還來不及醞釀，只覺屁股上被人狠狠打了一下，嘴巴一張，“哇“的哭聲便出來了。
“哇……哇……“哭聲一起居然便止不住了。離一邊哇哇地哭著，一邊體味著從子宮到外部世界的轉變。微微睜眼，眼前的一切還不真切，但能夠看到一雙溫柔的眼睛。帶著疲憊的笑顏，不是自己熟悉的模樣，卻一樣動人。
“媽媽……“離忍不住呼喊，傳入耳中的卻仍然是”哇哇“的哭聲，也許沒有人能夠從中聽出與之前的哇聲的區別。
“媽媽呵，媽媽。“離心中溫熱，眼淚流得更加暢快。”哇哇“的哭聲更加響亮。
“這么能哭，聲音這么宏亮，身體肯定很棒呢。恭喜啦，得了個大胖兒子。“
離感覺到自己被交到了另一個人的手里，睜開朦朧的淚眼，是一張年輕的男子臉龐，也不是自己記憶中的模樣，但是眼中的愛意與溫柔，讓離心動。離覺得自己的心變得越來越軟，軟得要化成水，全部變成淚水流出來。
很幸福， 很幸福啊。被愛著的感覺，原來是這么的幸福。
離的淚水源源不斷，“哇哇”的哭聲卻是越來越小。離覺得累了，很累很累。
從開始的子宮到人間的過程，到長時間的哇哇大哭，離已經消耗了小小身體的所有力量。離覺得自己需要休息。但是，肚子，也覺得好餓……剛才的一系列活動，也消耗了不少體力，而現在，又沒有了能夠提供能源的臍帶。
離的嘴一癟，又想哭起來，不意嘴巴卻被塞入了一個柔軟的東西。有溫熱香甜的液體，從那柔軟的頂端涌出來。離立刻開心起來。不斷咽下溫甜的液體，還嫌它出來不夠快，開始吮吸起來。肚子里慢慢充盈的感覺很棒。這個時候，離才后知后覺地想到，這個柔軟的東西，應該是乳房吧，而那溫熱好喝的液體，應該是乳汁。
離覺得有些臉紅，但吮吸的本能促使他繼續攝入，不斷汲取。直到他感覺飽了，累了，小嘴離了奶頭，沉沉地睡去了。
“親愛的寶貝，好好地睡吧。”
離在睡夢中迷迷糊糊聽到隱約的話語。朦朦朧朧睜開眼睛，見到一對年輕的臉龐。正趴在自己的小床邊，帶著又是好奇又是滿足的笑意看著自己。
離想要轉頭，發現有點困難，想要起身，更加覺得四肢用不了力。離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大概還是那個嬰兒吧。想到睡去前吸吮的場景，不免不自在起來。臉紅，身子扭動。正趴在嬰兒床旁邊的年輕父親看到這番場景，急忙把他抱起來，小心呵護著走動起來。
離心中有些尷尬，但又想自己此刻既然是嬰兒的狀態，也只能釋然，于是放松，安心享受年輕父親的懷抱。懷抱太過舒適，離忍不住想要睡去。就在昏昏欲睡間，肚子有咕咕的難受感覺，離忍不住扭動身體，想要說話，出聲的依然是咿咿呀呀的模糊。
年輕的父親有些無措，望向躺在床上的年輕愛人。
“是不是餓了？”年輕母親猜測，示意年輕父親將嬰兒抱過來，一邊撩起了衣服。
新鮮乳汁對嬰兒有極大的誘惑。離極力控制住，扭過頭，繼續咿咿呀呀，扭動著身子。而稀疏的便便，已經不受控制地排出體外。離只覺得全身一陣輕松。但身下的濕熱，又讓他有些羞澀。
年輕爸爸好像感覺到了什么，對著年輕的母親笑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十幾個黑夜過去。
離沒有想到，自己作為這個嬰兒的存在，居然持續了這么長的時間，而非之前那樣，一次睡眠就離開了。
作為嬰兒生長的感覺很奇特。其中最奇特的，是作為嬰兒與年輕父母的關系。
在這段時間里，離感受到了年輕父母對自己的愛與呵護，也感受到了父母的疲憊。離沒有想到，如此成熟的自己，在夜里也會吵鬧這么多次，因為餓，因為難受。而頻頻往返于家與醫院之間，也加深了年輕父母的疲憊，加深了離的愧疚。
終于有一天，年輕父母實在太勞累了，夜里睡得深沉。離身上難受極了，感覺像火燒一般。離想出聲，但聲音也不似原來清脆明亮，只是啞啞的幾聲。離覺得昏昏沉沉，想，要離開了么？離心中萬分不舍，但也覺得解脫。重新成為無法自主的嬰兒，離也感覺到萬分不便。能夠自由行走的渴望在心里越來越深。
親愛的爸爸媽媽，再見了。離在心中默默告別。
此次的離去特別清晰。離能夠感受到意識的漸漸抽離，好像滑入一條隧道，有劇烈的白光閃過。
九、離離
白光散去。離依舊沉浸在作為嬰兒的記憶中。
待到終于慢慢睜開眼。離發現自己回到了小小出租房中。
小小的房間有些凌亂，墻上胡亂貼著些明星畫報，地上散亂堆著鞋子和衣服，還混雜著些書籍。
離拉過揉成一團的被子，放松躺在小小的單人床上，感受到久違的熟悉，久違的感恩。
這個自己生活了好幾年的小窩，這個自己曾無比忽視無比討厭的地方，其實提供給了自己如此多的庇護與溫暖。
離站起身，拉開窗簾，外面艷陽滿天，路上車流不息，行人紛紛。是個出行的好天氣。回想之前從出門晚餐理發到一系列穿梭的故事，恍然如夢。
離伸了伸腰，覺得身上充滿了力氣。離又細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小窩，然后到了衛生間，掬一捧水清醒大腦，再打回一桶水，開始好久沒有進行過的運動——整理房間。
將床鋪整齊，將被子疊好。將地上的衣服、鞋子、書籍都整理放好，將柜子里的衣服、電腦都拿出來晾一晾。將房間邊邊角角打掃一番，將柜子擦了，將地拖了，離看到煥然一新的小小居室，覺得開心極了。
有室友走出房間經過客廳，見到離打掃過的房間，驚奇不已：”蘇離，今天怎么突然這么勤快了？“
離回頭笑笑，不語。心中的輕快，不想被語言破壞。
離的手指在書架上的一本本書籍間滑過，回憶著自己看過的點滴，心中感慨。手指滑動到一本小小筆記本旁，停了下來。
離拿下來，翻開。呵，是自己大學時候的日記。那時候的希望與沮喪交織的情緒，反反復復在或清秀干凈或雜亂無章的字跡間閃現。那時覺得如此不得了的事，原來已經過去那么久，已經變得那么無足輕重，已經變得要努力在記憶中搜尋才能想起。當初，到底在糾結個什么呢？離笑自己。
”蘇離，下午有聯誼會，要不要一起去？也許會遇到投緣的軟妹紙喲。“
剛才驚訝于離打掃房間的室友周維對離發出邀請。
離習慣性地想要拒絕，但止住了。離想了想，回頭微笑：”好啊。“
即使是被拉去做陪襯，離也還是想去。
從一開始的覺得孤單想要同伴，但又害怕人群想要一個人的自在，這樣的糾結矛盾，離不想再沉浸其中。
聯誼會、相親會，其實都是一個調調，只不過是寂寞男女，彼此無聊便湊在一起。可是這樣生硬的湊對又十分尷尬，因此需要多些人來沖淡這份尷尬。
聯誼會上七七八八來了還算不少人，在一個清吧，有人點咖啡，有人點雞尾酒，氣氛在一杯杯的飲料浸灌下漸漸放松漸漸火熱。沒有什么人來理離。離也樂得輕松自在，免了對答的壓力，一個人在沙發角落，打量著這個有些昏暗的小環境。
視線掠過墻上后現代的裝飾、掠過浮華的吊燈、掠過曖昧的人群，離兀然發現自己沙發的對面居然安靜地坐著一個女生。
這個女生很安靜，安靜得過了這么久離才發現。這個女生也很平常，平常的黑直發，平常的簡淡眉眼，平常的微黃肌膚，細看甚至還有平常的雀斑和點點的黑痔。可是那雙眼睛，卻是那么平和，平和中又帶著點點疏離。
離被吸引了，也沒有平常遇到女生的膽怯，情不自禁地開口：“蘇離。蘇州的蘇，離開的離。”
“陸離，陸小鳳的陸，離開的離；光怪陸離的陸離。”簡簡單單平平的聲音，離聽到卻開心極了。
“離，離。”
女生陸離抬眼看離，歪頭微微一笑，不說話。
離也回以一笑。簡單的笑，像是相識已久的好友久別重逢。
“這里太吵了，離開好不好？”
女生陸離稍一沉吟，點了點頭，起身同吧臺邊的一個女生說了句什么，便隨著離走了出來。
外面清風正涼爽宜人。男生蘇離和女生陸離開始離開。離和離安靜地往前走，沒有話語，只有風在身邊游蕩。時間也伴著離和離悠悠地走。
離和離走過離租住的小區，轉眼那小小房間就在身后。離和離走過那夫妻檔小吃攤，小吃攤上有三三兩兩的人在一邊吃飯喝酒一邊閑聊。離和離走過理發店，理發店里燈火明亮，那對勤勞的夫妻還有那小學徒在里面忙碌，小小女孩子在理發店外和小伙伴們玩耍奔跑。
離和離繞過跑來跑去的小伙伴，繼續往前走。
離和離一直往前走。
經過，離開。
結束，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