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沒有洪水

第一章:1998·冬至

那年的暖氣片漏得特別兇,水珠沿著生銹的螺紋往下爬,在水泥地上織出青灰色的蛛網。我正對著《黃金時代》里那句"我要愛,要生活"發怔,鐵皮課桌突然發出刺耳的呻吟。


沈暮影的牛仔外套蹭過我的后背,葡萄紫色的發梢掃過泛黃的書頁,在王小波說"二十一歲"的地方劃出銀亮的刮痕。粉筆灰在陽光里浮沉,她轉身時帶起的氣流里,劣質染發劑的化學味道混著茉莉香,像松花江支流上碎裂的冰凌。


"借過。"她揚了揚下巴,凍紅的耳朵從紫發里探出來。鐵皮鉛筆盒在她手里叮當作響,掛著的掛件掉了半邊耳朵。


班主任老陳敲著黑板擦介紹新同學時,她正用指甲摳窗玻璃上的霜花。暖氣管道在墻壁深處發出腸鳴般的動靜,她的影子投在《中學生守則》上,把"不準染發"四個字切得支離破碎。


下課鈴剛響,她就從褪色牛仔布書包里掏出鐵皮糖盒。薄荷糖在錫紙里沙沙作響,像細雪落在防寒氈上。"東北的雪真能埋人?"她呵出的白霧在玻璃上暈開,指尖畫的笑臉很快被新結的冰晶吞噬。


我聞到她袖口的煤煙味,想起父親廠里總也修不好的鍋爐。她的指甲油斑駁如生銹的鐵皮屋頂,在窗欞上敲出《紅河谷》的調子。糖盒突然塞進我手里,涼意順著掌紋往心臟爬,"請你吃,別告訴老陳我上課看《白夜行》。"


暮色漫進教室時,值日生的拖把撞翻了水桶。積水漫過她課桌下的帆布鞋,紫色發梢垂在臟水里,像截泡脹的鳶尾花莖。我掏出皺巴巴的作業紙想幫她擦,她卻笑著把糖盒按在我手心:"明天幫我抄物理筆記吧,用藍墨水,要寫成《情書》里那種雪花體的。"


走廊盡頭的鐵門在風里搖晃,她的身影被暮色拉得很長。我數著糖盒里的薄荷糖,三十六顆,每顆錫紙都折成了千紙鶴形狀。暮色濃稠如墨汁時,我發現最底下壓著張字條,圓珠筆字跡被水汽洇得模糊:"你的《黃金時代》第58頁夾著銀杏葉書簽。"


暖氣片突然發出劇烈的咳嗽,水珠砸在字條上,把"銀杏葉"三個字泡成了小小的湖泊。


第二章:1999·驚蟄

校辦工廠的煙囪在三月開始咳血,鐵銹色的雪水滲進翻毛皮鞋,腳趾凍成透明的紅蝦。沈暮影踹開鍋爐房鐵門時,生銹的合頁發出產婦般的呻吟。她指甲上新涂的紅色甲油已經斑駁,像鐵皮屋頂剝落的漆皮。


"像不像婁燁鏡頭晃出來的畫面?"她踩著猩紅的鐵梯往上爬,鐵銹簌簌落在我的校服領口。通風口漏下的光線里,野鴿子的羽毛泛著金屬光澤。她突然轉身,帆布鞋底的煤灰撲簌簌落進我眼睛,"你聞,鐵銹混著鴿子糞,這就是自由的臭味。"


烤地瓜的香氣從她書包里溢出來時,暮色正沿著鍋爐的裂縫爬行。她掰開焦黑的外皮,橘色內瓤在昏暗里像盞小燈。"我外婆攢止疼片,"金黃的糖漿掛在她嘴角,"裝維生素C的瓶子,藏在搪瓷缸和毛主席像章中間。"


通風管突然震顫,驚飛的鴿子撞碎光影。她指尖的煤灰抹在《百年孤獨》扉頁上:"我爸的新老婆,眼睛會勾魂呢。"地瓜皮上的焦痕在她掌心蜿蜒,像道新鮮的傷疤。


暴雨是半夜砸下來的。我們在紅星錄像廳屋檐下躲雨,老式放映機在幕布上投出潰爛的光斑。馬小軍騎著自行車沖進莫斯科餐廳時,沈暮影突然把冰可樂貼在我臉上。鋁罐上的水珠滾進衣領,她耳語帶著薄荷糖的氣息。


后巷積水映著霓虹殘影,她紫發梢滴著水,在水泥地上畫出抽象的血跡。我數著她帆布鞋踩碎的光斑,突然聽見她說:"等六月白樺樹抽芽,我帶你去看真正的《蘇州河》。"


鍋爐房鐵梯的銹跡在雨中發酵,像經血滲進凍土。那晚我們偷喝了半瓶醫用酒精,她教我用鐵釘在墻上刻字。斑駁的"1999"旁邊,歪歪扭扭躺著句"多年以后,面對防洪紀念塔,我將會想起父親迎娶狐貍眼的那個下午"。


第三章:2000·夏至

鐵軌在七月正午的暴曬下蜷曲成銀蛇,枕木裂縫里鉆出的野葵花,把煤渣染成金箔色。沈暮影翻過斷墻時,紫色發梢纏住鐵絲網,扯下半綹褪色的絲,飄進生銹的巡道鈴里。


我們并排躺在灼熱的鋼軌上,貨運列車碾過時,震落的煤灰在她睫毛上結晶。她突然抓起把野葵花塞進我領口,花莖絨毛刺著汗津津的后頸:"防洪塔西側裂了道縫,管理員拿水泥補得像蜈蚣。"


防洪紀念塔的陰影切割冰棍攤時,她突然掀起校服下擺。腰間盤踞的疤痕泛著青紫,縫合線在烈日下宛如凍裂的松花江支流。"去年住院時,"她指尖劃過凹凸的皮肉,"護士每天往我靜脈扎三支玻璃瓶,說是能治愛做夢的毛病。"


偷來的海鷗相機在掌心發潮,取景框里她的紅圍巾被江風絞成火焰。她倒退著走向斑駁的防洪碑,帆布鞋碾碎滿地葵花籽:"拍成防洪塔浮雕那樣,等江水漫上來,我就變成第二個鎮水神獸。"


貨輪汽笛驚飛江鷗時,我們給生銹的鉚釘編序號。第七顆螺絲釘的潰瘍處,她塞進顆野葵花籽。"等開春鐵軌熱脹冷縮,"她對著鋼軌的裂縫呵氣,"這兒準能爆出個梵高畫的那種太陽。"


暮色漫過鐵路橋時,她的發絲掃過我發燙的耳尖。我們共享的格瓦斯氣泡在瓶口碎裂,她忽然指著生銹的鉚釘說:"聽說每顆螺絲都記得列車經過的頻次,像不像不會說謊的心跳儀?"


她的手背無意擦過我握緊相機的手指,江風突然卷走她的紫色發圈。我們同時伸手去抓,指尖在將夜未夜的空氣里相撞。發圈最終掛在歪斜的巡道鈴上,她傾身去夠時,敞開的校服領口漏出鎖骨下的細痣。


"別動。"我按下快門的手在顫抖,取景框里她的剪影正在吞噬夕陽。她突然轉頭,鼻尖幾乎擦過鏡頭,"你睫毛上沾了葵花絮。"她的呼吸掃過我的手腕內側,像松花江夜霧漫過防洪堤。


貨列轟隆駛過的瞬間,她突然把額頭貼在我肩胛骨。震波通過鋼軌傳來,兩顆心臟在肋骨的牢籠里共振。"數到第七節車廂就分開。"她的聲音悶在棉質校服里,熱氣滲透布料烙在皮膚上。但我們誰都沒數,任憑滿載原木的綠皮車廂碾過漫長的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第四章:2001·大雪

"永遠站在..."刻到第四筆時,老陳的三角板劈在講臺邊緣。沈暮影的紫發梢掃過我的手背,她突然咬破指尖,在"雞"字最后一橫摁下血印。那滴血順著桌腿往下爬,在水泥地上結晶成赤珠。


班主任的牛皮鞋跟總在沈暮影課桌旁多停留三秒。當她把《城市畫報》卷成筒狀抵在下巴發呆時,老陳的粉筆頭會精準擊中她鎖骨下的細痣。"某些人以為染個雞毛撣子色就能飛上枝頭。"粉筆灰簌簌落在她發間,"也不看看自己戶口本上蓋的什么章。"


月考發卷那天,老陳特意把她的數學卷展開在投影儀上。"沈同學獨創的解題思路,"三角板敲打著23分的紅字,"建議投稿《故事會》幽默版。"教室里騰起的哄笑中,她指甲摳進課桌裂縫,勾出前屆學生藏著的煙絲。


最刻薄的是收繳她鐵皮糖盒那回。老陳當眾撬開錫蓋,三十六顆薄荷糖滾落在講臺。"喲,還折千紙鶴?"他捏起糖紙對著日光燈,"火車站招待所順來的吧?"全班目光黏在她洗白的帆布鞋上,那天下著凍雨,她課桌下的水痕漫成小小的松花江。


平安夜的雪裹著煤渣,紅星錄像廳后巷的霓虹燈管滋滋作響。沈暮影掰開烤紅薯的焦殼,橘色內瓤貼上我凍裂的嘴唇:"比圣索菲亞教堂的破壁爐暖和吧?"鋁箔紙在她指間翻折成天鵝,翅尖沾著糖漿的琥珀光。


黑影是從《泰坦尼克號》海報上剝落的。三個穿貂領的混混堵住巷口,為首那個踢翻垃圾桶,鐵皮罐滾到沈暮影腳邊。"紫毛丫頭,"他吐出的煙圈混著酒氣,"聽說你爸拿勞保手套抵彩禮?"


沈暮影把我往后推時,帆布鞋碾碎了地面積雪下的冰殼。她的紫發梢掃過我的鼻尖,留下茉莉香精混著煤灰的尾調。"跑。"她嘴唇幾乎沒動,手肘頂在我肋間。但我摸到了墻根的凍磚。


混混頭子的馬丁靴踩住她散開的鞋帶時,我聽見帆布纖維崩斷的輕響。他拽住我圍巾往鐵絲網上扯,鐵銹簌簌落進衣領。沈暮影突然抓起半塊凍磚拍在他耳后,血珠濺在雪地上,像誰打翻了紅山茶盆栽。


另外兩人撲上來時,她把我推進垃圾箱夾角。板磚脫手的瞬間,我聽見她嘶喊在風里開裂:"滾!再碰他試試!"某個混混的彈簧刀劃破她袖管,血滴在雪地上綻成六角霜花。


她抄起生銹的自行車鏈鎖時,老式放映機的光斑正好掃過后巷,把我們的影子投在《陽光燦爛的日子》海報上,像場荒誕的皮影戲。


她替我縫校服扣子時,小指總蹭過我胸口的第二根肋骨。紫色發梢垂在紐扣孔間,隨穿針引線的節奏輕顫。"別低頭,"她突然咬斷線頭,"會看見我睫毛上的雪。"雪突然下大了,我們頭頂的霓虹燈管在風雪中頻閃。她染血的紫色發絲粘在額角,像面破碎的旗幟。我數著她睫毛上的冰晶,直到遠處傳來平安夜的鐘聲。


那晚我們在鍋爐房背靠背取暖,她拆開染血的圍巾給我織手套。毛線針在她指間閃爍如劍,墻上的"1999"在蒸汽里洇成淚痕。"你要活成我夠不著的模樣。"她的呼吸在玻璃窗上結霜,"別學我當扎手的蒼耳。"


第五章:2002·谷雨

她消失那天,教室彌漫著消毒水味道。我在她課桌發現半盒希爾頓,煙殼背面寫著:"去看看北京吧,帶著我的眼睛。"鐵皮糖盒里裝著36張照相館收據——原來她偷偷洗了我們所有的合影。


她的牛仔布書包還掛在窗邊,兜里藏著半盒受潮的仙女棒。濾嘴上的齒痕已經暈開,像松花江支流解凍時的冰裂紋。我用袖口擦去窗玻璃的霜,操場上的體育老師正用鐵鍬鏟雪,碎冰里混著去年秋天的野葵花籽。


我在松花江鐵路橋的檢修梯上等到信號燈轉綠。對岸糖廠的泄壓閥噴出橙霧,把冰面染成她初來時的發色。去年防洪塔前,她往我口袋塞過江畔餐廳的俄式硬幣:"等你在北京迷路,就用這個決定往左往右。"


夜半翻進廢棄錄像廳,老式放映機竟還能運轉。膠片上疊加著兩個時空:1999年暴雨夜我們看《陽光燦爛的日子》,而2002年的沈暮影正獨自在最后一排重播。當馬小軍扔起書包時,她突然轉頭看向鏡頭外的我,用口紅在銀幕寫著:"哈爾濱到北京的距離,等于野葵花一生的日照總量。"


仙女棒在零下二十五度劃出暗綠火星。我把所有螺絲釘拋向冰面,金屬撞擊聲驚醒了凍在冰層里的氣泡。某個氣泡里封存著她的一綹紫發,隨暗流漂向正在施工的松浦大橋橋墩——那里新澆的混凝土上,不知被誰按了個染著葡萄紫的指紋。


最后一班有軌電車叮當駛過,我忽然想起她轉學那天穿的帆布鞋。鞋幫上斑駁的logo,此刻正在江底某塊冰凌里,緩慢地褪成北京胡同墻上的殘雪。


第六章:2012·冬至

同學會喝到第三瓶北大倉時,暖氣管道突然爆裂。蒸汽裹著1998年的粉筆灰噴涌而出,班長在霧氣里比劃:"婦幼保健院掛號廳,她抱著孩子,紫毛衣袖口都磨出線球了。"


我撞開包廂門的瞬間,窗外的雪暴正在吞沒中央大街。水晶街燈在積雪中彎成問號,防洪紀念塔的探照燈掃過"汐汐發廊"的旋轉燈箱,虹膜上烙出暫時性盲斑。


"客人染發還是燙——"她轉身時染發劑瓶哐當墜地,紫色液體順著地磚縫漫成松花江支流。嬰兒哭聲從簾后炸響,她撩頭發的手在顫抖,腕骨凸起處貼著退熱貼。


鏡臺上《霍亂時期的愛情》攤開在第143頁,夾著半根仙女棒。"孩子夜鬧,拿來當書簽鎮著。"我瞥見染發劑流淌的路徑恰好經過"林深"字樣的刻痕——那是2001年平安夜她用板磚碎片刻的。她突然用腳尖碾散液體:"暖氣太足,瓶蓋都漲開了。"


發廊玻璃門內的嬰兒啼哭像把冰錐。沈暮影撩開印著"染燙八折"的塑料簾,懷里的襁褓裹著件拆改過的紫色舊毛衣。


"馬爾克斯說回憶比道路還長。"她晃著奶瓶,水浴加熱器的紅光映在褪色的紫發上,"防洪塔那年汛期其實沒漲潮,是冰排把水位刻度頂高了。"鏡臺上散落的玻璃珠,正是當年從江面冰裂紋里淘的。


她執意請我吃馬迭爾冰棍,防洪紀念塔的探照燈掃過時,我看見她左耳垂有三個新打的耳洞,排成歪斜的北斗七星。"去年學的穿耳,"她突然側頭藏起耳朵,"給哭鬧孩子轉移注意力的。"


我們踩著結冰的石頭路,路過改建成美甲店的老錄像廳。她突然踢起張《泰坦尼克號》的殘破海報,萊昂納多的臉正在她雪地靴下開裂。"當年在這偷過兩盤超時錄像帶,"她笑得嗆出淚花,"一盤是《蘇州河》,另一盤是《小武》。"


回到發廊時,旋轉燈箱的軸承發出1998年教室鐵椅的摩擦聲。她突然抄起剪發圍布罩住我:"給你理個《重慶森林》式寸頭。"剪刀擦過耳際的寒意,讓我想起防洪塔前她塞進我衣領的野葵花。


鏡中我們的倒影被水蒸氣模糊時,嬰兒車突然傳來鈴鐺響。她解圍布的手頓了頓:"哈爾濱到北京的火車,會經過72座鐵路橋。"霓虹透過冰花在瓷磚地板上流淌,我數清了她左耳新增的三個耳洞,排列成獵戶座腰帶。


最后一班電車碾過冰棱時,旋轉燈箱終于停轉在鐵灰色。她隔著玻璃門舉起孩子的小手,指甲油剝落如教堂彩窗的碎屑。雪地上我的影子突然分裂成兩個:一個奔向北京,一個永遠困在1998年漏水的教室。


第七章:2012·大寒

她主動約我去松花江大橋。我們趴在欄桿上看貨輪駛過,她忽然說:"我見過你寫的書,在道里新華書店的櫥窗里。"江風卷走她半截煙灰,"寫得真好,像另一個世界的事。"


我攥著兜里的鐵皮糖盒,三十六張照相館收據正被汗浸軟。"跟我去北京吧,"江風把話吹成斷續的摩斯密碼,"出版社安排了宿舍,能看見..."


"能看見銀杏樹是不是?"她截斷話頭,煙灰彈進江面冰裂紋,"上周給客人染發,漂粉燒穿了圍布。"袖管滑落時,我瞥見她小臂新增的燙傷,形狀像縮小的防洪紀念塔。


貨輪掀起的浪打濕橋墩,她突然哼起《紅河谷》。當年在廢棄鍋爐房,她就是用這個調子教我卷煙。煙絲碎屑落在鍋爐閥門上,鐵銹混著尼古丁的氣味漫過二十年,此刻正從她翕動的唇齒間重新浮現。


我摸出糖盒里那枚火車輪轂螺絲,1999年的鐵銹正在剝落。"哈爾濱到北京的硬座票..."話沒說完就被她塞進嘴里的野葵花梗堵住,苦澀汁液漫過喉管。


"你書里寫的松花江冰裂聲,"她突然翻過欄桿,鞋尖懸在江風里,"其實是當年我往暖氣片滋尿的動靜。"紫色發尾掃過生銹的鉚釘,那抹褪色的葡萄紫正在融進暮色。


我抓住她手腕時,防洪塔的探照燈突然掃來,她腕間的銀鐲子硌疼我掌心。


"昨兒收拾閣樓,"她掰開我手指的力道很輕,"找著你當年藏的海鷗相機。"我們頭抵著頭看取景框,2000年的紅圍巾少女正在防洪塔前倒退行走,膠片邊緣卻粘著2012年的冰碴。


貨輪二次鳴笛時,她突然把鐵皮糖盒按在我胸口。"走吧,"倒退著隱入漸濃的江霧,"別學《情人》里戴氈帽的中國男人,回頭看我。"


我在中央大街走到霓虹凋盡,糖盒里不知何時多了枚染發劑膠囊。捏碎時葡萄紫的液體滲進掌紋,在防洪塔西側新刻的"林深"二字上,洇出1998年教室漏水的形狀。


我低頭看著從理發店順走的擺著翻爛的《霍亂時期的愛情》。第143頁夾著撕碎的紙片,背面是她用染發筆寫的:"你要活成我夠不著的模樣。"


終章:2023·春分

防洪紀念塔的青銅浮雕爬滿新苔時,我帶著泛黃的采風筆記回到哈爾濱。賣格瓦斯的老漢掀開保溫簾,蜂窩煤爐上烤著的黏豆包裂開三道紋,恰似當年教室暖氣片的漏水軌跡。


塔西觀景臺的鐵欄桿覆著薄雪,指尖觸到1999年的刻痕——"沈暮影到此一游"的"游"字少了三點水。從鐵皮糖盒取出生銹的圓規尖,在冰霜里補刻:"林深補:野鴿子撞碎了我的眼鏡片。"


一個穿校服的女孩在櫥窗前模仿《重慶森林》姿勢自拍。她羊角辮上的千紙鶴發卡,分明是鐵皮糖盒的錫紙折成。我舉起相機時,取景框突然起霧,2000年的紅圍巾少女正隔著水汽在防洪塔前倒走。


出版社催稿電話響起時,我正在摩挲防洪塔的新刻痕。昨夜暴雪覆住的"你要活成我夠不著的模樣"旁,歪斜地添了行小字:"但野鴿子終要歸巢。"冰碴撲在字跡上,像撒了把過期的星星。


松花江大橋突然震顫,1998年的綠皮火車載著煤渣與紫發少女,轟然駛過2023年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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