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被我額娘徹底打敗。
你知道嗎?落霞齊飛、長天一色的傍晚,她老人家抱著一枚照妖鏡,坐在床沿兒上狂追青春偶像劇呢。
我這個丟三落四的人,總是忘記拿家門鑰匙。每次回家都要把大門敲出東風吹戰鼓雷的陣勢,我額娘才會一路小跑出來給我開門。額娘每次不急著先開門兒,眼睛像紅外線探頭一樣搭在貓眼上,對著我一通上下掃描,確認門外安全無恙,才會以迅雷掩耳之姿把門打開一條縫隙,等我從縫隙擠進門來,她老人家早已奔跑如飛——進屋追劇去了。
有時候她也學我兒子的樣子,隔著大門和我對暗號。于是漆黑的樓道里總會傳出這樣低沉的聲音:
“誰?”
“我!”
“我是個誰?”
“我是個我!”
然后紅外線又一通掃描,額娘問道:“我是什么星座的?”
我也不好好回答,故意答錯刺激她:“萬惡的雙子座!。”然后額娘撇下我,又進屋追劇去了。
這世界上癡迷如我額娘這般追青春劇的大媽,只怕比功夫熊貓還珍稀吧?她追《歡樂頌》,大概私下里總結了職場寶典N條,每每睡前都會站在我的床頭,和我過招一二,就像身懷絕世武功的大師,向心愛的徒兒傳授秘笈無數。這讓我總是心生難過之情,這生活的艱難困苦,這職場的刀光劍影,逼得我額娘這樣本該沉迷于廣場舞的大媽,都開始打雞血喝雞湯講勵志故事了。
有句話說,業精于勤而荒于嬉,自從額娘迷上了偶像劇,就耽于操心我的飲食起居,做起飯來,那簡直任性的不要不要的。有天晚上我回來晚了,被餐桌上的光景嚇一大跳,只見海藍色的湯盆里,翠綠色的海帶蜿蜒而出,間或有幾只丸子隱匿其中,山藥被大卸八塊投于盆底,旁邊傍著三盤菜,分別是平菇炒肉、香菇炒肉,杏鮑菇炒肉,你不得不驚嘆我額娘對菇類蔬菜的情有獨鐘,簡直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走火入魔的地步。而桌面上的光景,無疑向我傳遞著這樣一個訊息:飯在鍋里,額娘在電視劇里。
額娘為追劇,燒糊過紅豆薏米粥,燙傷過自己的手。更為夸張的是,有時候她正在陽臺上修剪花枝,四平八穩地坐在水盆、剪刀、泥土和花枝中間。一腔詩意胸中憋,滿腹情懷待抒發,我正要感慨光陰靜好,額娘很美,不料她老人家突然“哦呀”一聲,彈起身來跑回自己屋里去了。不用說,那個點上肯定有一部好劇等著她呢。
(2)
我走近額娘的房間。
電視里恰巧出來一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女,在質問一個老男人: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腔調之假,姿態之做作,足以刮掉我身上三層雞皮疙瘩,額娘卻看得津津有味,情感共鳴到都忘記拿照妖鏡照我。她老人家一邊看,一邊還唉聲嘆氣:這世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啊!
再看額娘手里的照妖鏡,已經被她弄得坑坑洼洼面目全非了。那照妖鏡原本不是真的照妖鏡,是我弟弟孝敬給她老人家的葵花頭。
額娘愛吃這個季節的葵花頭。搶在她老人家逛早市之前,我弟弟抱了幾顆回來給她,我額娘高興得走到哪里抱到那里。那天趁她老人家在廚房里揮汗如雨,我爬在餐桌上一通偷吃,不料被額娘發現,她竟像個孩子似的對我嚷道:這是我的,這是給我買的又不是給你買的!憨態可鞠的樣子差點沒讓我笑岔氣兒,我酸溜溜地逗額娘:給給給,這葵花頭長得跟照妖鏡似,有什么好吃的?兒子買的東西都是唐僧肉?
額娘不理我,高舉胳膊,把她眼里的唐僧肉我眼中的照妖鏡架到冰箱最上面了。
是的,我額娘就是這么一個有著鮮明的重男輕女思想的大媽,而且從不避諱她重男輕女的思想和行動。但凡兒子兒媳婦買給她的東西,哪怕是一雙襪子,額娘興奮得恨不能鑼鼓喧天紅旗招展的滿世界講去。自從“母親節”過后,額娘身上翻來覆去只穿兩件衣服。一件柔粉的碎花襯衣,一件藍底鑲邊兒的襯衣,那是弟媳婦在“母親節”買給她的禮物。額娘穿著她們拖地、收拾屋子、帶孩子,逛早市。若有人拉住她問:你這件衣服哪里買的?咋這么好看?額娘必然放下手里的菜藍子,迫不及待地告訴人家:我也不知道么,兒媳婦給買的!
聲音又大又哄亮。
有天我要洗衣服,對額娘說:把你兒媳婦買的衣服脫下來我給你洗洗吧,這么高大上的衣服,都快被你穿成圍裙子了!
額娘舍不得脫,鏡子跟前照了照,輕輕地她走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還有一次陳容容給她買榴蓮回來。額娘逢人便講兒媳婦買的榴蓮有多么好吃。我為此特意在額娘的門上貼了一首小詩:啊/容容/你對額娘的一片孝心/都藏在這只肥頭大腦的榴蓮之中……
(3)
話說回來,額娘身上不但兼具了中國傳統女性的缺點,更兼具了中國傳統女性的一切優點。
這段時間她肩周炎發作,胳膊疼得端不起一只水杯來,可是見我工作太忙一直隱忍不說,自己買回膏藥敷貼也不管用。被我發現時,一只胳膊已經腫到不能塞進袖子里了。
額娘的倔強和堅強絲毫沒有改變。她要我買一箱粗鹽回來。
熱浪滾滾的鐵鍋里翻炒過后,額娘成天背著裝了粗鹽的布袋子,繼續給弟弟帶孩子,還給我做碧波蕩漾的海帶湯。額娘這一代女性,骨子里有著根深蒂固的犧牲自我、成全別人的習慣。她堅持不去醫院,一是怕耽誤我的工作,二是她從心里覺得肩周炎根本算不是什么大病,怎么好意思勞師動眾地去醫院呢?
我查百度,得知只有將經絡打開,鹽敷才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于是夜夜給額娘捶背。電動捶敲在背上,額娘疼得呲牙咧嘴,還要對著電視哈哈大笑。我坐在她身后,感覺有一股奔騰不息的精神流躥在額娘,就像堅韌不拔的向日葵,對著陽光宣言:無論心中藏有多少悲苦,臉上都應該帶著笑容往下活。
我想夸額娘堅強,一時詞窮不知要說什么。額娘于是自己夸自己:古有關公刮骨療傷,我是不是比關公還厲害?