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上海火車站。
一個穿著灰色風衣的人提著大皮箱走在侯車廳的過道里,圍著白色的洛桑圍巾,消失在路口的盡頭。
這便是是留洋回來的江家二公子,江辰宇。
路上黃包車夫來回跑著,幾個衣著臟兮兮的報童正叫賣著,來回穿梭在縱橫交錯的巷子里。
江辰宇提著皮箱走在路上,遠遠看見寧蕓穿著粉色洋裝四處張望著。他原準備叫一聲的,卻不想寧蕓早先一步叫住了他。
“辰宇哥,你回來了!”她向他招了招手,避開路上的車輛跑了過來。他也笑了笑,和她一同回去。
不一會兒便到了江家府宅,江辰宇看了看門上的牌匾,還是原來的樣子。
“哥,房間我叫張媽給你收拾好了”!說話的正是江虹羽,二太太所生的江府五小姐。
正說著,又有一個丫頭提過皮箱向后院走去……
“寧小姐也來了,你們過來坐吧”。
丫頭倒了兩杯茶呈了上來,當即俯身退下了。
寧蕓接過茶水喝了一半,放下茶杯轉身正欲走,江芊羽伸手攔:“蕓兒姐,你留下來吃個便飯再回去啊,好好和哥哥敘敘舊唄”。
寧蕓歉笑說:“今日奶奶叫我上百貨商店買東西,我還有些事,改天再來吧”!說罷,起身告辭。
江虹羽一臉不耐煩的瞅著江芊羽,轉而又笑著跟江辰宇說話了。
“哥,回來怎不告訴我,我好去接你啊”。虹羽放下手中的茶問道。
江辰宇笑了笑說:“你怎么接我,難不成你能背我回來啊”!抿了一口茶的虹羽不禁將茶水一口氣咽下去。
故做惱怒道:“當然不是,我叫周伯伯去接你就是了,你那么重我怎么背得動?”
大堂里幾個人一片哄笑,倒讓江辰宇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又忽然抬頭問了句:“對了,大哥呢?”
江虹羽嘟囔道:“還不是去布莊廠里處理些瑣事了,指揮工人修些機器上些油面唄!你剛回來便問這個干什么?”
辰宇啞然,說了句:“沒什么,只不過隨口一問罷了”。繼而轉身放下茶杯,往后院走去。
他來到后院原來自己住的廂房,依然還是三年前的樣子,一切都沒有任何變化,無論是格局還是家具樣式。
房間里一塵不染,看樣子每天都有人打掃,窗邊寫字臺上放著一盆忍冬,葉子油亮亮的隨風搖曳起來,充滿著翠意。
他打開第三個抽屜,兒時的玩意兒還放在那里,沒人動過,包括六弟江擎宇,一個才八歲的小毛孩兒。江辰宇伸手按在木制的桌上,仰望著房梁,意味深長的呼了一口氣。
這時,管家張叔慢慢走過來笑容可掬,道:“二少爺,老太太請你過去呢!”
江辰宇隨他輕輕走到東廂房,只見老太太正用慈愛的眼光端詳著他,上上下下都細細的看了一遍,心滿意足的笑了。
江辰宇快步走過去叫了聲奶奶,又接過丫頭手里的茶水雙手端給她,用帕子擦掉溢出來的水。
老太太看著自己的二孫子,臉上帶著笑:“好啊,好啊,孫兒幾年不見都長這么高了!”
說罷,又托人吩咐下去,叫廚房早早備下晚餐,叫江夫人和江家上下兄弟姊妹一道用餐,自然是高興極了的。
半晌,老太太喝過茶水,在炕上睡下了,辰宇自然不擾,囑咐丫鬟照顧好奶奶就出去了。
出了老太太那,江辰宇出府前去布莊,江大少爺江黎宇正指揮著工人給機器上皮帶,刷上潤滑油,又檢查滾軸齒輪是否切合,忙忙碌碌的。
江辰宇一老遠就看見他了,沖這邊叫了一聲大哥,江黎宇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欣喜地從里間向跑了過來,江辰宇也飛快的跑過去,兩人高興地緊緊擁抱在一起。
江辰宇遞過來一塊干凈的毛巾,江黎宇接過來擦干臉上的汗與灰塵,一塊白毛巾立刻變得灰黑色,又順勢擦了把手,把毛巾搭在了一根竿子上。
間隔室里有一張小桌,幾張木板制作的椅子,江黎宇在過道旁的熱水瓶里嗮了兩杯茶,放在破舊的圓木桌上。
江辰宇環顧四周,角落里幾袋子水灰,屋子光線有些昏暗。
不禁微微皺眉道:“大哥怎不拾掇個好些的休息室,這地方也實在是太過簡陋了!”
江黎宇笑道:“這不妨事,工人們住的也不比這好,我這休息室還是臨時清理出來的,旁人都沒有的”。
江辰宇捧起瓷杯喝了茶,墻上的鐘緩慢的走著,落日的云升起來了一絲絲金色的紗幔。
“哥,該回家了,估計兄弟姐妹都來了,大伯和嬸娘們也快到了”。
江黎宇撣了撣身上的灰,鎖好門便回去了。
一入府,江芊羽和江虹羽從廊外進來,嬉嬉鬧鬧的跑進去了。
江黎宇笑道:“她倆從小一直都這樣,虹羽的性子你也曉得,芊羽也越發調皮了…”
江辰宇也笑道:“準是虹丫頭把芊羽帶壞了,不然幾年不見怎會這般活脫?”
說話間,老太太招呼他們吃飯,江府上下一片歡聲笑語。
寧蕓走在大街上,先是在祥德飯莊吃過飯,這會兒正要回府,買了酒釀圓子,從門外一條小徑去了自己的房間。
木質樓梯厚重而結實的聲音在里間回蕩。中西女中的教員明天去參加一個代表會議講座研習,給學生告了一天假。
風吹過,樹葉聲沙沙的響起,寧蕓關掉最后一盞燈,早早睡下了。
次日清晨,寧蕓早早起來,收起了昨晚曬上的毛巾,打上熱水洗漱后下樓了,換上青色絨布襖子,把圓子給老太太送去。
走過穿堂,徑直走到昏暗的格子間里。
寧蕓放下搪瓷碗,轉身出了弄堂屋,回到自己的房間,拿起桌上的手提包出門去了。
大街上,報童正叫賣著,呼喊著行人,好像企盼某些先生夫人會買似的。
“小姐,要不要買報紙?”一個七八歲的小毛孩朝她走過來。
寧蕓看著臟兮兮的小男孩,有些心疼,原本沒有看報紙習慣的她此刻也起了惻隱之心,在手提包中排出幾個銅板買了一份報。
“謝謝姐姐。”小男孩此刻改變了稱呼,沒有了剛才那般小心翼翼。
是啊,這世界就是如此,一個孩子早早出來謀生,唯恐得罪貴人,稱誰都是恭恭敬敬的。
寧蕓沒有說話,從皮包里拿出幾塊糖遞給了小男孩,起身向前方走去。
后面的小男孩朝她揮了揮手,向她道謝。
走過一條街,正準備繼續向前的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她面前。
她正有些狐疑。
這時,車窗里探出一個頭來,江辰宇吹了一個口哨,叫她上車。
寧蕓從右側開門俯身坐了進去。
“寧小姐好興致,這么早出來了。”江辰宇打趣道。
“江辰宇你這沒好氣兒的,要帶我去哪?”寧蕓叫囂道。
“去我家。”說著,準備便轉動方向盤,往另一條街開去。
“得,我可不想去你家,放我下來。”寧蕓對江虹羽有些芥蒂。
江辰宇轉過頭來,凝視她幾秒,轉而嘆了一口氣。
郊外的微風令人格外舒暢,江辰宇停了車,招呼寧蕓朝溪邊過來。
“還記得這條小溪嗎?我去英國臨走前和你來過這里。”江辰宇仰望著蔚藍的天空說道。
寧蕓坐在草地上,回答說:“是啊,轉眼幾年過去了,如今你也回來了。”
江辰宇悄悄靠近她:“我不在的這幾年,你還好嗎?”
“也就這樣吧,你在英國怎么樣了?”寧蕓看到他坐了過來,往另一側挪了挪。
“那邊挺好的,一個人未免有些飄零。”
寧蕓無意中看到了他手上那塊金表,沉默了下去。
江辰宇注意到了她眼里的一絲沒落,把它摘了下來,做勢要扔掉。
“哎,你干什么?不要把它扔掉啊……”寧蕓急了,伸手欲攔住他手中的動作。
“你不喜歡我就扔掉,這是一個外國朋友送我的。”江辰宇假裝的很認真。
“那……那我送你的銀制手表呢……你扔了……”寧蕓低下頭去,聲音越來越小。
江辰宇笑了,拍了拍她的頭。
“傻丫頭,你送的手表我一直都舍不得戴,把它和你送我的書收外一起了呢。”
寧蕓很高興的在草地上奔跑起來,江辰宇在她身后追逐起來,像小時候那樣。
一會兒,天空中落下一絲絲細雨,落在寧蕓的鼻尖。
江辰宇看了看天空,有點不悅,說道:“下雨了,蕓兒我送你回去吧。”
“那就麻煩江二少爺啦。”寧蕓作揖,臉上掛著笑。
江辰宇笑著拉過她,徑直向車的方向走去。
車里的兩個人,互相看著不說話,但相視一笑就十分美好。
江辰宇一進府,就看見江虹羽和江芊羽在廊外等著,向他招了招手。
“哥,你到哪里去了?一大早也沒個人影兒。”江虹羽朝他翻了一個白眼。
江芊羽倒沒有那么著急,不緊不慢的跟在后頭。
“快點走吧哥,嬸子還在等我們呢!”江虹羽拉過他們向府外走去。
一路上,江虹羽嘰嘰喳喳地談論著幾年間發生的事,好一會不消停,江辰宇不得不把車開快了些。
自然是不到一會兒就到了。
一進府,只見府里的老媽子順勢扒了兩口飯,支支吾吾的說些什么。
江芊羽穿上大衣,隨江虹羽飛快的走了過去。
蘇玲換下藍布旗袍,加了一件白色鑲邊襖子,捋了捋頭發又下去了。
只見二嬸子氣沖沖地直撞上來罵罵嚷嚷的。
“什么破玩意兒,也不叫人窮開心!”說著又去了。
唯有底下麻將桌上笑盈盈的妯娌們,在昏暗潮濕的格子間里,笑著鬧著,一直沉了下去。
江辰宇從門外進來,似乎看到了這一幕,正準備轉身出去,卻不巧撞上了二嬸子。
那人扶著頭正欲叫嚷,又睜眼定睛一看,便轉急忙怒為喜地說道:“喲,辰宇回來了,也不坐坐就走……”
便強拉著他進了這小間,江辰宇只得找了個破舊的皮沙發落坐了。
二嬸子又招呼府里的老媽子把茶水端上來,伸手取過遞給他。
江辰宇拗不過,只好伸出手來接了。
二嬸子也在板凳上坐了下來,笑得像干核桃一樣局促,擺弄著毛線。
笑道:“如今你留洋回來,吃不慣府里的茶水,明兒我叫蘇玲給你買好的去。”
還未等到江辰宇開口,只見她又吩咐著幾個打麻將牌花枝招展的女人:“快把喜兒叫來,他辰宇哥哥來了。”
四個女人不得不沒好氣的放下手中的牌,不舍的上樓去叫小少爺下來。
一個約莫十歲的小男孩被幾個女人簇擁著下了樓,眼睛里滿是驚慌,朝他慢慢走過來。
女人們繼續打麻將,小男孩靠在二嬸子懷里,叫了他一聲哥哥。
江辰宇從衣袋里找出一支鋼筆,微笑的遞給他。
二嬸子笑的越發精干了,說道:
“這么好的鋼筆我還是頭一次見呢!到底是我這婦人鄉野,出不得府見不得世面哩。”
江辰宇也不以為然,慢悠悠才道了句:“嬸娘過謙了,辰宇讓嬸娘見笑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他實在是不想在這里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